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寒林孤灯 > 噩梦

噩梦

笔趣阁 www.bqg45.net,最快更新寒林孤灯 !

    林子予又失眠了。她并不想与夜里亢奋的情绪抗争。她曾经提醒很多人:“关于失眠,不建议使用药物,除非是专业人士要求。药物和很多你平时的饮食可能是冲突的,产生一定副作用,而且长此以往产生抗药性或依赖性,你只会服用更多、更强的药物,失眠除了生理原因外,绝大部分原因是由心理导致的。”她知道睡眠这件事,失眠就失眠罢,太强求反倒让自己太有压力而难受不尽了。

    所以很多时候,她会在夜深人静时挑选一本书,她读着落寞的故事和情思,任它轰轰烈烈,也任它肝肠寸断;或者,她也在烟雾熏灯里随心所欲地作一张画,叫它果敢无畏,也叫它唯唯诺诺,怕扰了梦中人;还有可能,她在清冽月光的心事里听一首歌,波澜起伏也好,凄凉委婉也好。

    大三的生活虽然比大二时要轻松的多,但林子予没有觉得特别愉快,有些玩乐不值一提。

    她开始参与吴希澄的“游戏世界”,并且在微信上有了一个跨越南北的“游戏圈子”。她不擅长玩游戏,但是很喜欢和好友们一起在游戏里沟通的氛围。

    游戏使她逃避了很多日常里的责任。

    相对理性的她从来在家庭中都是吵架和一触即发的“战争”的调和剂,即使远走他乡,她也避免不了成为情绪垃圾桶的下场。她依然要接收家庭每个成员的消息,倾听他们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而这些在林子予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发泄,他们需要的是这些诉说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慢慢冷静下来。但原来人一旦开始充当某种调和剂,就会永远都是个调和剂,甚至会被忽略其本身的情绪感受,以至于最终成为一种没什么感情的、用以解决问题的介入工具。她一直希望家人能在找到自己的时候问一句:“最近怎么样?”

    很多人不了解林子予的阴郁,只叫她撇下家庭就此无情和冷酷。但在她的观念里,她热爱并自豪于自己的抑郁气质,她喜欢它特别而可贵,爱它的共情与理解。人们问起她种种奇怪的忌讳时,她也不再说明。对后来认识的人,她慢慢放下了过往。既不问起他人的曾经,也不诉说起自己的过去。过去远像是光年之外。一个个地说起往事,会很累吧。至于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在每一件小事里,自然会发现彼此不普通的。

    夜里,她吓醒了。

    她冒了一身的冷汗,却更加用力地去拉扯棉被,攥紧了被子。

    她望着窗外的楼下的公路,不断经过的车辆为这偏僻寂静的郊外增加了一点噪音,路边的灯像是深山里的孤光,荒废的建设区却显得更加苍凉。纠结了好一会儿,她又惶惶地睡去。

    梦里,母亲半夜用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说想睡在这里。

    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林子予想去看牙齿,和母亲在停车场负一层进入了一个小电梯,它真的很小很小,大概只能容纳三个女人或两个男人。牙医诊所的预约处竟然在电梯里,她们从容地看着屏幕操作来进行预约。这时候电梯的门关上了,去了负二楼。

    林子予以为会只有一两个人,但在深夜的电梯里她胆战心惊,不由得牵住母亲的手,希望能向母亲靠近一些。但其实她清楚,如果进来的是坏人,她们手无缚鸡之力。

    门开了。一开始,一个彪形大汉慢慢走进来,电梯已经很拥挤,没有多余的空间。母亲站在林子予前面,给她一个舒适的角落。突然间,从外面、从电梯上面的缝隙,涌进来很多的男人,他们只是往里面挤,势不可挡,林子予竟然从最里面的角落被推到了中间,可是她依然是站立着,双脚稳定地扎在电梯的平地上。此时,母亲在他们的冲撞下站不住了,她往下蜷缩着,一点点消失。林子予站着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立马试图抓住点什么,但是其实她只是试图,她没有那么努力,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她记不清他们的脸,而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印象,只是曾经她送给自己的那件羽绒服的帽子。

    林子予还做了些零零散散的梦,包括和不知名的恋人在黑暗的复古商店里周旋、摔碎了手机、牙齿都坏掉了,她都没有感到恐怖。但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她惴惴不安,她极度惶恐,她甚至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才是强势的一方,除了自己没有人能保护她。只要她崩溃,她和母亲都会陷入危机。那时候她想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而这些恐惧主要来源于自己根本不怕失去母亲的邪恶。

    林子予再次醒过来,时间竟然没过多久。这一次她梦到了父亲。

    父亲一直追问她为什么买新鞋,但那其实是一双旧鞋子。他们在一个大表哥家里聚会,一同下楼去接奶奶和几个姑母,顺道也去买些菜和点心。父亲却一直不停地问林子予鞋子的事情,她一气之下,在路上停下来,说:“我这鞋子早就买了,穿了那么久了,你关注过吗?而且就算我买鞋子,我到这个年龄,都没试过填满一个五十九块钱的一米鞋柜,林子期买的鞋子多到都要用储物室去收纳了,你说我?”她直接松开了两只拿满了点心和鸡蛋的袋子,买来的一袋鸡蛋全部摔碎了,梦里的父亲甚至没有想过帮她提一些袋子。但最后林子予还是将袋子拎起来,和伪善的父亲一起回到了大表哥家中。

    然而,在大表哥家中,林子予和林子恩本是以客人的身份而来,他们却似乎被默认为主人家或佣人一样。林子恩接过了林子予买来的所有东西,连摔碎的一袋子鸡蛋也一点点处理,用了能用的、丢掉了剩下破碎在袋子里的蛋壳与蛋液,林子予在一旁帮着他收拾,羡慕地看着兴致勃勃打闹着的林子期。

    大概这就是人的潜意识,它太可怕的,它逼着林子予承认她极力想否认的事实——她从来没觉得自己与林子恩拥有玩到疯狂的权利和自由。她虽惯于抗争和对峙,但也害怕在某一天会失去自我,成为父母掌控中的工具。她更害怕林子恩成为名副其实的“田螺姑娘”或者保姆,因在家乡上大学,林子恩在家里充当父母争吵的出气筒、调和剂、传话筒,成为林子期和陈川明感情里的受害者……在这个家里,林子恩好像是一家之主,却又是最低等一员。

    林子予醒来便没有再睡,她想把梦记录下来,用析梦的方法去了解自己的潜意识,但她无从写起,她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恐惧。她花费了好些时间,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眯了一会儿准备起床要去上课。

    “想要个笔友,让我不再记录噩梦。

    写下诗意,带着傍晚的温柔寄出。

    满心期待,等待每一纸五味杂陈。

    放入盒子,看它一点一点被塞满。

    最后回忆起来,这是满心欢喜啊。”

    夜里梦见的人,似乎都能感应到,他们会以不同的形式,马不停蹄地来到林子予的每一天。

    “我怀孕了。”林子期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语无伦次,“可是孩子很有可能是畸形儿,我不知道怀上了,我感冒吃了好多药……和陈川明闹分手,我喝了好多酒……可是我好不容易能怀一个孩子……可是我又不想和陈川明结婚……爸妈逼我和他结婚,说我不正常……不感恩他们……你不在的日子我好难受……所有人都在逼我……还要我一定要把孩子留着跟陈川明结婚……”

    林子予已经收到了很多父母的信息:“劝一下你姐,让她赶紧和陈川明登记吧!前段时间还好好的,现在怀孕了就别闹了!你爷爷奶奶都愁死了,别再让老人家担忧了!人家陈川明有什么不好,你给她做一下开导工作吧!”

    她又在几个弟弟处得到消息:“林子期绝对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孩子很有可能不是明哥的……明哥说了,俩人吵了一段时间了,基本没同房……”

    林子予因过大的信息量感到混乱,但她的冷漠给了她理性的可能:“不喜欢陈川明你就分手,不要拖拖拉拉的,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畸形儿你就流掉。家人的方面,自己交代清楚。”

    林子期依然呜咽着:“我已经跟陈川明说得很清楚了!他就是纠缠着我!家里也是,我都说了多少次我不喜欢不喜欢,还一直逼着我……不说陈川明就开始说我养猫……我回家我就想死……”

    林子予听着,翻了个白眼,她早就习惯林子期的这套说辞。她知道,陈川明之所以“纠缠”,是因为林子期总是无故找他一下,给他一下缥缈的希望;而在家人处,林子期总是说着:“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去登记了,陈川明这几天都要上班,还要预约,哪有那么快的!”

    她已经不想处理林子期的破事,“我不照顾玻璃心的人,没有人需要为你的神经性敏感负责,没有人必须要为你的多心思吃亏,没有人还要考虑你的每一个心情来言谈。如果你容易委屈,那就一边自己去委屈个够、哭个够,没那么多人有空关注安慰你。在拼命索取情感关注的时候麻烦想一想自己这么做有没有必要,你是真的惨还是纯粹博取同情?真的没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回事。”

    她甚至不希望听到林子期的消息。在林子予看来,林子期已经没有了可信度,她编造了过多的谎言。林子予不会同情任何在爱情里要生要死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能判断和选择,一旦选择了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她觉得他们发泄情绪是合情合理的,但怨天怨地怨人就是推卸。真正值得同情的是没有任何关系却被那些爱情傻子所牵连的人。

    林子予只想挂掉电话,只想林子期放过她,但是习惯倾听的她,似乎很难对此置之不理,她一面对之投以白眼,一面情绪又受到了影响,“爸妈不让你养猫,你要么不养,要么出去住。你讨厌在家,你就搬出去住,刚好给弟弟和他女朋友腾出一个主卧,大家都开心。反正爸妈也说过,你要是不愿意嫁,那就搬出去,把房间让给弟弟。现在多好,全都能兑现。”

    林子期嚎啕大哭起来,完全像个泼妇,林子予的话在她听来全都像是规训,她甚至对林子予了成见,“我早就想了!他们一边赶我出去住,一边说我要是敢出去住就自杀!你说我有可能吗!我下班不回家他们就打电话,十几个十几个电话那样打过来,爷爷奶奶也是,他们都是一伙的……陈川明也是……还有林子恩……你……你们全都在逼我!”

    林子予愈发觉得她无理取闹,她已经无法听进去任何人的话。于是,林子予挂了电话,“你想清楚再说,反正先做检查,畸形儿不能要,生下来没有人会幸福。”

    没几天,林子期来了消息:“95%概率的畸形儿。我本来还想着生下来就跟陈川明离婚,我有孩子就可以了……”她说着又开始啜泣。

    “我知道要怀到孩子很不容易,但或许你们缘分未到吧……”林子予替她感到悲伤,替她一个做母亲的心愿落空感到悲伤。

    林子期瞒着林子予以外的所有家人,想办法用药物做了流产。她能确切感受到身体的一部分在流失,她能想象那是一块骨肉,但她看到身体排出的确实只是粘稠的血。她知道孕囊还没有生命,可她依然悲伤,能让她得到怀孕的机会,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恩赐。

    他们都在质疑我,说我心不定、说我恶意作对,说我故意要陈川明和他的家人难堪。他们才是疯了。爸妈只想让我出嫁,好解决我这个麻烦,让大家看到几年前黄新立不要的女人终于也是结婚了,要那些恋爱过不要我的人无话可说了,把我不孕不育的事情都变成谣言来澄清,好证明自己的女儿不是什么破鞋,在面子上好过得去;爷爷奶奶就是怕我嫁不出去,像他们村里被嘲笑的老女人一样,天天坐在门前被人说闲话,他们想象未来我可能成为她的样子,就会痛失面子、勃然大怒;陈川明只是用我怀孕的事情来捆绑我,他根本不在意孩子健不健康;林子予和林子恩,他们排斥我,他们要霸占我在家中的地位……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看重这个即将来到的生命,我多么想要一个孩子。无须陈川明,我可以自己将它照顾好。但是我不能作任何对它不幸的冒险。靠他们都是靠不住的。我要掌握主动权,我要自己把握未来的方向。

    事后,林子期只是淡然地对家人通知了一声:“流产。我和陈川明不可能了,别再提起他。”

    父母立刻安慰她,通知林子予和林子恩以她为中心,多照顾她的感受,少于陈川明来往。

    林子予和林子恩并不愿意:“他们分手是他们的事情,陈川明已经是我们的朋友,跟林子期没有关系,而且林子期做过什么你知道吗?她是多恶劣的人……”

    林子恩作为一个男人,是绝对地反感自己的姐姐林子期。他和陈川明也在林子期平时锻炼的健身房运动,林子期从来不与陈川明一同进出健身房,倒是会与林子恩一起锻炼。男教练李术伟是林子恩的同学,他清楚知道林子恩与林子期的姐弟关系。在清水镇里,互相熟悉、认识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你姐姐最近一直在找我聊骚,有点意外哦。”李术伟把手机递给林子恩,同行的陈川明知道了一切。李术伟还向他们展示了林子期的朋友圈和其他的社交软件,看过内容后,林子恩和陈川明在空气里羞红了脸,内心早就火冒三丈——所有的照片都是裸露的、大尺度的,所有的评论都是羞耻而肮脏的。

    陈川明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显得精干理性,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唯独在与林子期的感情里犯着糊涂,他们都好心劝他,却得到一句他的坚定:“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是不会相信的。”或许在他自己看来,这也是一种理性。

    林子恩嘲讽他:“捉奸在床吗?人赃并获吗?好看吗?你心大,兄弟。”

    林子恩反复警告父母不许在自己的面前提起林子期的事情,却被父母狠狠地责骂:“那是你姐姐,能不提吗?难不成你以后就当没有这个姐姐了!”林子恩的确是这么想的,但他根本没办法对父母说起林子期的那些“事迹”,他变得更不爱回家了。

    母亲听到林子予和林子恩的拒绝,瞪了他们一眼:“你姐姐再不对,她永远都是你家人!陈川明再好,都是外人!一家人要团结!”

    林子予冷笑着,挂了电话。

    有些人说为孩子好,不惜前后矛盾,一会儿逼婚、一会儿棒打鸳鸯。有时承担不了后果也自负地承诺着什么。他们灌输着猥琐的三观、逼良为娼,却说孩子的不正常是忘恩负义,不知道是自己让孩子骑着牛找马、抱着西瓜捡芝麻。

    他们要的面子好看,让人抖落了一身星光;也是他们要的面子好看,让人浑身疮疤。最后他们的面子终于被扒光了,他们说:“我都怪你,我都怪你,我都怪你。我都怪你这破烂的脏东西!”人性本善本恶?人性本自私。

    林子予和林子期的关系疏远了些,全因林子予不耐烦而终于说了些话:“大家都是成年人,谁不是一边崩溃一边自己咬着牙坚持?天天只想着要别人关心你、安慰你,理解你、陪伴你,给予你爱和回报,及时给你情绪和沟通的反馈,这不是矫情幼稚?你自己要把自己摆在一个成熟稳重的位置,就不要叫苦连天说自己撑不住,没有人有义务照顾你的感受和心情,也没有人必须要理解你的经历和处境。成熟的人知道很多事情和情绪可以自己消化。消化而不是憋着或者无视,成熟的人知道怎么去面对、接受、和自己的情绪相处。最愚蠢的莫过于将所有情绪变成一种负能量砸向身边的人,既让身边的人一同感染你的坏情绪,又未解决自己的情绪,把所有的消极最大化。你总以为自己是世界最惨的,把自己中心化,却不知道身边的人其实从不提起那些过不去的日子,每个人都不好过,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任性耍赖皮,像个小孩哭着闹着要抱抱。当你自我意识过剩、把自己孤岛化、索取他人的付出时,根本没意识到这对他人是一种伤害,有时候你在别人那里索取来的,可能是他的全部,也可能是他在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那些痛苦抑郁的日子里刚刚痊愈的伤口中硬生生抽取出来的力量。你在我这里撒野,考虑过我吗?我会不会也把我仅存的那些力量全部都给你了?那我呢,我还能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