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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桂花开了,一大早,唐嫂拿了个竹匾摆在树下,用竹竿轻轻敲打枝干,不一会儿,匾上落满了金黄色的花朵。恋儿仰着脖子,乌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问桂花有什么用啊?唐嫂说可以做糕,做汤圆,还能泡茶喝。恋儿听得直流口水,捧了一把桂花就往嘴里塞。唐嫂忙拦住:“宝贝,脏呢!”恋儿歪着头,舔舔嘴唇,嫩嫩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吃?”
“天冷的时候。”
恋儿撅着小屁屁,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现在天就很冷了呀,你看叶子都冻掉了。”
唐嫂乐了,摸摸小脸,有点凉。“进屋去,妈妈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恋儿扭头就往屋里跑,两条小胖腿摆得像风火轮似的。帆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她,竖起手指:“妈妈在书房看书!”恋儿捂住嘴巴,挨着帆帆坐下,兴奋道:“唐婶说妈妈今天做好吃的。”
帆帆担忧地朝书房瞟了一眼,是呀,这不正在做餐前功课吗!
诸航把烤面包的流程看得很仔细,还做了笔记,确定没有任何疑问,在午饭后,她昂首阔步地进了厨房。为了这次烤面包,她还特地买了条围裙,粉蓝的底,衬着一朵朵小白花,看着就很居家。在开始前,她还和帆帆、恋儿一起留了影。帮着拍照片的吴佐直竖大拇指,直说真像、很像。
“像什么?”诸航一头雾水。
“像会做饭啊!”
“……”
结果暂时未知,但是诸航的态度虔诚而又端正,每一个步骤她都严格地按照书中写的去做,面粉几两,黄油几克,砂糖几勺,鸡蛋几个……确实不太难。帆帆看会儿书,就来厨房看一眼。看到面团有了变化,他不自觉地发出惊叹声。恋儿根本不愿离开厨房,嘴里一直嚷嚷着饿。唐嫂说:“不是刚吃完午饭吗?”恋儿直勾勾地看着面包机,大声回道:“午饭吃的是饭,我现在要吃的是面包。”唐嫂晕厥。
面包出炉。四个人围坐着,八只眼睛瞪得溜圆。
唐嫂撇了下嘴,说像冬天腌雪里蕻要用的石头,硬邦邦的。
恋儿含着指头说,不对,像花园角落里堆着的砖块,上面沾满了泥巴。
帆帆是读书人,学问深,摇摇头说,很像蜂巢,黑黑的,一个孔挨着一个孔。
诸航傻了眼,明明过程堪称完美,为什么出来的成品差别这么大?原料没问题,机器没问题,那么,只有人的问题。“这样子是不能带去家长会的吧?”明知无望,她还在企图挣扎。
帆帆想了想,回道:“其实什么也不带更好,低调又保持一点神秘感。真正的高手,实力都是隐藏的。”
这是安慰吗?诸航欲哭无泪:“知道了,妈妈连傻瓜都不如。”
帆帆说道:“天才在左,傻瓜在右。不如傻瓜的人就是天才。我妈妈是电脑天才。”
恋儿不甘落后:“小西瓜的妈妈不会打球,我妈妈会。小月饼的妈妈天天把脸涂得像吊死鬼,我妈妈就不。”
“你见过吊死鬼?”诸航惊悚了。
“小月饼的奶奶见过,她告诉唐婶的。”
唐嫂听不下去了,把两个小孩和诸航一块轰出厨房:“都出去,瞧帆帆妈妈折腾了这一屋子,我要打扫到晚上。晚上家里还有客人来,还得准备几个菜。忙死我了。”
诸航被打击得不轻,意兴阑珊地窝在沙发上。帆帆在一边写毛笔字,恋儿坐在地板上堆积木。知道妈妈心情不好,两人动作都是轻轻的。
下雨了,细细的,斜斜的,花园里,落叶,残落的花瓣,满园飞舞。雨中,两辆汽车紧跟着开了进来。司机先下的车,撑着伞拉开后座的门。卓绍华与成书记一前一后走进客厅。
两个孩子都认识成书记的,帆帆内敛些,礼貌地叫了声“成爷爷好!”恋儿不管,手脚并用,扯着成书记的衣角就要抱。
成书记大笑地抱起恋儿,笑着问:“恋儿想成爷爷没?”
恋儿歪着头,想了想:“我想晔晔妹妹时,也会想一下成爷爷的。”
成书记故意板起脸:“就想一下?”
恋儿点头:“晔晔妹妹有没有长大?”
晔晔是成功和单惟一的女儿,两岁了。恋儿见到她时,晔晔才几个月大,白白嫩嫩的像个洋娃娃。恋儿用指头戳一下她,她就会笑。恋儿看着好玩,想把晔晔带来宁城,诸航说等妹妹再长大一点点。
诸航抱过恋儿,笑道:“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自己也是个小不点,还问人家长没长大。”
成书记叹道:“羡慕呀,恋儿真是不认生,和晔晔完全两个样。我在家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晔晔。那孩子,又文静又胆小,她爸呢,又护得滴水不漏,比我家温室里的花还娇弱。这怎么好呢,以后是一点风雨都经不得。我本来还指望她大了后能读个军校,继承我的事业。现在,我是彻底绝了这个念头。还是你爸幸福!恋儿,想当兵吗?”
成流氓“老来得女”,不宠上天才怪呢!诸航轻笑,朝厨房偷偷瞟了瞟。卓绍华一进门就去了厨房,应该是通知唐嫂准备泡茶和午点。
“不想,我要做奥特曼。”恋儿举起右臂,做了个奥特曼的经典手势。
成书记扭头问诸航:“奥特曼是谁?”
“成爷爷好笨,连奥特曼都不知道。”恋儿皱皱小鼻子,做了个鬼脸。
“日本的一个动漫英雄!”诸航知道成书记和首长一定有正事聊,打过招呼,就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卓绍华过来,把成书记请进书房。唐嫂送上茶点,成书记的是龙井配小磨煎饼,无糖,易消化,很合老年人口味。“你那是什么?”成书记看着卓绍华面前的一盘黑乎乎的点心。
“我想应该叫面包,诸航做的。”卓绍华做了个请的姿势,用叉子叉起一块放在口中。没熟,面有点黏,面皮很硬,烤过头了。
“能吃吗?”成书记看着不像是能吃进口的东西。
“我吃还可以。”卓绍华微笑,浅抿了一口茶。
成书记突然沉默了,背着手走到窗边。窗上落了雨点,光线有点暗沉。
“你是想告诉我,诸航现在是一个称职而又快乐的主妇。”成书记冷峻地回过身,目光犀利如剑,“可是,她再称职,她还是网络奇兵的诸航中校。她有她的职责,她的使命。”
卓绍华含笑迎视,走到成书记身边:“我已经不是网络奇兵的副指挥,关于诸航的工作,我不便说什么。”
成书记闭了闭眼,面沉似山:“当初我就知道你主动提出离开网络奇兵,又放弃进B军区,来到这秀气的宁城,你就是想带她远离网络战争,是不是?”
“如果现在和我讲话的是成伯伯,我的回答:是的。如果是网络奇兵的成总指挥,我保持沉默。”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说话?”成书记眯起了眼,面容严峻地绷起。
卓绍华仍然面带微笑:“诸航的丈夫,通俗的说法,诸航的男人。一个男人起码的职责,是给予妻子一个温馨的家,护她安全,让她无忧。”
成书记怒了:“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一番话出自卓绍华之口,你简直就是一个逃兵,是战场上的懦夫。你心里只有小情小爱的一角天空,哪里还装着国家的安全!”
父亲卓明也曾对他吼过这样的话,但卓绍华不接受这样的指责。战场上,横冲直撞的莽夫,看似英勇,实际上是草菅人命。真正的王者都懂得珍爱自己、珍爱他人。
“一个医术再高明的医生,当他为自己的家人做手术时,手都会抖,甚至无法继续,这是为什么呢?我们都是人,无法做神。”卓绍华打开窗,让湿漉漉的空气冲淡室内的沉闷,“明知道前方枪林弹雨,我怎么能做到含笑为她送行?逃兵也罢,懦夫也好,只要她好好的,我不惜代价。”
“你这是在和我谈判?”成书记隐隐听出一丝苗头。后生可畏,所以他才不得不来趟宁城,不得不亲自来军区大院。
雨太大,卓绍华不得不关上窗。“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有位大理国王子叫段誉,他对武功一窍不通,却经过特别渠道,学会了如何游走闪避。但凡武林高手行走江湖之际,只要正面交战,就难免受伤。可是,如果知道如何闪避,则终身安吉。”这是诸航的原话,对帆帆讲的,他在一边听到,深有感触。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成书记痛心疾首道。
卓绍华没否认:“因为被咬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
成书记背着双手,仰起头,沉思不语。许久,他苦口婆心道:“上天赋予一个人才能,不是为了埋没,而是让其发挥所长。绍华,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卓绍华沉默。真希望他能自私点,或者不那么理智,那样,也许就没这么矛盾了。
“上面马上要成立GAH了。”成书记换了个话题。
卓绍华点头,这事他听说了。很多国家都有GAH,国家现在遇到的非传统安全威胁和挑战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成立GAH是必然的。
“传统的安全威胁,可以通过军事力量来解决问题,可是非传统安全威胁,只能靠经济、靠技术人才。非传统安全中,网络安全排在首位。GAH第一批抽调的人员中,我看到有诸航的名字,但我舍不得放,只同意借人。你必须承认,在目前,网络战争里,不敢讲全世界,在国内,她是顶尖的。她可防守,可攻击,亦正亦邪。成功戏称她猪,她并不是一只猪。”成书记由衷道。
卓绍华无奈地一笑,王小波写过一篇著名的杂文,题目叫《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很多人都觉得这篇文章很好看,它不是说出了什么很特别的道理,而是王小波通过它特别强调了自由主义精神。他所谓的“自由主义精神”指的是:与其做一个跟所有人想法一样的、千人一面的所谓的人,倒不如做一只生活不被人设置,不被人摆布,坚持自己的一套的猪。可是想做这样的一只猪太难了!“上面如果借她过去,准备怎么安排?”
成书记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卓绍华摇头:“没必要,那里我可以安排高岭过去。”
成书记似笑非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千辛万苦把高岭挖来是干什么的。”
卓绍华自嘲道:“什么也瞒不了成书记。是,我以权谋私了。”
成书记开玩笑道:“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帮凶?”
“这世界上并没有万全之策。”卓绍华喃喃自语,道出一个为人夫者的担忧,也道出一位决策者的纠结。
“这是你的命运。”成书记没有丝毫附和之意。
对,命运。作为卓明的儿子,同样的成就,别人出八分力,他要出十二分,才能让别人信服。现在,作为诸航的丈夫,想要一份安宁恬静的幸福,他同样要用尽全力。
这个晚上,成书记喝醉了,走时,口齿不清地说道:“绍华,我真的不是打击你,这宁城,这江南山水,你怕是待不久了。你运筹帷幄,你面面俱到,有可能都付诸流水。”卓绍华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送行:“不管,走到哪儿说到哪儿!”
诸航怕首长夜里要吐,在床头柜上放了水和盆。卓绍华酒品不错,躺下来后只是安静地睡着。
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他喃喃地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诸老师”,她眼也没睁,拍拍他:“睡吧,卓同学。”
作为一位副官,如果考核分数是百分制,秦一铭自认为可以拿九十分,还有十分是他谦虚。他不敢讲很了解首长,首长的生活属于个人隐私,他不便深入,但在首长的行程安排上,他从来没有出过错。
“下午和晚上都要空出来?”秦一铭握着笔记本,整个人都有点晕。
卓绍华埋首在文件中,没抬头,只“嗯”了声。
“请问首长有什么特别安排吗?”犹豫了一下,秦一铭还是勇敢地问了。
“下午逛下商场,晚上我要请几个人吃饭。”
秦一铭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岔了,首长说他要逛街?
“下午,你和警卫都换个便装。”卓绍华打量着惊呆的秦副官,笑了,“怎么,我就不能支持下宁城的经济建设?”
“不、不是的……我去准备下。”秦一铭像踩着云朵出去了。
一帮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男人逛女装专柜,那情景怎么看怎么囧。警卫们还好,注意力集中,没心思关注别的。首长也好,向店员描述着,一米六八的身高,双腿修长,纤瘦但不是瘦削,喜欢简洁利落的裤装,颜色不能太花哨,嗯,是正装,要配几件衬衫,再添件风衣,鞋是坡跟的。秦一铭就不好了,只觉得后背发烫,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焦在他身上。差一点,他就同手同脚了。
逛完了女装专柜,他们又去了化妆品柜台,瓶瓶盒盒的,买了一纸袋,最后,去了地下一层的超市,首长买了一堆的零食。在走出商场的那一刻,秦一铭身上的衬衫都已经被汗浸透了。
警卫们上了另一辆车,今天,没让勤务兵开车,秦一铭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与一堆纸袋一起挤在后座的首长,秦一铭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首长,这些都是给……诸老师的吗?”
“吃的给恋儿和帆帆。”唐嫂的厨艺很不错,两个小孩一直吃得不错,但是他买的,意义不同。
秦一铭嚅动了两下嘴唇,又默默抿紧了。
“秦中校想说什么?”千年一回的逛次街,卓绍华心情很好。
“首长对诸老师真好。”那双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在一堆女装里挑挑拣拣,他看着很不和谐。
“没有她对我好。”战栗的频率极其微小,如果不用心观察的话,几乎以为那只是错觉。
秦一铭表示反对,他哪只眼也没看到诸航比首长付出得多。
“等你成家之后就明白了,无论你成就有多高,都大不过家在你心中的位置。但不是成家就代表有了家,有时候,那叫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算是对社会、对父母有个交代,是应付式的。只有和她一起,那个谁都无法替代的人,你才觉得拥有了一个家。苦也罢,累也罢,委屈也罢,困难也罢,你都无所畏惧,每向前一步,每过去一天,都是满满的幸福。”
高高在上的首长这么动情地讲话,秦一铭听得很不自然。不过,他算是明白了,首长对诸航爱得不浅。“这个……好像很复杂。”
“确实,我也是用了很久才体会到的。”
周一应该是很忙碌的,首长竟然抢在帆帆前面回来了,还提着大袋小袋的,诸航吓了一跳。
卓绍华一把把她拉进卧室,衣服散了一床。“试试,不合适的,明天去调换。”
“我衣服很多的呀,干吗买衣服?”诸航穿了一件米色的小西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腰卡得很好,人看上去多了点知性,“如果戴副眼镜,像不像大学教授?”
卓绍华上前替她配了条粉底紫花的丝巾:“晚上就穿这身吧!”
“晚上有什么事?”
“哦,请了几个人吃饭。”
军区也不是整天练兵、演习、作战,同事之间也经常会请客聚会,诸航跟着卓绍华参加过不少次,也请过不少次。她的表现没人家那样得体,不过胜在落落大方。“吃个饭还买一堆衣服呀!”诸航有点肉疼。
“周三你不是还要参加家长会吗?”
“首长……”诸航捂着脸呻吟。
菜馆是由两幢相连的老房子改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被下过狠功翻修过,雕梁画栋的富丽和青砖小瓦的雅致透出旧日的气息,里头的装潢更是华丽,全中式的,桌椅摆件或金丝楠木,或酸枝木、花梨木,屋中央吊着暧昧的羊皮灯,灯光朦朦胧胧。
菜馆里的雅间共有四间,要提前预订。诸航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扫视了一圈,轻声问正摆放红酒的卓绍华:“今天的客人是文人吗?”文人才懂得欣赏这里的一窗一桌,换了大碗喝酒的粗人,这装潢就浪费了。
“算是学者吧!”诸航挺适合穿米色,丝巾随意搭在领间,带点小女子的妩媚,卓绍华端起桌上的菊花茶,猛喝了一口。
老板亲自拿着菜单进来,卓绍华摆摆手,说上合菜吧,尽量清淡点。
诸航询问地看过去,卓绍华笑了笑:“我就认识一位,其他的也都是头一回见。”
说话间,客人进来了,共四个人。走在前面的恭敬地握住卓绍华的手,卓绍华叫他黄校长。黄校长朝诸航看过去:“诸老师吧,你好!”诸航云里雾里地点头。一圈介绍下来,诸航心咯噔了一下,首长今天这是请的什么客呀,客人都是宁大的,帆帆是聪明,但还不够聪明到跳级上宁大。黄校长是宁大的常务副校长,另外三个,一个是研究生院的主任,姓吴,顶着一个硕大脑袋的就是传说中的研究出什么细菌的罗教授,另一个长着人畜无害的温和样儿,叫王琦,是罗教授的助手。
黄校长显然地位最高,被安排坐在卓绍华的旁边。到底是高知,面对着卓绍华,一个个不卑不亢,桌上的气氛还很轻松。诸航一直悄悄地看罗教授,那人是典型搞研究的,吃饭、看人,都非常专注,很少分心。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话很少,鼻梁上架着的镜片,厚得像酒瓶底。王琦知道自己纯粹是陪客,其他人说话时,他微笑倾听,然后点点头,但不插话。
菜上得差不多时,卓绍华让服务小姐拿了瓶白酒,给众人的酒杯都倒满一小杯,扭头对诸航说:“我们一起敬下你的新领导、新同事们。”
诸航弯起的嘴角僵住。
卓绍华笑了:“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会被宁大聘请,这表情是惊喜还是惊讶?哈!之前孩子小,一直闲居在家中。现在孩子都上学了,她也该把以前学的专业捡起来。很感谢宁大给她这个机会,诸航资历浅、经验少,以后请诸位多包涵、多指点、多照顾。”说完,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白酒。其他几人也一饮而尽。黄校长说道:“诸老师能来我们宁大,是宁大的荣幸。”
卓绍华在桌下拉过诸航的手,在掌心写了两个字:任务。诸航喉咙处一紧,连忙一脸谦逊地回道:“真是诚惶诚恐,我很怕我不能胜任。”
黄主任笑道:“一所大学的最终目的就是培养人才,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是需要培养的。诸老师不必担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诸航呆呆点头,干干地笑着。她向往一份受人尊重而又高尚的工作,她的愿望实现了,可是……
罗教授看着诸航,也说了两个字:“共勉!”诸航一阵恶寒。
王琦最热情,像新生入学时负责接待的学长:“欢迎来宁大。”
一顿饭,主人真诚,客人捧场,算是宾主尽欢。从菜馆出来,等几人都走了,诸航瞪着过来接人的秦一铭,说道:“秦中校,明天你去街上摆摊算卦吧!”
秦一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好像没干什么呀?
卓绍华拍拍他的肩,低声道:“离她远点,她还没从即将成为一位高校园丁的消息中缓过来。”
啊,真成了诸老师啦!这回,愣住的人是秦一铭了。
诸航与卓绍华冷战了八个小时。
冷战:英文是cold war,是指国与国之间在经济、政治、军事、外交、文化、意识形态等各方面都处于对抗状态的时期,却不诉诸武力。
诸航与卓绍华的冷战涉及面不广,仅仅是对诸航新工作的看法相背。“首长,你若再坚持,引起人民内部矛盾我可不管。”诸航半夜未眠,说话的语气很冲。
卓绍华抬起头:“唐嫂,凉菜很好吃,再给我来一碟。”
唐嫂乐了:“我就说在萝卜丝里放点香菜,味道就是不一样。帆帆牛奶喝完了?”
帆帆晃晃空杯子,开始吃鸡蛋羹,唐嫂在里面加了肉丁和虾丸,格外鲜美。“我也喝好了。”恋儿把沾了牛奶沫的嘴凑向唐嫂。“小脏猫。”唐嫂笑嘻嘻地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全当她是空气?诸航华丽丽地怒了。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微笑,晓之以理:“首长,做人要有良知,不能以为你家孩子小,上大学是N年后的事,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将我推出去。人家孩子也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大学现在的学费、生活费都不低,负担一个孩子上大学不容易,要是知道摊上我这样的老师,人家父母情何以堪?”想当年,她可是问题学生,翘课,逃学,考试作弊,差一点被退学。这样的人,站在课堂上,如何为人师表,如何言传身教?这是要上演中国版的《麻辣教师》吗?
卓绍华终于看过来了:“北航的高才生,国防大学的硕士生,做个老师,愧对谁?”
恋儿还帮腔:“妈妈要是做老师,我就做妈妈的学生。”
帆帆已经吃完了,小眉头皱一皱:“妈妈,你是不是在害怕?”
赤裸裸的激将,这哪里是她一手带大的乖小孩,分明是路上捡的坏家伙。诸航握拳,再握拳。晓之以理不行,那动之以情:“首长,人家夫妻都是相亲相爱,才白头偕老,你怎么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卓绍华去卧室换衣服:“诸航,如果你不曾这样纠结,我反倒会担心。现在,我坚信你会是一个非常非常称职的老师。”
“一粒沙,在大象和蚂蚁眼中,是同样的物体吗?”
卓绍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诸航:“如果它们相爱,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这次的新任务是暗地彻查人质事件,还有捕捉到的那个信号,但不一定非要做老师啊,换个别的工作,我也可以完成任务。”
“保安、花匠可以随意进入教学楼、实验楼吗?”卓绍华真是好气又好笑。
诸航四肢平摊躺在床上,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好”,当初,被选拔进入联合国网络维和部队时,她的压力都没这么大。
“我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宁大,身份等于是暴露的。”诸航闷声道。
卓绍华回了句很深奥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首长,那以后我的工资谁发?”
“谁发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宁大发,我会战战兢兢,如果还在网络奇兵拿,那表现好与坏,后果就不太严重了。”诸航自抛自弃道。
卓绍华啼笑皆非,这孩子把这工作当友情客串啊。“应该是在网络奇兵拿,不过,宁大也会给些补贴,毕竟你也要授课的。如果为宁大拉到好的生源,还会有奖励。”
诸航一跃坐了起来:“真的呀,梓然今年高三啊,他可是学霸,我和姐说,让他报考宁大,拿了钱分梓然一半。”
卓绍华无语。中校的薪水很低吗,网络奇兵的项目经费向来充足,这孩子怎么像很穷的样子?
有了新工作,自然要广而告之。宁檬斩钉截铁道:“宁城太远了,我家宝贝以后绝不上宁大。”小艾则一再叮嘱:“猪,你再考虑下。”成流氓是仰天大笑三声,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然后阴阳怪气道:“为了这工作,绍华暗地里花了不少钱吧!手头现在宽裕吗?实在紧张,说一声,我这里借几两银子给你们撑一撑。”要不是隔着上千里,诸航真想一口吞了他。
梓然还是很懂礼貌的:“小姨,你确定是宁城大学,不是宁城职大吗?”
四面楚歌,诸航欲横剑自刎。
人生多数时就是这么无奈,既然反抗不了,只能好好面对。这不是消极,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诸航在书房待了一上午,把多年不用的课本翻了出来。想当年,这些书,还是首长从她租住的大杂院搬去了军区大院,来宁城,也带上了。书籍上沾了些灰尘,书页也有些卷,上面的签名龙飞凤舞的,有着年少轻狂的自信和不羁。
北航,可能没有清华、北大的名声响,对于理科生来说,考进北航,是一种挑战。实变函数、泛函分析、微分方程是三大天书,可以把人学到挂。诸航一听说这三大天书,被刺激得跃跃欲试。
正午的阳光从书页间丝丝缕缕漏进来,眼前明明暗暗。诸航闭上眼,嘴角微弯。轻易不打开的回忆,依然如此美好、崭新。一个人很少回忆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往事不堪回首,另一种是现在的生活美满又充实,覆盖了所有的回忆。诸航撇撇嘴,合上书页,睁开眼,看向屋外。
恋儿又在荡秋千,唐嫂给她穿了件浅咖啡色的背心裙。裙裾飞舞,秋千像要飘到云朵里去了,恋儿笑得咯咯的。
唐嫂在一边护着,急道:“快,把腿腿并并拢,不要让人家看到你的小裤裤。”
秋千晃晃悠悠,渐渐慢了下来。恋儿低下头,想了想:“那我把小裤裤脱掉吧!”
苍天啊,诸航捂起眼,没有勇气看下去了。
“高外公!”外面,恋儿突然发出一声欢呼。诸航心中一喜,忙跑出去。院门外停着辆出租车,晏南飞拎着一个挎包正推门下车。恋儿麻利地手脚并用,扑进晏南飞的怀中。晏南飞开心地大笑着,扔掉挎包,抱起恋儿亲个不停。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在外人眼里,诸航的家庭关系复杂得像一部艰涩难懂的天书,可恋儿却轻易地读懂了。凤凰的诸爸、诸妈是姥爷姥姥,诸盈是大姨,骆佳良是胖外公,晏南飞是高外公。瞧,一丝不乱,不偏不斜,又形象又具体。只有帆帆稍微有点别扭,特别是对梓然,这些年,一直是直呼其名,这也是梓然心中最令人扼腕的痛。
晏南飞穿着烟灰色的衬衣,墨色长裤,清瘦挺拔的身材,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俊朗和书卷味。真正对往事释怀后,诸盈有一次对诸航笑言,到底没吃过苦,瞧时光对你父亲多厚待。以前她说“他”,现在她坚持用“父亲”这个词来诠释晏南飞与诸航的关系。在这个时代,“父亲”这个词是尊称,是书面语,但稍显客气,不那么亲切。
“你不过来吗?”晏南飞腾出只胳膊,对着诸航挑挑眉。
“下来,这是我爸爸。”诸航朝恋儿瞪瞪眼,由晏南飞拥进怀里。
恋儿毫不示弱,脑子转得飞快。“他是我妈妈的爸爸。”双重关系,胜你一筹。
晏南飞乐不可支:“没事,高外公力气大着呢,两个都抱得动。”
“妈妈太大了。”恋儿双手抱紧晏南飞的脖子,坚守阵地。
“让你一回。”诸航弯腰捡起挎包,问道,“爸爸你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机场接你。”
晏南飞朝屋里观察了一番:“事情太紧急,和绍华聊完,我就连忙去机场。恋儿奶奶还没有到吧?”
诸航暗自哭泣:恋儿去北京,帆帆上学,首长真的把下楼的台阶和梯子全搬空了,她退无可退。“我没听说她要来。”
晏南飞松了口气,又亲了亲恋儿:“那就好,恋儿现在就属于高外公一个人了。”
“外公,我妈妈要做老师了。”恋儿扬起小脸,那小眼神很是骄傲。
“真的呀?”晏南飞看向诸航。
诸航拭了把汗:“爸爸,你不准取笑我。”
晏南飞激动了:“这工作好呀,作息时间固定,不用出差,还有寒暑假,又没压力。爸爸忍不住,要笑的,太开心了。”怀里的恋儿跟着也咧大了嘴。
这不在同一个频率吧!诸航用手挡在额头上,阳光太强烈。“爸爸,你认为我能教大学生?”
晏南飞重重点头:“当然,我女儿是这么优秀,就是做博导也没问题。”
诸航一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航航?”晏南飞伸手来探额头。
诸航偏头躲开。就这样吧,别再犹豫,勇敢向前,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爸,周三你去帆帆学校开家长会哦!”呼,总算有件开心的事。
电梯直线上行,十八楼,没有感觉到一丝飘忽不定,电梯门已打开。神情严肃的警卫员站在门口,朝栾逍点点头,引领着他往前走。
这算不算是种荣幸,两周之内,被军区最高首长接见两次。说无动于衷那是假的,但也不至于受宠若惊,就是有点不解。栾逍目不斜视,脚步井然。
外面,天已经黑了。霓虹灯下的城市,在夜晚,像是没有任何国界,看上去都是那么璀璨夺目、光彩迷离。行走街头,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坐班的日子,栾逍不太适应。狙击手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太平静,就太危险。他们喜欢竖起耳朵,隐在灌木丛的深处,或某个秘密的角落,听着风声,在风声中嗅出敌人的踪迹。栾逍已经多日找不到这样的感觉,这让他心底稍微有点慌,但必须克制。现在,狙击只是他曾经擅长的一项技能,他有新的使命。
卓绍华在等他,桌上放着一沓资料,封面上写着“高岭”。栾逍敬礼,卓绍华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含笑回礼。他微笑的样子,让人情不自禁地放下戒备,不加设防。
“本来我该过去找你的,但是我只要出门,他们就会特别紧张。”卓绍华给栾逍倒上茶,朝副官办公室看了一眼。
栾逍欠身,双手接住茶杯,心中的困惑像被蜻蜓掠过后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大。卓绍华并没急着说事,陪着喝了会儿茶,问了几句老家的情况。栾逍发现有狙击的天赋后,很少回家。他爸妈都是公司普通员工,他们不知道栾逍在部队具体做什么工作。
“大概又要下雨了,屋内闷,出去吹吹风。”卓绍华说道。
向左拐,不到十米,有一个大大的露台。“疲惫的时候,我会到这里抽一支烟。仅一支,不能多,不然回家小女儿会闻出烟味,立马向她妈妈打小报告。她妈妈为了表现出为人母的威严,会很认真地教育我一番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知识。她的演技很差,我看着忍俊不禁。”
多么温馨的一幕,首长的妻子应该很贤惠、很高雅、很美丽。栾逍冷峻的眸中泛出一丝暖色,卓绍华没有错过。“喜欢宁城吗?”
栾逍沉默。
卓绍华转过身去面对着夜色:“这个问题,让别人来回答,答案再简单不过,喜欢或者不喜欢。而狙击手是不能喜欢上一座城的,那样会生出归宿感。归宿感就会让人身心放松,这非常危险。选择做一个军人,也就选择了要承受一些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孤单和割舍。”
“是的,首长。”栾逍抬起头,小心掩饰住心中的愕然。这句话,似乎是卓绍华说给他听的,又似乎是卓绍华的一声轻叹。
“你的资料,我看了三遍。这次任务,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卓绍华语气郑重,他侧脸看向栾逍。
栾逍立正:“谢谢首长的夸奖。”
“后面的事,拜托栾中校了。”卓绍华声音一沉。
栾逍呆住。首长为什么要这样说,不像是在下达任务,而像是在委托他办件私事!
这次的任务,栾逍是在536听束大校传达的。任务是否艰巨,是否危险,栾逍都不担心。但这次,栾逍有不少顾虑。几年的狙击手生涯,他不自觉地就会露出肃杀之气,与人相处时显得生硬、疏离。他怎么掩饰这些呢?“我已经习惯用行动代表一切,几乎忘了语言功能。突然这样,我……可以吗?”
“栾中校不必谦虚,你有心理学硕士学位证书,一眼就可以看穿别人的内心,上个课于你是件很简单的事。再说又不是高中,没有升学压力。”束大校还开了句玩笑,“说不定你这样,他们会觉得很酷,会让你人气爆棚。”
那就更麻烦了,栾逍一个头两个大。他翻翻资料,没有有关被保护者的介绍。他抬起眼,束大校丢下一句:“到时你就知道了。”
栾逍没有多说。唯一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他在536待的时间太短,而诸航又不经常过来。在射击场外见过之后,他们再没碰见。他是想和她道个别吗?栾逍为自己荒诞的念头感觉好笑,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接下来,卓绍华没有再说什么,秦副官把栾逍送到电梯口。栾逍在楼下,仰望着十六楼的灯光,眉深拧着。
清晨,536外面停了一辆大车,园林工人们忙碌地把一盆盆串串红搬上去。国庆即将来临,这些花摆放在街头巷尾,会增添不少节日气息。
栾逍穿过人群往里走,盆景区也有不少人。有一个紫砂盆中栽着一棵像黄山上迎客松造型的雪松,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盆在市面上要六千块呢!”常在假山前晒太阳的老头踱了过来,“其实不难,但技术就是值钱。”
栾逍点点头,回头看看,满园菊花的清香,落叶满阶。今天,诸航会来吗?
他与束大校告别,束大校交给他一堆的资料还有他新的证件。他翻看了下,询问地看向束大校:“怎么没有我搭档的资料?”其实叫“搭档”不是太恰当,应该是“目标”,可是此目标却不是终目标。这次的任务不是一般的挑战。
“哦,不需要,到时你就知道了。一切顺利。”束大校脸上挂着笑意,可是语气却不像是在开玩笑。难道是夜剑里的兄弟?如果是,那就太好了,栾逍悄然期待着。
办公桌上的东西已清理完毕,没有一点属于他个人的痕迹,仿佛他根本没来过536。职业习惯,他还是再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抬头,目光扫视四周。
视线有三秒的定格。
才几日,窗外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完全被秋色染黄了,映衬着初起的朝阳,灿烂一片。诸航就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盆蓝色的花,她的肩上,发丝上,落着几片树叶。栾逍虽然读书不少,却不敢自称是个文人,情感方面,尤其笨拙。这一刻,他的心中突地柔情四溢,觉得这幅画面有如秋天的一张明信片,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畅想,充满了欢乐,让人觉得心疼又感动。
他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诸航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门外听到了笑声。“我竟然在外面发现了蓝色鸢尾。束大校,送你,你可要好好养哦!”
“你还真是喜欢这花呢,可这花全身都有毒性,尤其是根部。”束大校笑道。
“我送你,可不是给你吃的,是让你作画的。梵高的《鸢尾花》在1988年值5300万美金,你要求别太高,就卖个530元吧!”
“这还不高,五毛三估计都没人要。”
笑声远了,栾逍笔直地坐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追出去。
卓绍华首长说得很对,其实,不只是对于城市,在其他方面,狙击手也不能有强烈的喜好。保持时时清醒,就是将全身护得水泄不通,这样就没有致命的弱点。他很爱吃兰州拉面,但他轻易不吃。吃,也就浅尝一碗。有时候,人的意志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所以,只能忍,只能舍。《保镖》之中,凯文?科斯特纳扮演的保镖对惠特尼?休斯顿扮演的明星产生了感情,他只能选择离开。一旦动感情,其危险性和破坏力远超一颗九毫米子弹或一把军刀。
追出去能干什么呢,交换手机号码,说常联系?栾逍闭上眼睛几秒钟,将涌上心头的悸动竭力压回去。起身,拎起随身带着的黑包,那里面装着他的新证件,包的夹层里有一把裹在咖啡色牛皮刀鞘里的袖珍型匕首。
这个时代被称之为热武器时代,一旦作战大部分依赖于枪支、炮弹还有网络,看似火力威猛,杀伤力骇人,但近身相搏,最实用的还是匕首——这种古老的凝聚着人类最初的战斗技巧的兵器。
走廊上很安静,他按指纹,对瞳孔,头也不回地走出假山。
诸航是国庆长假后来宁大上班的,平生第一次,她穿衣化妆花了一个多小时。站在宁大的正门口,想起在北航时,辅导员的疾言厉色、公寓管理员的婆婆妈妈、某个变态教授突然的课堂小考,诸航陡生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黄校长亲自来校门口迎接她,她的办公室在研究生院,这学期,她就一堂选修课——《计算机时代的利与弊》。
“路上堵不堵?”黄校长问道。
所有的校园大概都如此吧,一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象征着漫漫无尽的求知之路。“我坐地铁过来的。”一位人民教师,让兵哥哥开着军车接接送送,不太好。军区大院到宁大,有地铁直达。她和首长说坐地铁上下班,首长也没说什么,倒是吴佐一脸发愁的样子。
“再次回到校园,是不是有种亲切的熟悉感?”一路过来,黄校长看诸航两只眼睛看个不停,笑了。
时代的齿轮转得再飞速,校园却像被保鲜了,感觉永远不变。夹着书本匆匆疾行的学生,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树影后手牵手的情侣。诸航在路边看到一棵梧桐树上画着一张耷拉着嘴角的脸,还有一行字“被拒绝了,生不如死”。这样的,阶梯教室、图书馆里应该也有很多。
圆是脸,上面两条短短的线是眼睛,中间一点是鼻子,鼻子下方,一条向下弯的线代表的是沮丧的表情,向上弯的就是一张明媚的笑脸。
那些早已掉头远去的春夏秋冬,像被一种咒语召唤而来,它们被漫无边际的回忆滋育出丰茂的枝丫,伸向广阔的时空。
曾经,她也这么幼稚过。
难得和周师兄一起去了图书馆温书,不知怎么不想看书,瞅瞅对面坐姿端正的周师兄,她撕了张纸,画了个打哈欠的脸推了过去。周文瑾抬了下眼,在那张脸旁画了个微笑的脸。然后,她回了个暴怒的脸,他回了个疑问的脸。一晚上,他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纸画了一张又一张,直到周师兄画了两张贴面也可以说是亲吻的脸,幼稚的行为才打住。
她不知周师兄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玩暗示,一颗小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他陪她走回寝室,她连再见都忘了讲。也不知一个人发呆了多久,宁檬突然叫了声:“周师兄。”她抢过宁檬的望远镜,镜头里,周师兄站在水房的窗口,温柔地看着这边,嘴角上扬。那一刻,一种奇妙而又美好的感觉充满了心怀,莫名地开心,莫名地甜蜜。
她这个人,没品位,没情趣,少得可怜的风花雪月、罗曼蒂克都给了周师兄,为他欢喜,为他陶醉,为他心累,为他失眠。那都是青春的印记,不遗憾也不后悔。和首长在一起,过的是踏踏实实的日子,首长让她了解自己、珍惜自己,她付出也索取,每一天,过得充实而又忙碌,很少想这想那,也许,生活本来的面目就是朴素的。
“嗯,很熟悉,但也感觉很不安。以前,我是学生,现在我教学生。黄校长,我的课有学生选吗?”诸航偷偷拭汗。
“你这课不是对计算机系的学生开的,是专为别的系而特设的。比起别的选修课,你的课非常有趣味,十分钟内就被报满了。”黄校长私下分析,从课名上看,学生们大概以为这课好混好过。
“有二百号人吗?”诸航高兴起来。
“有的,上课地点是在阶梯教室,时间是下午第一堂。”
还好,至少有个缓冲时间。诸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研究生院在宁大的东南角,这里远离宿舍区和操场,路上学生也少,显得很清静。路是新修的,路灯杆和垃圾箱都是原木的,很漂亮,感觉像公园的一角。
大学老师很少坐班,诸航不意外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办公室挺大,三张办公桌,诸航来得晚,用的桌子是最后一张。等诸航放下包,黄校长领着诸航到隔壁几个办公室转了转。黄校长介绍诸航时,特地加了句是部队转业的。首长说特种兵转业,多少公司抢着要,就是因为素质不同。你在部队工作过,那就是资历,不必瞒不必掖。
从幕后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诸航是吃惊的。她预感到这次任务和以往的都不同。
“你当过兵?”
诸航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身着过膝裙的女子,是那种神秘的非洲花纹,大胆的色彩和图案有极强的节奏感,手腕上戴条卡地亚的手链。一头长发梳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这让她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一半像少女,一半像贵妇。
“这是顾思影博士,教哲学的。”黄校长介绍道。
诸航双目炯炯有神,难怪她刚才觉得这位顾博士看着哪里都圆圆的,可是讲话却硬邦邦的,原来是书读太多。不过,顾博士完全颠覆了女博士“UFO”的定义(丑、胖、老的英文单词首字母),她充分证明了姿色也可以和文化成正比。但这也让她站在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她一开口,正和诸航寒暄的几位教师立刻都悻悻地忙去了。
“你好,我是诸航。”诸航想起一句话:浑身都是必杀技,可惜没有猎物上门。
思影博士可能是习惯了在这个领域里自己的独树一帜,突然来了个女当兵的,这让她有了种危机感,不算友好地打量着诸航。“给你个建议,不必刻意地在自己和学生之间画个三八线,现在的学生,喜欢的是与他们没有任何代沟的老师,比如着装。大学是让人身心自由舒展的地方,不是日企办公室。”
一边的黄校长皱皱眉,忙打岔道:“在课堂上穿正装,是对学生的一种尊重。”
“黄校长的意思,像我这样,就不尊重学生了?”思影博士挑起嘴角,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黄校长干笑着,似乎不敢面对思影博士的那张丽容。“这个……啊,栾老师下课啦!诸老师,这位是我们今年新开设的《心理学》学科的老师栾逍。”
一堂大课下来,栾逍口干舌燥,倒了杯茶正喝着,听到黄校长叫自己,忙走过去。
四目相对,脸上很平静,眼中却是波涛翻滚。栾逍将刚含在嘴里的茶,“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目标!
有些心思,他从不向外人道,也不会在静夜里仰头向上苍倾诉。但他必须承认那些心思的存在。公交车五分钟一班,地铁九分钟一班,错过这班,等待一会儿,还能赶上下一班,然而有些人一旦错过,却一生都不会再相遇。
人心的贪婪远远超出想象,改变总是在瞬息之间,抑或之前对情感的淡漠仅是一种未被挖掘的假象,只是未逢季节,暂且冬眠着。可是此刻站在这里,她的身影像风一样渗进他的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一粒种子急急地要破土而出。
怎么会是她?他从536出来时,已经把诸航从记忆里抹去了。他从不做梦,也不奢望。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栾老师怎么了,没见过美女吗?”思影博士冷冷地扫视着两人。
“不好意思,刚刚呛了下。”栾逍很快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像一个普通的同事那样对诸航礼貌地笑了下。
诸航却是喜极而泣,她终于不是孤军作战了。“宁大也有心理学系?”
“现在的孩子,我承认他们非常优异,但是谁能保证他们的心理健康和他们的学业一样优异呢?本学期宁大共招进了八位心理学老师,分配给了各系,希望能及时端正学生们的人生态度。”
诸航明白了,对栾逍露出一丝“你辛苦了”的笑容。
黄校长工作繁忙,没待多久就走了。黄校长一走,诸航也回办公室了。思影博士带了三个硕士生,有自己独立的大办公室。考虑到会有学生过来找栾逍咨询,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栾逍也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思影博士在百合花簇拥的办公桌后,看着走廊上的栾逍,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却感觉人像在千山万水之外。
诸航的午饭是王琦请的。他带诸航转了几个食堂,哪个食堂有什么特色菜,他说得详细又具体,诱得诸航口水直流。最后,两人的午饭却是在校外解决的。“食堂里的菜,你以后一个人慢慢品尝。第一次,我们稍微不同点。”
诸航其实有点儿困惑,她和王琦不过一面之交,可是他给她的感觉,客气、热情得过了头。
两个人坐在开着冷气的餐厅里,宁城的十月,暑热残留。因诸航下午有课,两个人没要酒,各自点了个套餐,煲仔饭配各式小菜,汤是排骨冬瓜汤,水果很新鲜。
“罗教授好吗?”诸航把配好的佐料浇在饭上,用汤勺慢慢地搅拌。
王琦抬了下眼:“早晨进了实验室,到现在都没出来呢!”
“他不需要你在一边帮忙?”
很奇怪,王琦没有先吃饭,而是把一碟水果吃光了才开始搅拌饭。“我不是学生化的。”
诸航眼瞪得溜圆,那他算哪门子助手?
“大学扩张,院系林立,很多理工大学里都开设了艺术分院。什么专业热门,就开设什么专业。这是很荒唐,可是世界在变,大学不是乌托邦,必须得适应时代的发展。生化系里的老师不一定都懂生化,我无法在专业方面帮助到罗教授,可是我可以在别的方面帮助到。听明白没?”
诸航想,罗教授是国家生化项目里的重要人物,王琦可能是上面配给他的保镖吧,这也可以叫助手。不过看王琦文弱的样儿,不是很像。
“不习惯这家的口味?”王琦看诸航没动几筷子,一直在猛喝水。
诸航默默眨了下眼睛,坦白道:“如果我说我因为下午的课紧张到食不下咽,你会不会笑话我?”
王琦一点没笑,而是露出一脸的匪夷所思。
诸航提前十分钟进的教室,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空空荡荡的,目测下,不过五十人。她把外套的扣子解了,一会儿写板书时方便抬臂。点名册放在课本的上面,察觉到下面的学生用一种挑刺的目光看过来,她没有抬头。
铃响时,学生陆陆续续进来了,还算给面子,差不多坐满了。有的像是刚从床上拉过来的,眼睛都没睁开。有的眼睛黏着手机屏,站在讲台上的是阿猫阿狗和他没半毛关系。女生头挨着头聊天,音量大到像在某个大卖场。
诸航的唇角扬起一抹肃杀的冷笑。“各位同学,下午好,我是你们这门课的老师诸航。如果教务处同意,这门课准备不设期中期末考,学分以平时的到课率和课堂小考为考核标准。课堂小考一般都是我课上讲的内容,不会超出很多。”
下面响起一片嘘声。“那要是大姨妈来了,也不能请假吗?”后排的一个女生细声细气地问。
“记得把日期处理好,别这个月月中,下个月月尾,那来的不是大姨妈,而是你未来的婆婆大人。”
坐在前排的一个呈大字形半躺在椅子中的壮实男生冷哼一声:“老师,你上一份工作是不是小学老师,一时间习惯改不过来?”
“你错了,我上份工作是家庭妇女。”诸航浅笑了下,接住他讥讽的斜视。
“啊,那你待会儿是不是要教我们怎样包尿布?”
“怎么,怀疑我的专业水准?”
“我怀疑你是怎么进的宁大。”壮实男生和诸航杠上了。
一时间,教室里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诸航走下讲台,男生个子很高,坐着和诸航也差不多平头。为了舒服,一双球鞋踢出去老远,两只大脚丫搁在一只篮球上,晃动得很欢。诸航屏住呼吸,她说怎么教室里有股臭咸菜味儿。
“如果比专业,赢了你,我胜之不武。那我们就来个你擅长的比赛,你输了,以后我课上的点名就交给你,谁无故旷课,全是你的事。”诸航朝男生勾勾手指,一字一句道。
“比什么?”男生莫名地感到一股来自于诸航的压迫感。
“你先去把篮球给我洗干净,然后去篮球场。十分钟,来回运球投球,谁得分高算谁赢。敢吗?”诸航一甩好不容易压顺的头发。
男生咧开大嘴,笑了两声:“不要怪我没先告诉你,我是校篮球队的队员。”
“现在知道也不晚。”诸航抬起头搜寻了下,盯住一个和她个头差不多,穿T恤运动裤的女生,“你和我去洗手间换下衣服。”
“老师如果输了?”男生问道。
“取消点名,课堂考提前画重点。”
教室里啪啪地响起掌声,一行人潮水般涌向篮球场。
长假后恢复上课,教务处按惯例到各大院系视察一番。今天,大校长亲自带队。从物理系出来,就听到像是啦啦队的叫喊声。几人朝篮球场看去,只见其中一个场地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不时有人举手高呼:“好球!”
大校长回头问教务处处长:“学校今天有比赛?”
教务处处长很纳闷:“我没听说啊!”
大校长一蹙眉,取消接下来去生化系的视察,领着几人朝篮球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