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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沙的寝殿里。
银沙称自己身体不适,就叫了医师进来。
这位医师天生能辨草药嗅毒物炼灵丹,平日只拎一个药箱到处诊脉。偶尔会去山下为村民救济,大多时候都是在雪宫里赏花遛鸟打发时间。
这医师来到雪宫已有一千多年了,因除宫主以外的宫人皆是凡人,寿命有尽头,生死有轮回,记得他真实年纪的人倒也屈指可数。
满头白发的医师刚放下药箱,银沙迫不及待地扒了个底朝天。
“六甲草呢?”
她明明叮嘱过不能忘了的。
“你要那味草药做甚?”医师其实一直随身而带六甲草,自是不会放入药箱让人轻易发现。此药算不得精贵,但渡法力为他人疗伤颇见成效。
“看来,宫主并未身体不适。”医师视银沙如同自己孙女一般,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十岁破阵,浑身是血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既心疼又佩服这个小姑娘。
“姜伯,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你总得给我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吧。”
通常姜伯称她宫主的时候,多是有嗔怪的意思。但对于姜伯她只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招数,便是谎称她要出门需要备药材。
姜伯当然知道银沙每次都在诓他,可每次他也乐意下这个台阶,也不失面子。
“拿去吧。”姜伯从衣袖中拿出三两棵六甲草,并叮嘱她:
“救命的东西,你得紧着用,切记少用法术行事。”
姜伯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都是被祝元修在夜里拉去某处给她疗伤,反复叮咛过在外界一旦使用法术就会遭反噬,但每每看见娇弱的她又不忍心当面斥责。
银沙一直都认为,遭到反噬是因为不够强,所以忌用法力她就从未放在心上。
这冥顽不灵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银沙的法力不在她父亲之下,而自负偏遗传了母亲这里。
“谢谢姜伯。”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六甲草。
姜伯离开她寝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小姑娘,问我要药的时候是极其认真的;偏她受伤的时候,也是真的重。
在走廊上,红葵正迎面走来。
姜伯想起银沙在隐迭呆了许久却未受一处伤,是如何做到没用法力的,一定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他亦询问过当日一同去隐迭的其他宫人,皆是回答宫主没用过法力,一看就是玉娘给她们施了噬心咒。恰巧碰到今日才回宫的红葵,或许可以问问她,她必定知道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
“医师,宫主身体可还安好?”红葵先开了口问他。
“无碍。红葵姑娘这是要去看望宫主吗?她已经歇息了。”姜伯打消了红葵去找银沙的念头,他还有事情要向红葵问个清楚。
“既如此,我便明日再来。姜医师也早些歇息吧。”
红葵对于宫中上下的礼节一向颇为尊敬,未敢怠慢片刻。
“红葵姑娘留步,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为老朽解答一些问题。”
“医师请讲。”
“除了你,同去隐迭的其他人皆被下了噬心咒,你可知道?”
噬心咒虽谈不上禁术,但对于在雪宫修行的寻常女子可谓是穿肠毒药。从被下咒的那一刻后,她们就再无自己的思想了,所作所答皆是按照施咒之人的意念。
姜伯知道玉娘是不会给红葵下咒的,今日恰巧碰到,不妨探探她的口风。
红葵确然是愣住了,她不曾想到玉娘会给自家宫人施此阴毒之术。同赴隐迭宫人有三四十人,秋玉楼的姑娘们怕是也都遭了毒手。红葵不免心里发凉,在雪宫待她犹如亲生女儿的玉娘怎会对一群身世可怜的女子这么残忍。
每次她被责罚,玉娘都是第一时间赶到为她辩护脱罪。
但是,玉娘对她过分的体贴,她的确不解。
论乖巧,她不及师姐白蘼的千分之一;论容貌,飞天是第一美人;论法力,她也只能勉强挤进前十。偏偏玉娘就对她格外上心。
“噬心咒?”站在尽头的白蘼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就赶了过来。
白蘼有一幅修长窈窕的好身材,样貌清丽,素爱穿紫色衣裳。
今日闲来无事就去纯均崖看了出热闹,谁知那群粗犷的汉子实在出言不逊又不知收敛,她这才给他们略施小惩。不过,那沧溟世子走前,也是替他们解了困。
白蘼虽是跟着飞天的旧人,可她不似红葵那般厌恶银沙。她觉着上一任宫主是自己放弃了这个位置,半分也怪不得银沙。一门派总不能没有个领头人物,且在她这个年岁能有如此修为实属不易。总体而言,白蘼对银沙倒还忠心。
白蘼今日观察到独孤承影其实根本没有破阵,不知为何樱林七十二阵竟然视他为这雪宫的一员,没伤他分毫,还散落一地花瓣为他指路直至出口。
“宫人被下了噬心咒,我怎么会不知。”
白蘼在雪宫主要就是负责管理宫人们的,她不信有人可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肆意下这种毒咒。
“换个地方说话吧。”医师扫了一下四周,担心会被玉娘的眼线察觉。
红葵主动提起去她屋内,白蘼和姜医师也都赞同。
“红葵,你们在隐迭发生了什么事?”白蘼还未坐下就开口问她。
姜医师一一描述自己询问那行宫人的情况,确认她们是中了噬心咒。
“你们也都知道成年礼会被抽离与情感有关的一切神识。大抵玉娘是不想让宫主被宫人们的闲言碎语困扰吧。虽说这个做法有点极端和自私。”红葵说了个最正当的借口,她其实猜到了玉娘的真实目的是慢慢杀死跟着银沙的宫人。
“被抽离又有什么用?”白蘼冷冷说道,当年的飞天不还是记起了往事,说抛弃全部宫人就抛弃了,“若是她的心上人真的来雪宫寻她,怕是会历史重演。”
雪宫每任宫主们皆有自己带的一行宫人。在她即位的时间内,这行宫人的地位仅次于玉娘和宫主;当宫主卸任后,前任留下的宫人多是遭受排挤,或是出了雪宫自生自灭。而她们跟着宫主的这一行宫人其实修为并不算极高,一女子在茫茫大千世界想过的安稳并不是件容易轻松的事情。唯盼着宫主能给予她们一点福泽,譬如修为,譬如法器,更有甚者,一段美满的婚姻。前面的涓舞宫主就为她的宫人们谋了不错的出路,或嫁于如意郎君,或去他国开了间店铺营生。
可是白蘼和红葵侍奉的飞天宫主,扔下了一大堆烂摊子给她们。
若不是有个小银沙,白蘼可能真的离开雪宫了。
白蘼是打心底里敬佩这个破阵的小姑娘,她很想看看雪宫在她的带领下会是如何发展,是会拿着玄冰剑杀尽天下薄情男子,还是和飞天一样陷入死局。
红葵自在秋玉楼看见独孤承影,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我觉得倒不会。”白蘼听了个大概,很果断下了结论。
红葵内心讥笑白蘼什么都不了解。在成年礼之前,银沙可以为这个男子直取她性命不说,还耗费法力强行带他出秋玉楼又不知去了何处。
白蘼没有兴致再听他二人谈论就先回了自己房内。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白蘼在雪宫的一贯风格。
姜伯看白蘼渐渐走远,才缓缓道出实情。
“方才有多余的人在场,我不好直接问你。其实宫主在成年礼前夕,是不是早已离开秋玉楼了?还用了瞬移术去的别处?”
在姜伯看来,红葵刚才说的固然是实话,却没有一句有用。
红葵不擅说谎,干脆把实情全部告知医师。
是说银沙在秋玉楼为了个男子强行用瞬移术,至于去了何处她确实不知。
男子?姜伯想起白日里的沧溟世子和另一位面具公子。
姜伯所料不错,银沙使用了不止一次的法术,法力一次比一次耗费的多,这伤也当愈来愈重。她竟还在秋玉楼施瞬移术,果真是不要命了。任她再是仙胎转世也不能这么胡来。可他为她号脉,竟是没有一丝反噬的痕迹。
反噬之伤,短期内唯有一种情况下受伤之人体内毫无踪迹。
传说中的赤霄剑灵和玄冰剑灵相生相克,阴阳互补。因此这两把上古神剑所认的主人自然也是相互通灵,可以代对方承受一切伤痛。代对方承受就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原有修来为和术法会被渐渐吞噬,直至自身精元全部散尽。
姜伯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放下了。
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把。
姜伯想了想自己活了千余年,总不能事事都为银沙谋划,也不能时时都护着银沙,他离仙逝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近了。
那头拿到六甲草的银沙熄了灯,躺在床上反复想画像上的男子。
她明明是认识画像上的人,可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总是拼凑不齐。犯险救下的那个男子,体内有她的法力是什么情况,想不通。
银沙想不通的事情,从没有探寻究竟的勇气。一晚上想不通了,第二天会全忘了。她只记得她的使命是守住玄冰剑镇压的恶灵幽冥之主。
想不通就会睡得很晚,以至于第二天迷迷糊糊到中午才清醒。
午膳的时候,银沙才想起密室里仍有个等她救命的人。
饭都来不及下咽,她借口要闭关修炼不许外人打扰。每日的饭菜放在门口借口,要换洗的衣物也自会丢置在门口。
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银沙已回寝殿,设好了结界。
银沙对于设结界一术掌握的炉火纯青,如同每日穿衣一样快和好。
点燃了六甲草,便是驱除了疗伤时散发的魔障气息。她足足耗费了四五成法力才捡回他这条破命,因他体内带有她的法力的残迹,她一时无法将修为立即渡给他,不得不以雪龙神脉为引,是费了她不少功夫。
救他的时候耗了她太多修为,她不得不唤来岚莜一起才将他挪到床榻上。
好累。银沙差点趴在地上,又细细一想:若不是颁布的那个鬼诏令,还好心略微降低了櫻林七十二阵的难度,哪里会有这么多人过阵,更不会出现这个人。
白蘼早向她转述了纯均崖的事情,银沙完全没有想过禤国和沧溟竟然同时对她感兴趣。沧溟那位甚至妄想得到玄冰剑,他能活着真的是被死神眷顾了。
但救下的这个男子,银沙看他是不同的。
起初是和画像男子过于相像,现在则是他体内有非常熟悉的法力气息。
银沙不知道独孤承影体内这气息本就是她的,以为只是二人修行法术相近。
独孤承影醒来已是深夜。
他最近发生的事情便是在结界里和幽渐世子争一个活着的机会,他彼时不是幽渐的对手,在幽渐要杀死他的前一秒,他仿佛看见一条蛟龙从天而降携他离去。
那蛟龙通体雪白,刷新了他对世间物种的认知。
在独孤承影有记忆的好几百年里,他晓得真身为龙的无非就是曼陀神尊和居住在北方涅塃无极海内的龙族。他竟能在结界中看见这样一条白龙,三生有幸,思忖着从雪宫出去后必定要向阡陌好好炫耀一番。
他彼时没想过这条雪龙就是银沙,只当是雪宫的豢养的一头宠物罢了。
直到在密室里头翻到了一个梳妆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无极夜明珠。
无极夜明珠,他在阡陌的旧书里看过,上面说这是上古神兽苍山雪龙一族代代相传的至宝,并无有人亲眼见过。只是那旧书上的绘色比这珠子要艳丽许多。
苍山雪龙?独孤承影突然联想到救他的那条白龙,莫不是银沙豢养的另一个坐骑。她有了一只仙鹤还不够,还有另一条龙。若是真的苍山雪龙,他由衷佩服喜欢的人眼光不仅独特还尤有品味。由此推来,他的眼光更是俱佳。
不愧是我喜欢的女人。
独孤承影眼中的银沙是万里挑一,天下无人可以媲美。
其实相貌这东西,独孤承影不是很在意。
银沙的美色远比不上关押在禤国后宫的雪飞天,可他偏就喜欢银沙这样的。
他没贪恋无极夜明珠的价值,小心将梳妆盒放回原处,又回榻上睡去了。
银沙隔日打开密室,独孤承影还在睡梦中。
他做了个很甜的梦。
和一个少女在一片盛大的樱花林里嬉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少女在花间翩翩起舞,鸟儿们欢快地唱着动听的歌儿,在发了芽的柳树上飞上飞下,用动人的舞姿来展示自己的才华,跳着明媚的舞蹈。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他不愿现在就离开美梦,奈何被冻醒了。
睁眼一看,身上的棉被被无情地拿走了。
——是银沙。
这雪宫虽是四季如春,可寝殿内的温度低的快赶上北方涅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