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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又下起了雪。
这次雪花不大,湿湿冷冷,可还是积起了雪。
青花石的假山变成了小雪山,边上的水潭冻成了冰潭,银杏树高大的树干上不堪重负的枝叶都落了下来,倒是辛苦了院子里的下人。
但真正吃苦的是赵馀。
已经开始练习吐纳,入门《玄机净根诀》三日,赵馀的变化显而易见,捏剑诀更持久,更稳定,一气能有小半柱香的工夫。
叶云生便让他站在雪花纷飞里捏剑诀。
还是没有教剑招。
可怜的徒弟被冻得挂了两条鼻涕,本来挺漂亮的小脸也通红通红的,双眼都在流泪。
他与阿雨在屋檐下,你一招我一招的玩耍。阿雨也开始练内功了,可惜守静这一关做得实在糟糕,往往是在吐纳的时候,几个眨眼就呼吸乱了,也不知道小脑瓜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念头的。
“你看,‘群鸟飞渡’就是要做到四下刺剑的位置稳定在这四个点上,为什么要这四个点呢?因为剑如果不击中要害,杀伤就小了,等于给了对手反击的机会。出剑讲究守静,练内功也要求抱元守一,简单的说就是不能乱!”
阿雨似懂非懂,可他还是说着,像在对自己说似的。
他一边讲,一边重复了几遍剑招。
“这个‘群鸟飞渡’要快,要准,但换成你面对这一招,其实很好解,嵩山无量观的‘镜圆璧合’这一招,看着像画了一个圈,但其实圈中有四个点,就是挡这一招的,同样在这个圈中的其他点上,也能挡住。但如果对手用这一招挡,你马上接一招中平一字,对方就完了,除非是高出你的对手,能转大圈为小圈,用出无量观绝学缺月再圆,那你剑招不及变化就要被搅飞掉剑了。”
阿雨在想东西的时候显得呆愣愣的,等想完了眼睛里出现神采,就马上精灵可爱起来。她笑着问:“爹爹,难道没有一个剑招,只要我使出来,就一定能赢的?”
叶云生用树枝敲了敲她的肩,笑道:“哪里会有无敌的剑招?如果有的话,大家都用这一招,还能分出胜负吗?”
阿雨又想了会儿,问道:“爹爹,如果没有无敌的招式,那么学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无奈地说:“你学了,才能懂剑,才晓得怎么用剑。”
只是说完了,他猛地在心里自问,我懂剑了吗?
许久之后,等他再去看雪中的徒弟,发现赵馀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
捏着剑诀的雪人。
赵员外是个极其明事理的人,从不过问叶云生如何教自己的孩子。这也让他有了倾尽全力去教的心思。
给赵馀推血过宫,热了身子,就让他去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父女两人则在屋檐下,看着练武场上的雪,远近无杂声。叶云生喝着温热的茶汤,身边阿雨挑着糕饼吃,时间一下子就慢了下来。等赵馀从屋子里出来,两个小家伙跑进了雪中,堆起了雪人。
他微笑着,等着天色暗下来。
…………
黄昏,魏显府上。
前两天自九华山下山行走的道人野狐子被夏芸仙请了来一同出力。
野狐子是个三十多岁的无门无派,原本姓名未说,一手拂尘使来有水泼不入的功力,两颊有剑疤,短眉小眼,鹰钩鼻,一身旧道袍。
众人议了开头,他说道:“贫道这两日观察那果林寺高僧先渡和尚,可确保他没有救下燕归来,试问这燕归来受了如此重伤,若在果林寺,先渡和尚怎有时间早晚功课,白日还要普度众生?”
屋中几人都笑了起来,长安剑王谢鼎说道:“圣手老李那儿我假意让门人去治伤,耽搁了一天,应也可以排除在外。”
徐青淡淡地说:“血肉屠刀林老鬼这几日已经有所意动,按照魏大人吩咐,一千两银子,能为我们出手一次。”
魏显坐在上位,看了看几人,不耐地说道:“那就只有两个人了?”
夏芸仙笑道:“其实只有一个人。”
徐青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想接话。
魏显挺了挺身子,问道:“确定是方子墨?”
长安剑王冷冷地说道:“宁家的行事风格是帮亲不帮理,如果与燕归来有旧,早就上门来了,也不会投信开封。不怕阎王请上殿,就怕宁家小手段。江湖手段,谁能比得过宁家?”
徐青忍不住说道:“莫忘何家。”
夏芸仙笑讽道:“何家早就落寞了,江湖人谁还会在意?”
长安剑王冷冷一笑,野狐子也无声地咧了咧嘴。
夏芸仙又说了句:“下三滥这个名字,起的恰到好处。”
魏显不快地问道:“谁有良策拿下方子墨与那燕归来?这凌云剑仙跟咱们向来不对付,为了转运一事,这些年就没有消停过。”
夏芸仙低敛眼睑,连呼吸都细微了,蓦然笑了起来:“魏大人,这方子墨是正道鼎鼎有名的人物,信义盟盟主,手下人数众多,剑法更是一流……不过照小女子看来,却是最容易不过。”
“此话怎讲?”
“只需一人,就能叫凌云剑仙,独自面对我们众人,且无帮手。”
“谁有这个本事?”
徐青见到夏芸仙桃花一般的眼眸转向自己,心里惊怒,可堂上坐着魏显,他却半点奈何不得。
“徐公子,在座之人,唯有你可以办到。”
徐青不等魏显开口,赶忙说道:“夏姑娘说笑了,在下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夏芸仙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几个,在江湖中行事,不与凌云剑仙这等人物同流,但徐公子不同,就拿一事来说,前次对付燕归来,如果徐公子及时追到,与剑王合击燕归来,她必然身死当场。”
最毒妇人心,这番话直指徐青有不二之心!果然,魏显眼神盯着徐青,隐隐有杀气,他也不开口,就等徐青解释。
徐青只能说道:“燕归来轻功高明,追赶不及实不能怪罪于我。”
夏芸仙笑了笑,说道:“总是一件可说道之事,徐公子铁剑书生的雅号,江湖白道也颇为钦佩,方子墨或许会起疑,但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奴家觉得,可以谋之。”
魏显问道:“如何谋之?”
“信义盟转运财物已久,燕归来身上那封信,作为一盟盟主的方子墨必然会亲自送往开封。我们现在不能等他们集齐人马,只需让方子墨相信魏大人会调兵遣将剿杀信义盟,兵围方府,他方子墨为了不牵连朋友兄弟,会不会解散信义盟,孤身去往开封?”
徐青来不及顾忌舅舅的猜忌,直接说道:“此举不妥,信义盟终究是江湖势力,来往多是江湖白道,方子墨要是联合交好势力,大闹长安,吃亏的还是舅舅。按夏姑娘的方法,如何让方子墨相信不说,舅舅用何名义请城守调兵进城对付信义盟?风声传出,一旦有心人上报朝廷,舅舅难免惹来非议。”
魏显一指徐青,沉声怒喝:“青儿太涨他人志气,本官何须顾及一江湖草莽,他方子墨敢联合白道势力,我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朝廷有朝廷的颜面,怎容江湖宵小叫嚣?找个名义又有何难?说那刘府二娘勾搭方子墨,杀死刘府上下,我再与邱县尉安排捕快上门,他不从便让城守调兵进城围住方府!”
谢鼎竖起大拇指,敬道:“魏大人霸气,不过这样一来,就让方子墨破釜沉舟,官兵怕是围不住信义盟众人。若他带人逃出,我等就不好对付了。”
一直吃茶的野狐子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凌云剑仙在江湖中口碑极好,给他纠结起好友帮手,我等几人怕是奈何不得。还是夏姑娘的计策绝妙,让方子墨先得知官兵将至,必定会保全信义盟上下,孤身出走,我们就在路上对付他,就算他剑法再好,难道还敌得过我们几人合力?”
夏芸仙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徐公子,心中暗道,你不是要做正人君子吗,我非要你当个卖友求荣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她对着魏显巧笑嫣然地说:“如此一来,事情不用闹得血流成河不可收拾,又可轻易拿下方子墨,取回信件……只是要委屈徐公子了。”
魏显沉默了片刻,对几人说道:“你等先行退下,我与青儿说几句。”
夏芸仙,谢鼎,野狐子告辞离去后,徐青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水冷茶香淡去,他已品不出丝毫滋味,心底只觉世故乖离,情难自己,颇有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之念。
“青儿啊,你可知舅舅这些年在长安城做到主薄一位,是多么不易?每年要给上官多少财物,才能保住现有的一切?你那父亲是个不省心的,本事没有,偏偏花销繁多,你母亲守着家为了你的亲事与舅舅天天念叨……那封信,真若到了开封,官家天子一怒,咱们魏家就要遭殃了,你武功好,还能遁入江湖。但你能忍心看舅舅人头落地,你母亲发配千里?”
徐青放下茶碗,忍着心头的百般滋味,轻轻地说:“青儿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给青儿两日时间,准备妥当,就去找方子墨。”
…………
自从那次争吵过后,妻子就不理叶云生了,该做的一样不拉下,就是不说话。女子小心眼起来,真够叫男人头疼的,叶云生行走江湖的时候很是能花言巧语,可成家之后,反倒笨嘴拙舌,连哄女人的情话都不会了。
这天夜里,妻子和女儿都入睡了。他一个人不知怎么躺,就在院子里坐着,坐了会儿,站起身捏了个剑诀,空手舞了一趟剑。看满院积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夜空清冷,月无伴,星辉暗淡,真是寂寞到了骨子里。
正要回屋,忽听院外小巷里传来脚步声。他打开门,见到张晴子背着一位年轻姑娘。两个女人都是一身的白,在雪中却反而不起眼。张晴子轻轻地跟他说:“来跟你借个地方。”
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迎了进来,关上院门,带张晴子走到侧屋后边,靠着院墙,拉开地上的暗门,让张晴子背着姑娘走了进去。
年轻姑娘比张晴子高了大半个头,几乎和叶云生差不多高了,将她安放在床上,她对叶云生颔首,说了句多谢。
“长安剑王的当涂剑,姑娘用什么招式挡下剑锋的?可惜内劲入体,如此重的内伤,想必近几日都是子墨在为姑娘疗伤。”他甚至没有碰过对方的身体,就已经清楚对方的伤势,还说出了何人所伤,用的是什么剑法。
年轻姑娘眼中出现了惊异,一时没有吭声。
张晴子说道:“你凭什么断定都是子墨,我就不能给她疗伤了?”
直到这个时候,叶云生才有机会好好地看了看张晴子。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并不比躺在床上的姑娘更好一些,但没有忧郁,低沉,失落。好似老李的那一副药剂,并没有在她的心灵上造成过多的伤害。
或许是叶云生看得久了些,她脸颊出现了一丝红晕,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可嘴里还是不放过他:“你都不心疼,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如此一说,他便知道她心里还是在意肚中孩子的。
他也不管床上的姑娘,握住张晴子的手,只眨眼的工夫,他便知道,他的还未出生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张晴子眼中出现了水波,强忍着说道:“你绝对想不到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历。”
他没有忍住,流下了一滴眼泪,借着擦去而松开了手,笑着问:“哦?我来猜猜看。”
“这般伤势,长安剑王必是精心准备的一击杀招,几乎贯注全部功力了……越女剑凌厉刁钻,出手即是搏命一般的招式,自然挡不住,那就不是神秘的越女剑传人。华山隐士养气剑内外兼修,招式多是以守代攻,讲究出剑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是养气剑的传人,伤势会轻很多,也就不是了……”
年轻姑娘听他说了两个江湖上的传奇,有些汗颜,低下头去,等了片刻,听他没有说下去,再抬头看他,就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
她不喜穿鞋袜,还是穿着那双梨花木的木屐,故而现在脱去后,是光着足的。
叶云生可以发誓,这辈子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美丽女子的,可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脚。
宛如三四岁的孩子的皮肤一般,吹弹可破。没有趾骨的痕迹,浑圆,饱满。脚背的弧度与脚底的弧度是无法想象的,以前只以为有渝州天坑、洛阳飞石、河西丹霞这些可叫做鬼斧神工,但现在见到年轻姑娘的脚,他忽然觉得只有这双脚才是出自鬼神之手。
他犹如着魔了似的,嘴里轻轻地念着:“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
年轻姑娘读过庄子的书,知道他这句话的出处,脸上飞出两朵烟霞,本就绝美的脸更是风情万种……
张晴子抿嘴而笑,也不气恼,只看着他醒悟过来,低头给姑娘赔罪,直说唐突。
“猜不到吧!”
“记得曾经见过燕云来的一位江湖浪客,练的是密宗不动明王掌法,已至无动的境界,不动明王掌法一共四层境界,分别为从召,祥寂,忿怒,无动。这人练到了最高境界,一双肉掌无垢无茧,如归真璞玉。”
他的目光穿过回忆,回到年轻姑娘的脸上,再徐徐移动到腰部,落在燕子模样的腰带扣上,笑着说:“能将一对金莲练至这般明玉无瑕,应该就是江湖传闻已久的燕归来了。‘燕归来’刚柔并济,可惜姑娘功力不够,软剑挡住了剑锋,却化不去剑上的内劲。”
“确如其言,小女子佩服!刘府未亡人江瘦花,敢问恩人名号?”
他怔了怔,忽然就从知无不言变成了哑巴。
张晴子轻轻地说:“他是叶云生,我们以前一起行走江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笑了笑,心里抽痛。
江瘦花吃了一惊,挣扎着要起身,“我不能在这里,你已退出江湖,如何能够害你。”
张晴子按住她,嗔怒道:“甚么叫害他,这里安全得很,他内力不比子墨弱,能够给你疗伤,你且好好躺着,我与他说几句就走了。你要不安生在这里修养,我和子墨如何能够安心,别忘了还有大事需要操办!”
那封信在方子墨手里,她要是在方家,方子墨须每日为她渡气疗伤,怎能去开封呢?江瘦花不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担心刘府满门血案不能得报,听张晴子这么一说,只能好好地躺着,悲从心里,泣声说道:“诸位此恩此情,江瘦花没齿难忘,奴必会日日念经祈愿只求恩人平安……余生做牛做马,一一报答!”
叶云生不忍见她悲伤之情,按住她的神门穴,运劲透入,几个呼吸,江瘦花便沉沉睡去。
“她这身内伤,你估计下得多久能治愈?”
“每日给她运功疗伤半个时辰,两月左右。”
“可以吗?”
“你要我做的事情,少有不可以的。”
这或许,算是一句情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