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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长安城外白马坡。
这里跟“斩颜良”的那个白马坡丝毫没有关系,高低相差三尺左右的小土坡,已经被雪覆盖。两边自然生长的槐树与银杏挂满了冰凌,时不时落下一些积雪,偶有枝叶不堪重负被压折坠落。
叶云生背靠一棵老槐树站着,也不活动身子,安静且耐心的好似等着许久不见的朋友。
他原本该想待会儿的决斗,可思绪却飘到了第一次与人比剑的时候——他能重复无数次一模一样的动作,再细微之处都可以不差分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那是在一个夏天,天气非常热,记得比完剑最想做的,是去冲个凉。
当时,他刚出师门,入了江湖,生涩,稚嫩,不畏惧什么,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对手也不是哪位有名气的高人,两人捉对胡乱的打,没有什么针对的招式,没有头绪,全凭本能在使剑。
他赢了,赢在追光断影剑法比对方那套叫不出名字的剑法要高明许多……对方其实一开始就输了,只是那时候彼此都不清楚这一点。
后来他赢了一次又一次。遇到了方子墨,也赢了。他对练剑的兴趣越来越高,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剑招的运用,他像一个永远吃不饱的饿汉,疯狂地去了解各门各派的剑法——有一半是为了赢,有一半是来源于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喜爱。
直到遇见那位老人——问了,老人没有告诉他名字。很多人以为这只是江湖中道听途说的一个故事,听着像是说书人想出来的奇遇……其实,他当时也没有信,那位老人给他的剑谱会是吕仙人留在凡尘的剑法。
他还记得,老人家从床底下拿出一只积满尘土的木匣,里面放着两本秘籍,一本是《无用剑法》,一本是《明光照神守》。
无用剑法一共有九百九十七招,近千招!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过哪一种剑法会有这么多招式,且这些剑招没有一手是相同的。他练了一年,勉强都会使,但要说入门,却远远不够……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比不过方子墨了。
他的对手来了,骑了一匹年轻健壮的西南马。
剑客就与他骑的马一样,年轻健壮,身姿挺拔,自马背上下来,将马栓在一棵树上,温和地拍了拍马脖子,再从坐鞍的夹带里取下长剑,一边解下宽大的黑色披风,一边抽出长剑,笑着问他。
“你准备好了吗?”
这般风仪善容的剑客,无疑是一个绝好的对手,便是死在他的剑下,叶云生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他拔出了剑,不为输赢,只为在这尘世间,使最后一次剑。
人生如梦,梦里求真。
学剑一生,不过是为在冷银色的光芒里听那呼啸的风声。
剑客笑着说:“你我无仇,只是江湖规矩。不才自常山而来,姓梁名介,刚出江湖没有名号,就不报家门了,决斗前有个请求,还请兄台暂且一听。”
叶云生不急,只是将剑鞘放在老槐树身侧,面对剑客。
“因家中尚有二弟,三妹,老父母健在,若是比剑输给兄台,还请将在下的尸体托给转运,交往常山家中,马鞍夹带里有一封寄往家中信笺,也一并捎去。至于随身之物,皆交由兄台处理……生死有命,不敢留怨。”
叶云生垂下剑尖,提着剑柄抱了抱拳,久不在江湖,听了对方这一番言语,竟有丝丝热血翻涌,答应了下来说道:“某贱名不足挂齿,尊驾君子坦荡,某也别无所求,死在尊驾剑下,足慰平生。”
他不担心死了暴尸荒野,于亮必定会来,见了之后也一定会带回家中,只要人回去了,一切也都有了交代。
妻子,女儿,晴子,子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一夜想了很多,想不完,思不尽,但当挥出宝剑,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使完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
身死也无妨。
…………
黄泉医苑,老李正在制药。这一味药极难配制,七种草药分量丝毫不能错,其中一味是数天前才入手的天山雪莲,说是万金难求也不为过,才刚将草药捣碎,门帘被掀开,于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师父,不好了,叶叔叔自己去了白马坡!”
老李手不停,头不抬,只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小半个时辰了。”
老李不说话,又加了一味草药进去。
于亮急得站不住脚,左右徘徊,问道:“要不然我去找方大侠,他一定有办法救下叶叔叔的。”
老李手握石臼,一刻不停,只是冷冷淡淡地说道:“他这是自己求死,怨不得旁人。你现在去找方子墨也没有用了,不出十招,他就会死在对方剑下,方子墨去了能做什么?江湖规矩,决斗身死,不可找人报仇。”
他从一只柜子里拿出一把深红色的草药,放在器皿中。
“如此一来,岂不是我们害死了叶叔叔?”于亮急哭了,人都是他去约的呀!真个委屈惭愧如同误杀了好人似的。
老李抬起头,眼都红了,嘶声裂肺地骂徒弟:“你这蠢货,江湖是什么?叶云生答应了我去决斗,生死自负,他死了,埋了便是!这就是江湖!”
他使劲地捣碎草药,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下来,渐渐平静:“我是江湖圣手,你是江湖圣手的徒弟,你不懂江湖,就做不了我的徒弟。现在你去,把叶云生带回他的家去!”
…………
剑风已经荡开了积雪,雪层下面湿答答的草叶还黏在地上,被踏出了无数的脚印。
执着于使完无用剑法的叶云生已经出了四百多剑。
来自常山的剑客梁介开始还能攻出几招,后面就全用守势,步法不乱,力来则卸,锋芒则躲,手中一柄长剑普普通通,已经出现十几道豁口。
他剑招所用纯熟,四套剑法拼凑,勉强抵挡。线眼一字剑,乱披风,史阿七十二式,点苍回风舞柳,这四种剑法显然是经常被他用来拆招,一般江湖中人不会有他如此娴熟的剑招与步法,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来的弟子。
叶云生未想其他,只专注在一剑一招上,明光照神守罡气散布剑身,剑势荡开如狂风骤雨,他也入魔了一般,从第一招递出开始,就好似身前再无对手,也正是因为他心中并无杀意,梁介才能守住他的剑招,可他内力毕竟强横,就算退出江湖也未曾懈怠,依然每日修炼。
再又拼杀两百招,梁介只感到胸口窒闷无比,喉咙发疼,内息运劲不如往常。他知道自己内功不如对方,两剑相交,对方内劲撞入体内,已经耗去过多内力,再不犹豫,剑招突变。他使出一招快如闪电的剑招,好似追光断影一般,像是能把人的影子斩断,把光给切开。
江湖中有太多人用快剑,剑招要快,不是勤练便可以达到的。须知练剑不是打熬气力,其中门道博大精深,如何将剑使得比对手还快?
就如做面,有的人烧出来的面条如同嚼蜡,有的人烧出来的面条筋道十足,不加作料都能让口舌满足。和面的技巧,晾晒的方式,水开的程度,下面的松紧,煮的火候,都得讲究,都有方法。
快剑讲究更多,有步法;有运劲方式,从脚到腿,从腿到腰,从腰到肩,从肩到腕,从腕到指;内息也有走法;根骨也有要求;如何运劲使剑变得更快是所有练剑之人都在研究的一个学问。剑法、内功也经过无数人的研究创新而有了高下之分。
故而江湖中快剑几位名家屈指可数,其中昱王剑一手追光断影剑法享誉武林,独步江湖。
这一招快剑没有伤到叶云生,却打断了他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的节奏,斩开了他封闭住的思维。
他忽然退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梁介。
梁介回了一口气息,踏步向前,又出一记快剑。
叶云生竟然也踏步向前,使了一招一模一样的剑招。
两剑相击,梁介被震退两步,受惊非小,但见一副落魄其貌不扬的决斗对手竟然使出了师父的绝学剑法,再又一剑攻来,竟然也是追光断影剑法中的弄清影一招,剑尖抖了五个剑影,最后直入中宫,他连忙回了一招风拂面。
叶云生见了这一招不觉得深思起来,如果是昱王剑师父,下一招就是第十三式,再切肺门,转十五式,走左手空门,逼自己剑退,这样一来可以缴飞剑,或者切断手筋。
他马上针对十五式用了一招,这时梁介正使出第十三式,剑锋正好对着他的手背,他一阵手忙脚乱,拍开剑锋。梁介下一招用了二十一式,走的俯剑流,剑尖划向他的双腿,他一挡,剑锋转向左边,空无一地,在他的意象里,梁介应该是回宫侧步出现在这边,抬剑刺他云门的。
但梁介只是一剑划上,简简单单的一招第三式后手。
他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当梁介出到第七剑的时候,叶云生已经输了,普普通通豁了无数口子的残剑,轻轻地点在了他的胸口。
梁介很快就收了剑,弯身行了师门大礼,喊了声:“师兄!”
叶云生呆了片刻,回过神也行了一礼,喊了声:“师弟。”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于亮赶到,见了这般场面一脸惊喜地说:“你们不打了?”
叶云生将剑还鞘,说道:“他是我昱王剑师父的弟子。回去跟你师父说,此间事了,勿要担心。”
打发了于亮回去,他拉着梁介的手说:“跟我回去见过你嫂子,好好说说……我这些年未在江湖,也不曾去拜见师父,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收下我这个人间无用,可真是给他老人家丢了大脸,他是不是经常在你面前骂我?”
妻子将家里藏着的粗制茶团小小地撕了一些,给叶云生与梁介煮了茶,女儿好奇地在边上看着温文尔雅的客人叔叔。梁介不善跟孩子说话,只是笑了笑。妻子将女儿带进了屋子,把院子留给了两人。
梁介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微微有些不满地对叶云生说:“师兄,你现在靠什么营生,怎地让嫂嫂和侄女受这般清贫之苦?”
叶云生对此并无所谓,只说:“安贫乐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被江湖所扰,每日在街上放个面摊,安安静静地看着女儿长大,一个人练练剑,其实挺写意的。”
见他如此说,梁介一时无话,便喝着粗茶,虽然茶汤不美,但味道甘苦生津,温热解乏,倒与陋巷窄院小家生活一般,闲逸无求。
“你是什么时候拜得师父?”
“六年前入得师父门下,当时已经练有清罡震气,花字走剑流,原本是我一位堂伯与师父有渊源,将我介绍过去,可师父收下我,开始三年却一直不肯传我《追光断影》。只是传了五套剑法。”
叶云生垂下目光,一时间心疼,惭愧,低声问道:“可是因为我?”
梁介也有些难过,说道:“师父说,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收了一名弟子,天资卓绝,无人能比,追光断影剑法江湖中也只需一人使得足矣。”
叶云生听了顿时热泪滚落下来,痛心悲愤地说:“我叶云生愧对恩师,数年栽培,如师如父,非但没有将恩师绝技名传天下,反而落得个人间无用之名,让师傅被天下人所耻笑,何等无能,何等不肖!”
“师父等了三年,见你彻底退出江湖,再无声息,终于死心,将剑法传予我。前不久我学成剑法,告别师父返家,师父就对我说过,若是遇见师兄,一定要将几句话给带到。”
叶云生离开座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在额头,叩落。
如果没有师父,他领略不到剑术的迷人,武艺的深邃。如果没有师父,他会一生无求的在那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种田,养鸡,过一个只有一孔蓝天的人生。
梁介目光没有看着他,眼神落在桌上被脏布包裹的宝剑,他想到了师父叮嘱他时的神情,那是未曾放弃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他老人家说,曾对你言用剑一途,以人为本,人强则剑强。这些年他忽然变了想法,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剑道在剑,以剑为本。你如果放下了剑,就没了剑道,虽然伤不了自己,但也伤不了他人。师父最后要我问你,当年将你带回去教你学剑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叶云生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看向搁在桌边,被脏布包裹的剑。
“当然记得。那天师父将一柄长剑交给我,让我拿着,然后说,‘学剑先要握住剑,无论多么高明的剑法,没有剑,如何使得出来。”
退出江湖七年……师父对他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弟子,依然关心疼爱。
他伤痕累累的心,今日又多添一道新痕,那么的深,那么的疼!
…………
官窑出品的玉碟被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精致美味的米糕四散翻滚,染上了尘,仿佛受到惊吓似得躲避座位上的主人。
魏显怒容满面,气势逼人地盯着眼前三人。
这里有铁剑书生徐青,长安剑王谢鼎,千幻电梭夏芸仙。
“还有什么比没有消息更让人糟心的吗?没有消息就意味着燕归来没有死!谁会去藏一个死人?”
谢鼎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地说:“她受的伤一般人救不了,长安城里的江湖中人数得着只有五人,其实很好找。”
徐青淡淡地说:“但这五个人都不好惹。”
夏芸仙妖魅地笑着,一个个把名字数了出来:“果林寺高僧先渡和尚,这老和尚是武林名宿,去找他的麻烦无疑会惹出好几个前辈,咱们可兜不住。圣手老李,更是麻烦,他那黄泉医苑暗器毒药无数,不让你进去,你就只能干瞪眼。血肉屠刀林老鬼倒是不用考虑,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小手段宁家的宁苍生,他倒是会救人,但我宁可去得罪先渡和尚,也不敢得罪宁家。最后就是凌云剑仙方子墨,这可是你们的老对手了,信义盟如今落魄了点,但也不是我们三个加上剑王那些手下能对付的。”
魏显冷哼了一声,傲然说道:“那么城防军与长安数百官差衙役能不能对付?”
夏芸仙捂着嘴笑,桃花眼一眨,说道:“魏大人,您一声令下,长安城里还有谁会是拾掇不了的?”
徐青猛地想起一人,话到嘴边,却咽了下来。
七年前定风波剑会的对手啊,你现在还好吗?凭你的功力,也是可以的吧?
…………
对于叶云生来说,徐青在记忆里已经消失的太久,几乎记不起容貌来。
江湖中那么多的经历,好似都已随风而逝。
他在家中请师弟梁介吃了顿饭,然后送他回住处,一路慢慢地走来,格外地珍惜这点时间。
师弟在身边,将他对师父的思念与愧疚引发了出来,情感如酒,越酿越香,他只觉得师弟是如此的好,师父后继有人。
“行走江湖还是需小心为上,吃点小亏也无妨。若是……天大的麻烦,可以来找师兄,我虽然退出江湖,但到底还是有些江湖朋友的。”
“好,多谢师兄。”
“那万花笔董四如何得罪你了?”
“也不是得罪了我。”
两人刚出城中,走过西市口,前面不远就是醉仙坊,梁介的马跟在两人身后,也是慢慢地踱步,悠闲得很。
或许是离醉仙坊近了,街边卖花的小娘子也多了起来,里面一部分漂亮的,买了花,还能带小娘子去找个地方坐坐,例如醉仙坊。她们不会跟你躺到床上,但是喝酒吃茶,闲谈都可,只是多收几朵花钱罢了。
“途经北邙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子,他全家皆死在董四手里,缘于他有个妹妹,人美如兰,被董四看到,就上前去抢,他一家人出来阻拦,都被打死。这男子会些武艺,但敌不过董四,肺门穿了,要穴打烂,我到的时候,只留了一口气……实是太惨,我答应了他,定要取董四性命。”
“你还要去找董四?”
“君子一诺千金,如何能不找?”
“先回家见过家人再找也不迟。何况你伤了他,他不定会来找你。”
“是打算先回家……想家了。他不来还好,来了,只管让他早日投胎,免得祸害人间。”
不知是不是梁介提到了“人间”一词,叶云生失了谈性,他将师弟送至醉仙坊,便相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