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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微博骂战的影响并不只是如此。后来的事情应验了林子予曾经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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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予记得那时候自己是周五下午四点半放学,林子恩是周六放学,在梨禾市读护士学校的林子期也是周五放学。一般父亲半个月接送一次林子期,母亲每周接送林子予和林子恩。为了不让父母多跑几趟,她告诉父母自己会坐校里同镇同学家长的车回家,他们可以不用来接她放学。事实上,林子予是约了林楚汉,但他们仅仅只是匆匆见一面,她必须要赶回家吃晚饭。
回到清水镇的时间一般只是半个小时多一点,她顺利见到了林楚汉。但是时间没过六点,她就已经接到了七八个电话,她心虚而不敢接,最后看到了信息:“你是见男朋友去了吗?”林子予的脑袋“嗡”了一声,她以为是自己耳鸣了,眼前的情景好像整个叠加了一层影子,在她眼前晃荡一下又强烈地震荡了起来。她准备再看一下信息时,手机又响了,来电启示是妈妈的名字。她这次战战兢兢颤抖着接了电话,“喂……”她完全听不见母亲说的是什么,身体也僵了,她丢了魂,忘了思考,却还本能地、机械地张口:“我正在回去了。”林楚汉担心地看着他,一手摸着她的头转向自己,一脸“怎么了”的表情。
林子予没时间解释:“我必须要走了,回去再说。”林楚汉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林子予家庭的管教令她连出门吃饭都是难题——她的自由时间只有周末下午两点到五点半,出门的时间地点人物必须通知父母、必须得到同意、必须由家人接送,一日三餐必须在家进行。林子予甚至觉得在学校才是自由的,在家的时候她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而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不是真正的心安。她和林楚汉打电话时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不敢作声,连发信息都要藏着掖着,就算是和普通的同学朋友联系都要遭到父母的怀疑和质问,她曾向林楚汉抱怨父母一晚上能敲门三次问她在做什么。
但其实林子予只要和林子期在一起出门,父母就会偶尔让她们自己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在他们眼里,林子予只要比林子期小,她就是个幼儿,尽管与林子予同龄的学生都开始自主周末出行了。林子予尤其讨厌这一点,她因为父母而总是与朋友失约,因为父母而成为别人口中的“crying baby”。她曾反抗却无济于事,林子期告诉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林子予却难以再忍受,她学会了甩开父母。初尝反叛让她骄傲了起来。
林子予打车回到了家。
她跟父母打了招呼就回到了房间。
“听说那个男生是清水镇的,抽烟喝酒还打架,风评特别不好,是吗?”——不是的,很久以前他或许抽烟也喝酒,但是他也是轻尝即止,他也从来不打架,他只是不太爱学习。至于风评……总有人会把别人想象成一个理想的样子,但只要稍微与理想有些许偏差,人们就会夸大地扭曲着一个人的形象。
“你平时周末就是去找他?”——不是,我周末会找他,但有时候他也会想着要去学习,应付一些他不喜欢的考试。
“刚刚也是去找他了对吗?”——是,但我们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罢了。
“你喜欢他什么?他有什么好?”——……喜欢他,我只觉得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了罢,没有因为他的什么条件而喜欢他。当我们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好爱意的时候,看到什么,都会觉得很美好吧……今天的阴天很美,阴沉的天空底下行人和车水马龙很美,人群拥挤中的他很美,连他身上的污秽都很美……
“六年级的时候你班主任就跟我说过你早恋了,那些信息肉麻恶心到……我特意不说你,都不让你带手机上学我还以为你自己能懂。爸爸还警告过你了……”——六年级……六年级?六年级!
“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会做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检点……”——我这么好的孩子……所以如果我不好的话,我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吗?我可以不检点吗?我就可以得到无限的原谅了吗?那我的好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这还是六年级那个人是吗?抽屉里那些什么信什么项链写的林楚汉,就是他是吗?”
“我和你爸在喝喜酒的时候听人家说到,我一直说不可能,心里都要气死了……你也不想想你爷爷,那么喜欢你的老人家,身体那么差,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气到心脏病?”
……
林子予一边收拾一周带回家的行李,一边听着在心里反驳着,又慢慢地不再听了,她好像连心里的呼喊都不想挣扎、也不想伸张,她只知道地上零零散散躺着斑斓的拼图碎片。这本是她准备好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她上周已经托人做好给她送去学校,但是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她只忙着拆开,而未仔细检查相框是否封好。这时要收拾行李,她从4开纸大的牛皮纸袋里抽出相框,碎片原本只落在相框的底部,直到整个相框取出,拼图碎片突然“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林子予就这么发愣地看着,她以为自己洒了一瓢水,收不回来。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任何问题,收拾好后堆起散落了一地的拼图碎片放在相框上,她确定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是什么。她并不希望母亲认为她借这个礼物来乞求原谅。在她的内心,这始终是对不起父母的事情。
“吃饭吧。”母亲离了房间,带着话语。
她坐到饭桌,父亲严肃的脸让她感到恐惧。她确实是害怕她的父亲。
“都不知道你到底像谁,估计就是像你妈!”林子予放下手中的筷子,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瞪了父亲一眼,她本是惧怕于父亲的威严,但现在她是厌恶,接着是愤怒,反叛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油然而生。
“你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林子予的母亲对着自己的丈夫吼道。
“就是遗传你的不检点!”这场战争蔓延到了林子予的父母身上。
“你会教小孩你就教!”
“呵!再聪明的女大博士在爱情面前都是瞎的!”林子予的父亲自说自话。
林子予的内心翻涌着各种情绪。但此时强烈占据她脑海的是父亲的可恨。她记得曾经父母吵过的一次架,当初她曾想过要永远离开父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林子予和林子期同住一个房间,对门是林子恩一个人睡。夜里林子予跟林子期说着:“你听到外面的声音吗?”
“嗯。好大的声音。”林子期回答。
她们确确实实听到了有人在砸东西。
林子予跟在林子期身后出了房门,但是家里并没有开灯,乌漆嘛黑的一片,但在凄冷的月光照耀下,孩子们很快也就适应了黑暗。她们很快发现是停电了。这时林子恩也出来了。三姐弟一同从走廊看到了一切。
陈晓妍将饭桌上能拿起来砸的东西都砸向了林山,让林子予记忆犹新的是地上砸碎的辣椒酱,她一想起就好像就能闻到刺鼻的味道。
“你是不是神经病!”在林子予的记忆里,母亲陈晓妍像疯了一样,哭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中分微卷的黑褐色头发在黑暗中让她看起来好像怪异博士,令她自豪的雪白无瑕肌肤在冷色月光的照射下愈发苍白,那双纤细却因长年累月做家务而覆满了皱纹的手就好像森森白骨,林子予觉得她的身影恐怖又滑稽。而在客厅另一头的父亲林山更让林子予哭笑不得,他像是一个足球守门员,不同的是,守门员要接球,他要避“球”。他等陈晓妍再没有东西砸了后,就坐在落地窗户前的沙发,双手手肘自然弯曲垂落着撑在膝盖骨上,他低着头叹气,前额秃了的头泛着光。
林子予三姐弟慌张地走出来客厅,各自惊恐地望着父母。
陈晓妍和林山并没有在乎他们三姐弟,而是自顾自地吵着。
很快,陈晓妍的母亲来了,林山的三姐林芳也来了。
林子予在考虑要跟爸爸还是妈妈时,林山穿过他们走进了主卧,三个孩子同时抬头看着父亲,视线循他而去,他却视而不见。陈晓妍从饭厅走进客厅坐下,掩面哭着。她的母亲和林芳安慰着她:“不要冲动,夫妻吵架都是小事,有什么要吵到离婚的呢,孩子都看着呢!”林子予猜母亲通知了外婆要离婚,而父亲则是向姑母求助。她转着自己的大眼睛想着:“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然后她取消了所谓“跟父跟母”的选择题,向现实妥协——他们绝对是离不了婚的。
“结婚到现在为止,没有一天自由的!从那时就怀疑我是个破鞋!我就是没有***!我天生就没有!他喜欢他自己去造一个啊!
那时候是人家追我!我根本都没有答应!他自己还在跟各种女生吃饭,说着自己穷还请人家吃早餐!你知道他是怎么说我的吗!说我特意在宿舍开着窗换衣服给男人看!说我随便!什么男人都勾引!有什么毛病吗!还说我在操场跟人做爱!
我都忍了!没有***是我的错吗!这就能证明我不洁是吗!我从小劳劳碌碌的我能有吗!有常识吗!就算别人不是处女!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他自己就干净吗!
他妈的!嫁给这个人我简直跟吃了屎一样!我都看见抽屉里他跟别的女人书信来往!那个女人我都记得!写的还是情书!还问人家过得好吗!我他妈过得才不好!现在反过来天天怀疑我出轨!都已经把我控制得死死的!我连朋友都没有!现在天天在家里!
……”
陈晓妍擤着鼻涕,眼泪一直滑到脖子,语无伦次地对着自己的母亲和林芳喊着,想起什么就喊什么,喊得嗓子都哑了。林子予感觉母亲此时的状态就好像将积压了好久的苦变成了石头,有人用力向她的肚子捶了一顿,她一下子全部吐了出来,连心肝脾肺肾都要跑出来,砸向身边所有的人,砸伤一些人,也压倒一些人。
林子予的回忆只有这些零星片段,从那时起她也开始同情自己的母亲,她和自己一样是自恋父亲强烈控制的受害者。这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林山的处女情结折磨身边所有人的一生,包括他自己。
林子予听着父亲羞辱和恶心她的那些话,她替母亲觉得不值,为自己感到尴尬,她很不争气地流着泪,没有再吃饭。她的母亲不再责备训斥她,而是督促她吃饭,但林子予已经没有胃口,她更想逃离餐桌,她不想看到父亲。
父母也不再逼她,她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却不再锁上。她把地上的相框和拼图碎片塞进任意一个抽屉,然后躺在床上将一切告诉了林楚汉。
林子予和林子期两姐妹的房间十分简陋。进门右转是一个小衣柜。她们各自一张单人床,床褥下的床架里是一格一格的收纳柜。林子期的床靠门口,林子予的床靠近窗台。两张床之间有一个小床头柜。两张床的正对面有两张分开的书桌供姐妹俩学习,她们各自拥有一台电脑。两张书桌中间是一组抽屉柜子供她们收纳。书桌和收纳柜的正上方是排列整齐的内嵌式书柜。她们没有其他女生共有的梳妆台。林子予渴望拥有自己的一个房间,因为她讨厌林子期不讲究整洁的习惯,也讨厌林子期随意对待自己的东西。她每一次回家都要替林子期“擦屁股”,要到处找本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甚至最后找到的物件都七零八碎、“死无全尸”。
林子予就这件事向母亲抱怨过:“林子期太脏了!而且她总是不问我就拿我的东西,拿了就拿了,用完了也不还给我!而且也不好好用!用坏了也不告诉我!这就让我一直找一直找!她还穿我的衣服!脏了还往衣柜里扔……”但是母亲批评她,说这是小题大做,姐妹之间不该计较这些事情。自此以后,林子予没有再与父母抱怨过任何事情。
也许人一辈子并没有多少次有意义的交谈,你以为敞开心扉表达有人懂你,其实回想对话、看看聊天记录,两个人都在各说各话,每一句回复都与自己说的无关,并没有给对方任何有效或有感情的回馈。而当你向现实妥协了,变得跟他们一样的不认真“对话”时,却反倒过来被他人责备“不会倾听”“不顾虑别人”,大概这也解释了心理咨询师存在的必要性了。一定有人曾疑惑:“竟然有人会花钱请别人听自己说话?”但他们后来一定都能发现“听”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她早就觉得父母是偏爱林子期的。林子期和林子予俩人长得十分相似,出门在外都被人认作双胞胎。她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开朗活泼的乐天派性格让她从小在人群之间就颇受宠爱。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绝对不是一个淑女,甚至很多时候都不像一个女孩子。她能够迅速地融入集体之中,成为朋友圈的中心,受尽爱护。或许是家庭的熏陶,林子期和林子予都有着丰富的艺术和音乐细胞,但是对学习不感兴趣的林子期在这些方面要比林子予突出得多——她掌握了钢琴和小提琴两门乐器,而林子予因为坐不住早就放弃了钢琴,又因为背曲困难而停止学习古筝;她绘画的天赋极高,不需要学习就能临摹出还原度极高的作品。林子予曾经在短短的时间内掌握了三种不同字体的软硬笔书法、水墨画和素描,颇有经验的她见林子期有如此天赋便建议姐姐学习艺术,她眼里的林子期总有些李渊乔的影子。不料,却遭到了林子期“无聊”的回应,林子期的绘画天赋与兴趣仅仅投入到了漫画里。
林子期的零花钱要比林子予和林子恩多些。在清水镇读小学和初中时,她偶尔放学会自己和同学到学校门口买各种言情小说和垃圾食品,还会偷偷放在书包里带回家与弟弟妹妹分享。林子予并不喜欢读姐姐带回来的言情小说,她觉得那些小说不切实际而又幼稚,一看开头就能看到结尾,从头矫情到尾。当林子期还在为言情小说里的悲情女主流泪时,这时的她已经在读各种世界名著,她最喜欢的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
林子期的中考并不理想,父亲并不希望她在清水镇就读职业高中,按他的话来说,就是“真没面子。”于是他找到人脉,重金让林子期在知华学校附近的贵族学校湖光中学复读一年初三。只可惜,林子期再怎么认真努力地学习,还是考不上任何一所高中。
林子予是预想到的,自己的姐姐不是读书的料子,她可是言情小说收藏家——掀开她的床褥、拉开她的抽屉、打开她的收纳箱,里面可都是言情小说。林子予曾觉得自己的姐姐是一个隐藏的富豪,如果一本言情小说就卖25块钱,那林子期到底花了多少钱?
父亲对林子期虽然很失望,但也实在没有了办法,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安排的失误——如果当时林子期的体育中考自己花钱找关系给买满分的话,或许林子期就能至少考上一所不是职业高中那样的学校。
父亲把所有人叫到了客厅,说是要开家庭会议,实际上只是关于林子期的去向:“期期,你是真的不想读书了吗?”前些天当父亲要考虑让林子期继续再读一年初三试试看的时候,林子期崩溃地摔着门说自己不要读书了。
“对,我不想读了!”林子期坚定地回答。林子予暗自想着:“我也不想。”
“好,那就不读了。”父亲像是看淡了一般:“你会去梨禾市学护理,以后当护士吧。”林子予有些震惊,父亲就如此答应了,假如换作自己呢?会是什么下场?
结束了阴沉严肃的晚餐,林子予回到屋里,享受着没有林子期的房间。她回想起曾经反抗父亲控制时取得的胜利,虽然这只有自己知道,但也足够她回味无穷。
林楚汉是高三学生了,学校规定一个月才回一次家。而由于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他只要请假就能外出,而这无须通知他的家长。林楚汉在休学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学业,偶尔的学习也只是在林子予的督促下作无用的挣扎和敷衍。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跟不上进度,但这时他也无法离开校园投入社会的工作,他只能跟同龄人一样乖乖地呆在教室里,等待长辈与教师的安排。他根本不喜欢在学校里耗费时间,于是会抓住所有可能见到林子予的机会,立即外出去见她。
林子予趁着父母回到房间,就拿着自己的业主通行证到小区门口接到了林楚汉。晚上,她和林楚汉挤在自己的床上相拥入眠,接近凌晨六点送走了他。
现在她躺在床上,只想找到一点林楚汉残余的温度以慰藉自己。
次日,父母虽没有明确表示要软禁林子予,但却认为她“没必要出门了”。林子予觉得很不公平,即刻向林子期“求救”:“他们不让我出门了,你快和妈妈说一下。”林子予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子予第一次觉得林子期那么可靠,她成功地出了门。没有人能捆绑她,除非她自己愿意。
这一件事对她的影响除了被教育了一番以外,就是换了部手机去上学——父母在她上学期间没收她的手机,总站在她一边的林子期给她提供了一部功能简单的便宜手机,但这对于林子予而言已经足够了,她只需要能够联系上林楚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