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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吧,萧楚楚想。
她时常想起那个痛苦的夜晚,于半昏迷半清醒中看到娘亲弥留之际的时刻。
“护他周全,他即是我。”
这个声音时常在她脑中响起。
如果叔父为了不负对母亲的诺言而留我在王府,我又何必不识趣给这么多人徒增麻烦。只有由我来提出离开,这样叔父也不算是不守承诺。
韵儿,对不起了,我欠你的账,只能以别的方式还给你。
三天后,萧楚楚就要跟着戚宁入宫。
这次入宫,她从此要以戚国长公主萧楚楚的身份示人,从此要留在幽深的宫中过日子。
这是那日戚宁同意她离开王府时对她提出的要求:“好,我准你离开王府,但你不可去什么医馆当学徒,只可入皇宫。”
“入宫?”
萧楚楚一脸疑惑,心中不免难过:是我惹他不高兴了,这是他给我的惩罚吗?还是他故意说离开宁王府我只能入宫,这样我就会选择留在宁王府?
“我在王妃面前说你不能长久留在王府,是因为我左右思量过,你总是以假身份局限在这王府之中,确实是委屈了你。住皇宫,即便举目无亲,多少受些老滑头的脸色,但正如你所说,坦白了你公主的身份,没了皇位继承权,便不会有人要把你除之而后快,相反,在皇宫里,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去伤害一位公主,你便无性命之忧,从此也没有人拿你真正的身份要挟什么。”
萧楚楚舒了一口气,因刚才的一阵胡思乱想带来的恐惧和担忧,双眼已经通红。
戚宁看在眼里,反应过来方才她心里的疑虑,心中一软,目光流转中温柔难以自抑,轻声解释道:“我本以为皇位继承之事尘埃落定,楚儿你就会安全,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对方竟胆敢掳人、勒索,他宁王好歹也是手握兵权,行军打仗功绩不少,战场上千军万马,刀枪对阵,何曾似这般受制于人而不反击?
他想起皇兄临终时,就跟他说了收拾这帮人只有一个字——快,但当时他想只要不暴露了萧楚楚,对方若识趣不再生事端,他也愿意暂且息事宁人。
如今看来,是他过于心慈了。
“你即便继续隐姓埋名,却依然有人拿你的真实身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既然有把柄在人家手上,那就自毁把柄。明日我会带你进宫,跟皇上皇后禀明一切,恢复你长公主的身份。”
但前提是,护她周全。
又道:“我即为摄政王,每日有一半的时光都在宫中办事,时常能看望你。”
萧楚楚心中一暖,这个她在世上仅有的至亲,终究还是对她关怀的。
“可是叔父,你之前不是说楚儿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若皇上太后怪罪下来,这如何是好?我不想因为我一人,牵连整个宁王府上下一同获罪。”
“楚儿放心,叔父知道怎么做。相信我。”
戚宁双眸明亮,那光直直地投进萧楚楚眼中,她感到一种安心和信任。
“一切听从叔父的,楚儿这就去收拾细软,准备好跟叔父入宫。”
“嗯,去吧。”
“对了叔父,戏鬼……”萧楚楚微微噘嘴,面有难色。
“戏鬼是你从小的玩伴,自然要带去。皇宫的规矩虽多,但不必担心,我会打点好。”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很能猜到这丫头的心思了。
萧楚楚脸上绽放出笑容,欢快地膝盖半蹲一下,俏皮着脸:“谢谢叔父!楚儿先告退了。”
戚宁眉头一蹙。
这丫头马上要离开宁王府,刚才还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才过了片刻就欢快起来了,她倒心宽。王府管她的人多了,终究比不上在仙水洞自在,但全府上下尚且把她当贵宾主子,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有他兜着保着,皇宫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她能过得比在这里更欢心吗?
照旧看着萧楚楚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察她连背影也很是欢快。
这样看着她走出这书房,会是竟有种“最后一次”的感觉。
萧楚楚要收拾的细软不多,娘亲留下来的书和剑、爹爹的丹青、叔父的绿瑞短刀、戏鬼的窝里放着的竹编圆球,这是它必不可少的玩具。
最后要收拾的便是来宁王府后,叔父让人给她做的四季衣裳,都是用料上乘,精工细作,样式讲究。
她的双手一一抚过,初到宁王府的时候还是一年之始的春季,之后给爹娘守孝,只穿素色衣裳,这华服大多都没有穿过。不曾料也就过了春夏两季,她便要离开宁王府了。
初秋的夜色微凉,月光微薄,透窗而入,像是承了霜露般,把屋内都照得出一层凉意。
以前在朗悦峰,初秋其实要比这里要森凉,只是仙水洞里冬暖夏凉便不觉得。此刻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听到窗外花园里几片树叶离开树枝,随风跌落在尘土中。
是这凉风不解离愁重,还是离愁更着秋意浓?
她起身,披上斗篷走到屋外,轻手轻脚免得惊动了守在左右的人。
月光微薄,她抬头扬脸,白玉般的面容承住了轻纱般的月光,那俊美的轮廓便亮起一层光晕,光晕里细细的绒毛似花瓣上一层极薄的微雪,似乎连尘埃都不忍心沾染半分。
弦月枝头,她忽然想起,下月中秋,不知道王府是如何过中秋节的,她在皇宫里又能与谁一起赏明月,怕不会是“对影成三人”吧。
她就那样借着微弱的月光信步走着,一晃神间就走到了无双斋前。
穿过圆形景墙,树影幢幢中,隐约看见书房的灯黑着,想来无人,便想再到书房去看看。
打开锁推开门,想起初来的时候她还没有书房的锁钥,听人说叔父喜欢清静,这书房除了他本人和沈管家之前,不允许以外的人来,后来叔父却不止一次亲口对她说,她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书。她记得叔父教她画丹青,还记得有很多次,叔父和她在这里说话。
她坐在长案前那张椅子上,那是叔父常坐的椅子。
小臂合放在长案,头颈伏在小臂上,想起自从住进宁王府后的种种,她觉得困倦了,不禁打起了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感觉灯火晃动。
“谁?”萧楚楚立即抬头睁眼,坐直身子,看向门口。
那人却是从窗口而入。
“大半夜的,你干嘛一声不哼跟着我,有门不走走窗户,我还以为是鬼呢。”
骆翼嬉皮笑脸地说:“你见过似我这般俊俏的鬼吗。我轻功好,就喜欢飞窗户。”
萧楚楚噗嗤一笑:这人虽然脸皮厚,说的却是实话。
骆翼收起笑容,这极认真的神态是他少有的:“我是你的近身侍卫,半夜你一个人晃荡,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萧楚楚知道他还在为戚韵儿在他守护下被人掳走的事而耿耿于怀,想是她半夜从房间溜出,又让骆翼担心了,便说些轻快的话:“对了,你轻功这么好,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萧楚楚走到他身边,做出故弄悬殊的表情:“带我飞。”
说罢便不等骆翼答应,把他拉出门口,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快,我可羡慕那些在月下矗立屋脊飞檐之上的大侠了,神气!”
“宁王殿下不是教你武功了吗,你自己飞。”
“叔父教的是北斗剑法和内功,轻功只学了皮毛,能飞起来够得着摘树上最矮的果子可以,飞不上屋顶,不信我是给你看。”
萧楚楚说罢,体内运气往上空尽可能高的地方一跃,骆翼没来得及去拉她,抬头看着她飞到离瓦檐还有一个头的距离,便开始往下坠。
骆翼飞身过去,抓住了萧楚楚的手臂,萧楚楚在坠落的虚惊后回过神来,已被骆翼带着飞到了屋檐之上,钩月之下。骆翼的轻功精湛,两人落脚之时,连风都似纹丝不动。
两人站在屋顶,整个宁王府的景色一览无遗,萧楚楚想站在屋顶上,就是要好好看看这宁王府。朝东看去,她静静凝视着的那座院子里,有宁王的寝室。
只见漆黑一片,星火沉寂。
他已经就寝了吧?
轻叹一口气,她在平缓的瓦片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站在飞檐之巅的少年,衣袂随秋风飘扬如旌旗翻动,身影被月光拉长更显清瘦。
她的声音在秋风中轻薄而微凉:“你很快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用被我惊醒了,叔父说,我明天就要入宫,不住在宁王府了,以后你就不用半夜不睡觉尾随我,可以安安心心睡你的觉了。”
这骆翼一躺下就能睡,但即便睡着,一只蚂蚁经过,他也能随时警觉。知道萧楚楚是女儿身之后,骆翼虽然从外厅搬到侧殿去睡,反而比之更提着几分警觉灵敏。
“我是你的近身侍卫,你入宫不带我?”
“皇宫的所有侍卫都是有名在编入册的。这不正好,你可以专心保护你的大小姐啦。”
“什么你的我的。”骆翼别过脸去,不看萧楚楚,却正好把那赤红的耳朵正对着萧楚楚。
“哈哈哈,你的耳朵,红得像烤熟的猪儿肉。”
萧楚楚捧腹大笑,骆翼皱着眉,立即双手遮住耳朵,走开两步,但耳朵上的羞红立即蔓延到脸颊,双手这不过来了。
萧楚楚偏要上前逗他:“你喜欢韵儿吧?”
“我只是个王府里的一个侍卫,而且,大小姐喜欢你这样的。”
萧楚楚噗嗤,笑得差点没从屋顶掉下去。
她本想鼓励几句骆翼,但想到戚韵儿明显对骆翼就像对其他的下人一般无异,即便有一天戚韵儿给了他想要的回应,王妃无论如何不会让大小姐与一个侍卫有爱慕。既然如此,何必鼓励他徒然升起终究要落空的期盼。
终究要落空的期盼,这句话,怎么好像在说她自己。但她又什么好期盼的呢?
“怎么刚才还开我玩笑,这会儿怎么不说话?”
“没有,我只是好奇,往年中秋节,王府里都怎么过的?”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有时候圣上会办中秋赏月会,王爷受邀入宫,而王妃会在王府里办中秋灯会,邀请官太太们参加。反正无论怎样,都是一翻应酬,难有普通人家佳节团圆之乐。王府里的节日,就是我们这些侍卫下人最忙的时候,我不喜欢。”
“热闹一点也是好的。”萧楚楚远眺前方,目光像是落在很遥远的天际。
骆翼顺着她目光的方向,只看到天上墨云飘动,万籁寂静得犹如鸿蒙之初。
东边一隅,一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无人看见他一直抬头看着那飞檐上立着的两个人影,正如那两个人影也看不到那片黑夜中有人倚着柱子,黯然失落。
似那两人般午夜青瓦上明月下把心畅谈,少年飞扬的岁月,离他已经远了。
他时时想起濒死的皇兄躺在病榻上,垂垂无力的样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帝王英姿不再,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老去。
虽正值盛年,他看着那正值韶华的二人,不由得在意起岁月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