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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像翻然悔悟的父亲一样,在大是大非上轻易原谅了别人,他倒是只痛恨上作为一家之主的自己,并且此后引以为戒。我不幸继承了母亲的性格,依然痛苦责怪自己,也默默怪上了别人,并且在心中长期与他人冷战。
我不再去张家别院儿了,那里暂时被我视为了禁地,我长时间背负着浓浓愧疚,只认为那里是我害死了弟弟的罪恶之地。
后来我也不大去远些的地方,大多是在我家的老房子附近走走,即使这样老天爷仿佛也要惩罚我一样,叫我看见了更让人害怕的一幕,使我和弟弟夭折前一样,受了一次大惊。
我原先听人家说过,有些家里不要女婴,会用各种残忍的人为方法制造她们的死亡。我听闻过亲自捂死的,或者丢进粪坑窒息淹死,还有弃之野外冻死饿死或被野物吃掉的,最后一种说法是将女婴扔进猪圈被猪给活活啃食掉。
我总以为那是吓唬女孩子们的。
我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愚昧而心狠手辣的家人,竟如此轻飘飘随意抹杀一条至亲的脆弱的小生命,再不济他们大部分人也要利用女儿家为自己获得利益。
直到我那次在老房子附近独自转悠,我看见一个老太婆鬼鬼祟祟的,她把一坨东西低向猪圈内,剥了布以后将那坨东西扔了进去。因被栅栏泥巴墙挡着,我没太看清那是什么。
我还以为她藏了什么宝贝,等几只猪因为抢食而刺耳嘶鸣后,我才认为她是在喂猪。我知道猪是吃杂食的,什么都吃,可那天它们啃东西的声音分外不同。不像啃叶子和红薯的声音,也不像吃潲水的声音。
吧唧中混合着咔嚓脆,像是吃的肉里带有软骨一般,开头还伴随了婴儿的哭声。别说是软骨肉,随便什么肉都那么珍贵,怎么可能会有人用来喂猪呢?
当时我感到紧张恐惧,都不知道那婴儿的哭声是从周围房子里传来的,还是猪圈里传来的,侧听着更像是从猪圈里传来的,到后来哭声微弱,再是戛然而止。
我七上八下的慢慢挨过去一瞧,只瞧了一眼,里面晃眼都是红血白肉的残余,我便寒毛卓竖立即逃离。
不清楚是我看错了,还是真的,甚至不知道是太想出门而做了梦,还是真在家附近走动过。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我浑浑噩噩回去躺在了床上,从此一振不撅。在那之前我已长期萎靡不振,睡眠衰弱,食欲不振,整个人越来越消瘦,只是行尸走肉般度日。
父亲焦急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在旁边也终于注意到我了。
我直直瞪着一双眼睛,透过房屋仿佛能看见天上有小孩子在飘动,它有时候还坐在房梁上荡着短节藕般的小腿儿,再搓搓脚丫子。我指着上面,痴呆地说,我看见老婆婆给猪吃女娃娃,小孩升天了在叫我,叫我一起走,一起上去玩儿。
父亲直言我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
是真的!我真的听见小孩子哭了!真的看见它了!我急得冷热交替。
为此,父亲特意出去查看一趟,他回来就告诉我,确实是我看错了,那不是小孩子的哭声。是一种鱼名叫大鲵,因为能发出娃娃的哭声也叫娃娃鱼。还讲一位说书老先生曾经向他念过书上的形容:鲵鱼,在山溪中,似鲇有四脚,长尾,能上树,声如小儿啼。
因为那个老太婆和家人发生龃龉,便偷将此贵重大鲵投于猪圈食之。
他们如何天花乱坠的哄我,我也只相信自己所见到的那幕血淋淋的现场。
父母在当时担心我也被吓破胆儿,等魂儿一彻底丢了,最终病死。
对此,我释然一笑,想起什么我的微笑又僵住了。毕竟我已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如果弟弟还在,他们不见得那么紧张我,不见得会给我看病抓药,多半是希望我熬过去。在弟弟去世前后,花费了不少钱财,已没有余钱看大夫了,他们只是给我抓药看我能不能熬过去。
我清醒些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仲许曾经送给我的财产宝物,只是我当时不愿意告诉父母,也不愿意启用那被我藏起来的财产。
我只是在那段时间毫无求生的意志,堕落在了病中。
我成日昏昏沉沉间,有一日听见父母窃窃私语。
原来他们更多的是怕易嫚姨娘责怪他们,上次弟弟没了以后,易嫚姨娘体恤他们,已拿过一笔钱让他们好好给弟弟办一场风光的丧事。
如今要是再讨钱,不止轻易说不出口,更是怕被斥责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使他们大人家脸面都没了。
他们又担心我也在大病中消殒,落实了罪行。互相犹犹豫豫的,说是再看看我能不能熬过去。
我不想再让父母为我忧愁了,心里自觉一向上,精神渐渐来了。我才好了些,一个叫我五味杂陈的人又上我家来叫我不得安生。
我刚听到他的声音出现在家里时,只以为那是我做梦了,有时候太讨厌一个人,他是会入自己梦里的。
可是我又觉得不像是梦,因为仲许的脸已清晰放大在我眼前。其实他离得我不近,白净的脸也不大,可我见了这人就是觉得他开始变得巨大,忽然充满了整个屋子,他的头甚至被挤在了房梁上,在冲我诡异的微笑。
我本已被吓破过胆儿,胆子还没回过神儿来,一看见仲许上门来,即惊愕失色的直呼,他是要把我带去做姨太太的!
我又开始浑浑噩噩,甚至心胆俱裂痛哭了起来。我浑身充满一股气却使不上来,两手同时拍打坚硬的床板,两脚极力蹬踢沉重的棉被,死命挣扎得像案板上快要被人宰杀的小畜生。
我直失心疯破了音大喊大叫道,我不要看见仲许!我不要做姨太太!爹啊!娘啊!救命啊!我求求你们了!把他赶出去罢!赶出去罢!我马上就见好了,不要把我送到张府去啊!
母亲赶忙来按住我,父亲和仲许都不见了,我久久才平静下来,感到眼睛肿胀得发痛,眼尾、耳朵和枕头凉飕飕的。
可是我清醒后,父亲和母亲并没有提过仲许来探望过我的事。他们说今天是请了医生来给我看病,我又看错了以后,被自己瞎想的什么人给吓坏了。
他们原先以为我说的不做姨太太是儿戏,却没想到过向龄表姐早已在我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将我纠缠住了。
哪里来的钱请医生又再抓药?
噢噢,是张府给的。
我吃药的时候,竟然还有蜜饯儿备着。是抠门的父亲这回怜惜了我,亲自为我买的。以前我喝药苦得要呕出来,他们也没舍得给我买过,只给弟弟买。
当父母一对我好,我的病也好得快了。
之前那些吓人的场面,我后来只当是梦魇不再去细想了。
我病愈后,依然憔悴很多。
他们不再让我拘束在家里,也不把繁重的活儿施压在我身上,只捡些轻的给我做,叫我没事出去散散心,但切记不可贪玩伤身,譬如又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自己吓着自己。父亲还叫我要知足,要感恩,生来便遇到他们这样的好人家,不要再仗着我是家里的独女恃此而娇。
我焉能得意现在的地位?我这些痛苦的心事一直到几年以后才有所淡去。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叙荷的时候,看着她愈发凄凉与沧桑的模样,没法儿再把先前长期压抑的想指责她的话一吐而快了。
我只是痛切地低声告诉了她,小弟弟几年前的死讯。
她却牛头不对马嘴,答非所问,抑闷地嘀咕说,姆妈,我想起来了,仲旻早就死了,您不用再告诉我了,往我心尖儿上撒盐,我心痛啊。
叙荷已不省人事又那么孤苦,我怎么忍心再去责怪她呢?
麽麽同是孤苦的人,又是个那么辛苦操劳的老人家啊。她还向我道了歉,负气扇着自己的嘴巴,责怪自己当时不该多嘴。她只想到叙荷姑娘是她的姑娘,只想到她的姑娘想孩子心切。怎没想过弟弟是人家的心肝儿宝贝呢?要是她,她也不愿意把小孩子抱给疯子看的。
如此,我又怎么能继续怪麽麽呢?她那么诚恳的道歉,甚至老眼抹泪,抱上我一起感到哀痛。她且心疼我一定也受了很多苦。从我好几年没来这儿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我该怪谁呢?
啊,我想起来了,我要怪衣食无忧,生活美满的仲许。
要不是他那时候烦扰了我,使我个把月没来,我是不会带着弟弟冒险涉足此处的。
从那一天开始,我依然怪着自己,并且真正的恨上了仲许。但是我却不告诉他,我只在内心单方面的恨他,以此来减轻我自己愧疚的负担,却又跌入另一种别扭情绪的深渊。
我真是别扭。
我这几年没去不该去的地方走动,自然没再同向龄与仲砚见面,不知道我们的感情在不知中淡化了没有?他们可曾长高了?模样更好了?学业更加精进了?可曾挂念过我,甚至问候过我?
我内心那一连串问却是没法追问出口,只向麽麽问了另一句不大相干的,他们还来这儿走动吗?
定是来的,只是没你在的时候来得多。
话毕,麽麽顿住了,顿时像记起什么事情一样,马上停下手里打扫的活儿,连忙撺掇我明早去正府大门儿附近见见仲砚和仲许。
说是他们俩兄弟要从京杭运河乘船下一趟江南,来来回回加上还得在江南耽搁小住,起码得个把多月,这样我们又是很久不能见面了。
麽麽知道我们几个要好,感情在,仍心系彼此。劝我早起了就去见见罢,不要因为其余消失的感情,去疏远还在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来之不易的,要懂得珍惜。
怎么突然要去江南了?
仲砚的同辈堂兄弟过世了,江南那边儿家底单薄的周氏寄了丧帖来,他为尊重得马上回去吊唁。
仲砚是代表自己身份去的。
仲许则是代表张家,陪同着仲砚一道去吊唁的。老爷身份太大了不适宜去给周氏小辈吊唁,家中又无人主持不好走开,所以特派了他们兄弟俩前去,再加上张家的股肽孙英管事从旁照料着,是没什么差错的。
等到了那一天,我是早早地起来了,但是我没能上去与他们亲自道别,我甚至不让自己被他们看见。
我在斜面巷口藏着,来回看了他们好几眼,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偷偷摸摸,悄无声息。
因为连张家的人都出门送了送他们。
一个面孔淡黄透红的中年男人为首,他被围在一家人中间环绕著。其身着一袭黑色长袍马褂,头上戴着黑缎瓜皮帽,帽沿边露出来的头发是黑白混杂的,他微大的嘴巴上的髭须也是如此黑白。主人抚一抚髭须,正精神抖擞又严肃的说话。
兄弟俩规矩听了话,一副谦虚应声的神态。
不出远门的两位尊贵小姐也仔细听着,有时同样点个头,这两位是晚辈女辈里最大的向华,与最小的向佳,所以我能推测着认出她们。其余姨太太们都标准的慈笑着,娇声软语附和几句听不太清的话。
只有向龄藏在人堆里东张西望的,机灵过了头,被易嫚姨娘悄悄拍打了几下。
女人们在后面拥有各异微妙的神态动作,最后都能自然统一,相敬如宾的。我瞧着觉得烦琐,觉得累,但他们这一大家子在明面上,确实得赞一句好不体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