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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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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今年, 圣寿五十有九,病骨支离。他早已不是那个眼若流星,眉如远山, 唇似点漆, 肌如白雪的少年, 他老了,眼皮耸拉,鬓生华发, 他微微的抬手, 他的手,手背的肌肤松弛, 显出了一点一点的褐色斑块, 这是老年人才会有的老年斑。

    皇后坐于床畔,看着皇上的双眼在滚动,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皇后的视线一转,落在皇上正对面的鎏金玉臂九龙头宫灯上, 低声喝道:“快把这些烛火挪开。”

    陷入重度昏迷的病人, 骤然开眼, 面对这种明晃的光线,是极不舒服的,晃得皇上睁不开眼。

    站在皇后身边的内侍何进也回过了意, 忙说了声奴婢该死, 就朝外跑去。

    那座鎏金玉臂九龙头宫灯, 高九尺九,粗三寸有余,乃是黄铜所铸造,顶上伸张出九哥儿臂粗的龙头,由玉石打磨,这样一座宫灯重达上百斤,室内如何进,冯承恩这般文弱的内侍是万万抬不动的,而这屋里,又能使唤哪一个,昭阳殿自有专做这种粗苯活计儿的奴婢。

    荆王算是有孝心的,不等何进唤人来,双手袖子一撸,扎下马步,一手抓上,一手抓下,就把这座宫灯稳稳的提举了起来,立时,气息渐粗。

    吴平郡王看荆王费劲,想帮一把的,荆王没好气道:“一边去……”

    不过一息,荆王就把这件力气活儿干了。

    但是皇上并没有因此好过一些,六觉复苏,五十九年的人事纷扰,一帧一帧的划过脑海。

    “臣,参见太子!”

    少年双膝跪地,是在向一人行礼。

    那少年压得极低的面容,写满了多少不甘。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一人生来是君,为什么一人生来是臣,少年大大的不服。

    “赵聿,我要杀了你!”

    一个络腮胡子长满了半张脸的男人,张着双手想要掐住赵聿的脖子,只差分毫。

    彼时,二十九岁的赵聿,面对双手双脚被镣铐所制的鲁王,绽放出得胜者恣意的笑容。

    “陛下,妾身不能与陛下同生,但愿与陛下同死。”

    她是皇长子赵彦恪的生母张氏,温婉如水的女人,滑腻的身体如藤蔓一样缠在帝王的身上,眼眸溢满了深情。

    十年后,色衰而爱驰,这个女人在延庆宫放了一把火,埋葬了她对一个帝王,可笑的痴情。

    “给朕滚开,滚开!”

    是沙哑而苍老的声音,躺在龙榻上虚弱的皇上,似在爆发着雷霆之怒,又似无助的苦苦哀求。

    这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的挤入帝王的脑海,那些情景所诱发的心绪动荡,是足以让一个人精神为之崩溃的。

    冯承恩一直是跪坐在床榻的内侧伺候,皇上在挣扎之际,忽得看见这么一个人,久病之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的抓住了冯承恩的前襟,再反身扣向床沿,把冯承恩从床榻的内侧甩了出去,继而怒吼道:“滚出去!”

    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这是什么人,敢出现在他的龙榻上!

    冯承恩被摔得七荤八素,趴在地上,未敢出声。

    骤然发力之后,皇上力竭的倒在床上,虚汗淋漓,再定睛一看周遭的人,腥红的眼眸,难掩迷蒙之色。

    这一个个头戴王冠的人,他们是谁?

    这一个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谁?

    唯有坐在床畔的那个女人,端庄仪美,皇上还记得,那是他的皇后,只是,皇后的容貌,沾满了风霜侵蚀的痕迹。

    但这对于皇上来说,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恐惧。

    今夕何夕?

    吾在何方?

    皇上看了看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整个人在哆哆嗦嗦的发抖。

    世人称颂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是那些簇锦团花的光辉岁月,都已经流失了!

    而最最可悲的是,岁月里何等的恣意风流,如今想来,竟然想不起来,皇上能够想起的,尽是他想忘记的,那些刻入骨髓的痛苦。

    “陛下……”

    夏劼有些急不可耐的上前。

    皇上置若罔闻。

    皇后轻轻的一叹,展开了宽大的袖摆,遮掩住皇上脆弱的面容。

    这个时候,赵彦恒出列,向皇上皇后行了大礼,道:“父皇,母后,儿臣告退。”

    除赵彦恒之外,在场有吴平郡王,荆王,卫王,景王,献药的孙钰珲,内阁的首辅王文显,他们心里应该都清楚,皇上在昏迷之前,脑子就已经是不大好使了,但是此刻,无不是惊骇的表情。

    这……从衍庆宫大火之后开始崭露头角,伺候了皇上二十年的冯承恩都不认识了,皇上这会儿还认识谁?

    有襄王殿下先退一步,荆王继而道:“儿臣告退。”

    之后是首辅王文显:“老臣告退。”

    卫王说不了这么得体的话,是被荆王拽走的。

    一个一个人,默默的也退了。

    最后留下的,是景王。

    但是,景王能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顾全君王的体面,默默退下。

    众人守了这大半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也只是退到门口默默地等着皇上清醒。

    这时候,皇后把遮掩了皇上面容的宽大袖摆放下来,这会儿皇上的面容贴满了冷汗,皇上的身子紧紧的蜷缩着,深深刻于脑海的,那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让皇上把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今夕是何夕,吾身在何方,皇上犹如身临其境般的,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元祐九年腊月二十四,又是那个地方,太子生母贵妃张氏所居住的衍庆宫。

    呛人的烟雾把皇上从昏迷中深深拽醒,他想要逃,身体却被张氏死死的搂住。

    大火已经烧上了她的裙裾,滋滋作响。

    昔日娇俏怯懦的女人,此刻却展现了非凡的毅力,脸上犹带微笑的,望着他。

    皇上的头发也被火燎着,那时那刻,痛苦,愤怒,恐惧,绝望,重重将皇上包围,那时那刻,皇上是多么的不甘,嘶吼道:“张氏,朕何处对不住你?”

    太子的生母,皇朝的贵妃,这个女人,出身小户之家,及笄那年,被一个贩卖妇女的团伙掳掠,本已零落成泥,是刚刚就藩的赵聿,命亲卫全力协助地方官府破案,才把张氏等一批妇女解救出来,并且送还本家。

    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何况是一个女人被……张氏一族,乃至张氏的父母,自觉张氏的存活乃是伤风败俗,又逼迫张氏自尽以全节烈。

    在这种情况下,是赵聿收容了张氏,才给了张氏一条活路。

    此一此二,便是救了张氏两次。

    后来,赵聿和方氏数年无子,赵聿也没在乎张氏残花败柳之身,纳了方氏,且允许她生下了长子。

    再后来,他们的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她母凭子贵,封为贵妃。

    赵聿自觉没有丁点儿对不住这个女人之处,甚至于在方氏指控张氏,在十年前,暗中和鲁王勾结,谋害了他们的嫡子,赵聿不是偏袒,他是不信一惯恭顺柔弱的张氏,能做下这样的大事。赵聿更愿意相信,这是被他囚禁到死的鲁王,在临死之前,为了搅乱他的后宫,动摇他的储君,而设计的一次成功的挑拨。

    没想到啊,此恩此情,张氏要烧死他,也烧死她自己!

    “咳咳咳!”

    烈火焚身,还有在大火中,让人窒息的痛苦,已经让张氏说不出话来,张氏凝视着皇上,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其情真切,其意哀婉。

    然而那份情意,谁人能知?

    她不像先帝的贵妃朱氏,不像当今的皇后方氏,那样热衷于攫取权势而左右天下。

    她也不是皇上登基之初,所纳的李氏(皇四子的生母),王氏(皇六子的生母),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冀望而应诏入宫。

    她只是她,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

    她惨遭不幸,被恶人卖到烟花之地。

    她情缘单薄,被父母关在地窖等死。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光彩,就是那位一次两次,让她活命的,她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从她与之欢|好开始,足足有二十年了,足足七千三百天的日夜,她能有几日,见到他!

    什么太子,什么贵妃,她只是想和夫君,日日同桌而食,同寝而眠罢了,但是她的夫君呐,位高九五,天下美女如云,俊杰如林,随着她的容颜老去,她也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

    尊荣,若不能与心爱之人朝朝暮暮,便是太后尊荣,又有何惜。

    自今以后,世人皆知,错看了她。

    张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双臂紧紧的环住赵聿的腰肢,臻首深埋于赵聿的胸前,她在死前祈祷,原她来世化为一条绶带,日夜常伴君侧,寸步不离。

    然而她不会知道,在她死去之后,救驾之人冒死闯入火海,想要背负起圣驾而又无法拉开张氏抱死的双臂之时,是皇上当机立断,命左右把张氏的双臂砍断。

    一片碎肉断骨,那双砍下来还死扣在身上的双臂似乎还带着生命体征的抽搐,滚烫的热血蓬勃而出,浸透了皇上的全身。

    那一刻的惨烈,经过了二十年,愈久弥新,成为了皇上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