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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开怀嚎啕的哭声惊醒了林子予。
“3:04”林子予揉着眼睛,看了看手机,才去隔壁房间检查彭开怀的状况。她敲着门就进了房间,只见林子期已经抱着彭开怀在哄。
劳动节假期颇长,林子期太想念家中人多的热闹,常日经营花店让她太过劳累,也想回家当当父母的心肝宝贝。
“彭开怀,你哭啥?”林子予被吵醒后有些恼怒,对着委屈的彭开怀就如此问道,但彭开怀听了越哭越大声,似乎跟林子予对着干,“你最好别吵醒你舅舅和舅母,看他们不把你剥了皮吃掉。”林子予吓唬着彭开怀,开玩笑说道。
“就是你平时老吓她!做噩梦了!”林子期笑着瞪了她一眼,“快给我去泡个奶来!”林子予委屈地撇了撇嘴,“彭开怀你给我记住!”她甚至觉得彭开怀在她妈妈怀里做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真的不考虑和任书彬在一起了吗?”林子期盘坐着,彭开怀显得十分精神,躺在床上抱着熊娃娃,自己喝着林子予泡来的奶粉。
“怎么考虑呢……他的家人不同意,我们就面临很大的问题了……我也不在意那一纸证书,朋友也劝我说,既然家长都在意的,那就不结婚好了,一直谈恋爱。只是恋爱的话,现在我们也不适合恋爱……”林子予看着林子期的脸,如今有些岁月依旧浮现在她身上。她照顾着一岁多的彭开怀,打理着门前若市的多功能花店,她的脸上早有些细纹,可是看上去她整个人鲜活丰富了些。她明明可以不做这些,享受当彭家少奶奶的无忧日子,她偏偏又觉得这才是过活。此时,说着这些,她显得成熟和稳重,确实像是林子予的长辈了。
“我曾经是羡慕她的。她自信于身边人的信任不离弃,自信于魅力战胜脆弱和缺点。那时候人人爱她:‘你不用听话懂事、没有必要理智成熟,你也别讨好躲闪、忍气吞声。你的任性和脾气都会让我觉得可爱;虽然我知道你会说往后这会让我也很难以忍受,是的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也相信这万般难忍也因你的可爱而致,最后回归平静再想想,这些任性和脾气,依旧可爱。’我也想像她一样任性妄为,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可我孤独成瘾,若是也要一个恰到好处的陪伴,我都无法吱声。
我现在也羡慕她的。她终于也悦纳自己,喜欢和自己相处,也甚至超于任何人。我看着她,总想像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里他对她说:‘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喜欢她的好和不好,那些遭受摧残的东西它早就使她变得更加鲜活。它有时候像个筛子,作为一个门槛就帮她筛掉了某些东西;而容纳进来的,则让其看到那副饱经风霜的面容后站着的正值最年轻、最受赞美的年华里玲珑曼妙、生动活泼的少女。
只是我们无法知晓这大千世界里,多少人是贪图她的娇艳姿色,多少人是爱慕她的潇洒才气,而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抚平她的皱纹,去打听那些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猜任书彬在努力了。”林子期抱起彭开怀,轻轻抚拍她的背,帮她打一个嗝。
“他是在努力。”
“我不明白你纠结什么。”
“他不顾一切地娶了我,会后悔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太孝顺的。”
“可他也是太爱你的。”
“他这样子去与家庭抗争,他的家人要么恨我,要么勉强接受我。感动?他们只会觉得我挑拨离间!要夺走他们唯一的爱子!这个传统社会就是这样子的!”话音刚落,林子期怀里的彭开怀被林子予的音量吓住了,她有些惊恐地回过头,一副要哭的样子,林子期连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乖……”林子予忽而想到自己和林楚汉,一脸失神地愣住——她觉得太过于讽刺了,她和林楚汉的关系处境也正是如此罢了。
“现实就是这样一回事罢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那是古代的制度,其实这个时代里,都是一样的传统,得不到祝福的,终究不能长久。你以为爱是很伟大的、可以战胜一切的,可是爱不仅有你们两人之间的爱,还有对家族的爱。能做到对你不离不弃,又怎能会有对家族抛弃的残忍?”林子期怀里的彭开怀昏昏欲睡,“心怀爱的人,就注定不只是对一个人有爱。”
林子予关了房门。她有些懵懂,她不明白林子期到底想劝说些什么,她到底该对任书彬作什么选择?她越想越糊涂,最终只得出结论——爱最没有用。
结束了一天的个案咨询,林子予和林子期、彭开怀跟着陈晓妍回到娘家探望外婆,也顺带去看了看陈晓妍的故居。她从小在这里生活,直到嫁给了林山。那个淳朴的时代里,林山曾写过一纸“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送给她。因为没有太多的钱和技术,没办法将纸裱框起来挂好,陈晓妍找了一个竹筒,将纸的上下两头卷起,用小绳挂在床头。还有她很喜欢的那块墨绿底色、淡粉玫瑰星星点缀在上的棉布,仍然留到了现在,剪成了小长方形,成了她舅舅的地毯。林子予仿佛看到那个纯情的时代,爱情里的追求很文艺也很浪漫,一纸一布也都是情怀。
林子予跟外婆家几个孩子一同看着动漫《龙与虎》。林子予有些感动,有些难过。
在任何人眼里栉枝实乃梨都是乐天派,她也的确永远表现得跟太阳一般耀眼。
那天栉枝实乃梨和高须龙儿一起去追他所爱的女孩逢坂大河。实乃梨摔倒了,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他以为她哭了,却发现她回头笑着说流鼻血了,他送她到医务室。实乃梨在病床边坐着,他相对她坐在椅子上。
实乃梨仍然很积极地笑着说:“别管我,去追她吧,我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幸福,不是遥不可及、看不到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在我眼前的友情、在我眼前的她。”然后轻轻将紧握的拳头伸出,抵在龙儿的嘴唇上,一直歪着头笑着,说道:“还不快去!”男孩惊讶地看着她,迟疑一两秒后对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便飞快地冲出了医务室,冲出了学校。实乃梨在他起步要走时也踉踉跄跄地一同跟上,在医务室门口看着他奔跑的背影,用力笑着大声地喊道:“你一定要追到她,表达你的心意!”
如果高须龙儿这时回头看一眼,他一定会看见她终于坚持不住跌在地上,泪水如洪水猛兽,又因害怕别人知道而忍住不发声,慢慢地将刚刚抵在他唇上的拳头,轻轻抵在自己的唇上。
不,也许龙儿回头的话是不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因为她在别人面前永远是幸福、耀眼、乐观还坚强的。尤其她在龙儿面前,她希望成全龙儿和大河,她要让自己对龙儿的欢喜在三个人之间永远成为秘密。而在他们之间,大家所看到的、表面了解的只不过是她永恒的完美,无懈可击的顽强,和她对逢坂大河不求回报的友情。
林子予离了屋,像童话里孤独的巨人,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站在街头,牵着木马,等待开花。
“布林,怎么跑出来了?”林子予的母亲见她不在屋里,也出来寻人。
“孩子们怪闹腾的。”母亲大概太久没叫她的小名,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坐一会儿吧。”母亲走到附近健身小广场的木椅上坐下来。
林子予坐在母亲身旁,她太久没有和母亲单独相处,有些不自然。
“不结婚了吗?”母亲也许把林子予说的“要出家”的话当真了,又或许实在担心她和任书彬分手后目前单身的状态,如此问道。
“不结了,可以不?”林子予并不想母亲打听和操心这些事,假设人们的感情里没有父母们的关心和干涉,他们早就幸福了许多。
“假如任书彬的家人确实不喜欢你,可以。不必耽误。我林家当公主养的孩子不会受任何委屈。”林子予的母亲好像想起自己的经历,她曾经的那些委屈与不受待见,坚强与狠心,势利与现实,焦虑与不安,印证着她角色的转变。
“好……”林子予想不到母亲会这么说,印象中她总让林子予以德服人,以真诚动人。林子予试探着问:“如果我嫁个穷小子呢?”
母亲的脸很快阴沉下来,路灯下照射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凝重,“他必须至少要比你爸成功。”林子予早就明白这样的道理——把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孩子交给更差的人、或更差的日子,天下哪有父母看得下去呢?“况且,你说的那个穷小子,会娶你吗?他要是都不敢保证给你一个温饱生活的,他怎敢?你爸以前够穷的,我敢嫁他,他敢娶我,管他谁人阻挠,那全赖他早想好要闯出一个未来,用行动和成就证明给了所有人看,他是不容失败的。”
林子予有些忧郁,此时她与母亲的对话好像与刘敬印、徐嘉文之间的对话,她觉得母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朋友,却把话说得那么真实和直接,一字一句刺在林子予心头——那个穷小子林楚汉,哪有那股闯劲儿呢。
“你爸爸,他舍得让我吃苦的那一个决定下,就意识到要终身弥补的。那孩子能给你这样的承诺吗?”母亲转过头看着她,仿佛早已了解林子予的所有。
“他能承诺也好,不能也好,确实不能质疑你们之间的感情。能承诺,那是他当下爱得过于热烈,去闯;失败没关系,反正一定要拥有你。他要是不能,太正常了,他理智地爱着你,他赌不赢一个看不清的未来,他不那么自信,他弥补不了……”母亲又转过头看向前方无人的黑暗,“但是我是挺欣赏任书彬的,尽管我不能把你送去他身边。他倒也是在努力,给你看,给我们看,也是给他的家人看。但没有关系嘛,布林,你的婚姻还是自己做主——前提是爸妈不允许你受苦。”
林子予乏力地靠在母亲身上,闭着眼不想说话。母亲早已老了许多,比几年前明显瘦了太多。可就是这个瘦小的躯体里,蕴含林子予此生读不懂的故事与智慧,她所能听到母亲讲的那些故事、领悟到的那些道理,依然太过表面。
她的思绪飘得太远,忽而想起大学实习期间的一个母亲节,她走在街头,为推文取材做采访——
“100分啊,都好的啊,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啊!”只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在她的世界里一个特殊无可替代、独一无二、血浓于水的关系身份,所以在她“知足常乐”的世界里,我就是满分的。
然而我给妈妈满分的原因却是全物种的共性原因——仅作为一个孕母育母的伟大。
我当时觉得很难过。我问她:“你觉得我会给你打了多少分啊?”
“90……或者100?随你给多少的呀,你喜欢多少,都好的啊。”她当时正忙着,“哎呀……布林,我现在想不来这么复杂的问题呀……”至今我未知这10分空缺的原因,或许她不自信。
不久,她打来电话追问,我简单说了几句,她又开始督促我按时吃饭。
我们平日里是很少问候的,倒也不是因为距离问题,而是从小到大,我就是很独立生活,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从南往北跑,看似我当时一个任性逃离的决定,其实当时却是思索已久的。她尽管觉得十分不理智,收到通知也气在头上,总觉得南北距离太过遥远、往返太过奔波,生活条件又不如原本的,不久的将来也是肯定不恋家了;但她总在假日里三翻四次问起回家的事情,问起生活的一点变动,假设得知我有所需要,就开始忙东忙西,准备着采购,从家里邮寄过来。
我也许是太过骄纵不改错的。在好多的时光里,我总是去说对不起,而直到今天,我还是想对她说“对不起”。我总是很让人失望。但也真的谢谢她能包容我。我们基因里都是不善于表露的,甚至故意隐藏关切的。只是从后来的哪一天起,我突然明白,我也该真的努力一把去赚一个妈妈给的“谢谢”。
林子予终于想着要说什么,她有些困难地张开干了的嘴唇,在路灯的光晕里吐出像空气一样的气息,轻而薄:“对不起。”
母亲像是教育婴儿时期的林子予一样,重新变得和蔼温柔,她笑着:“要说’谢谢’。”
但林子予还是要说“对不起”,那些日子里她所以为的家庭拒绝穷小子的现实与势利,是一种对贫穷的恐惧,对爱和真诚的贬低。她甚至批判那些穷怕了的人——他们觉得任何精神力量都是没有用的,在与人交往时,他们首先只会想到对方的物质条件及其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更使得她好奇的是,那些穷怕了的人,曾经有没有哪怕受过一点精神力量的鼓舞?或者说,那些贫穷岁月里,他们是靠着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坚持过来?难道都是靠着歪门邪道走过的穷日子吗?以至于在所有的社交中,他们能只看利益而无视感受情绪,甚至强求身边的人也仅从利益和条件出发。林子予对他们太失望的,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给他们符合心意的利益或条件,就会真的亲手杀了爱人吧。
而今她得到母亲的答案,自愧是自己的匮乏。或许人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时候,一般都还有变通的余地。但只是她脑筋太死、观念根深蒂固,以为大爱感天动地、无所不能,才会觉得自己是绝对的有道理吧。换作是她对彭开怀的寄望,她虽是希望彭开怀能找到所爱,却依然也像母亲对她一样,希望彭开怀衣食无忧,余世丰厚。
或许吧,这个世界只有两种明白人,一个过来人,一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