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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进从嘉书房第一日,先生尚没来,从嘉指着书案上的宣纸:“青鸾过来,写幅字我瞧瞧,我给你磨墨。”
白皙修长的手持了墨条,在紫金端砚上徐徐打转,青鸾跪坐着,持袖握笔,写下轩窗避严冬,翰墨动新文。笔搁在笔架上坦然道:“我的字不好。”
从嘉嗯了一声,“确实不太好,不过端正有力,孺子可教也,青鸾可愿意仿我的字?”青鸾摇头,“金错刀颤笔行文,我写不来。”从嘉笑道,“书房中的学业,谁敢写金错刀呢?来,我拿给青鸾看。”
从嘉打开一个卍字纸盒,将其中一沓手稿拿出,展开在青鸾面前,多是庄重的隶书,也有几篇精致的小篆,青鸾手指描着笔画,自己若能写出这样的字,想想都雀跃,仰脸笑看着从嘉:“我愿意,从嘉教我。”
从嘉手挡了眼,认真说道,“青鸾,别这样仰着脸看我。”青鸾一怔,从嘉笑道,“太好看了,我会心猿意马。”青鸾不解得眨眼,从嘉指指她,“更不能这样眨眼,美丽的女子这样仰着脸,再这样眨着眼,长长的微弯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青鸾见过蝴蝶歇在树干上的时候吧?色彩斑斓的双翅轻轻得扇动,让人挪不开眼睛……”从嘉沉浸在自己的诗意中出一会儿神,看一眼青鸾,“这样的时候,我对女子,是有求必应的。”
青鸾诧异看着从嘉,她单刀直入惯了,遇到任何问题都是直逼关键,不会拖泥带水,更不会若从嘉这般思绪飘飞来去,渐渐的便不知所云。
这时先生进来了,青鸾忙过去奉上束修拜了下去,先生板着脸捋一捋花白长须,嗯了一声道:“依着老朽的本意,女子宜室宜家,不宜进书房学堂,可皇后娘娘说你是女中楚翘可造之材,既如此,便与从嘉一起,用心学吧。”
从嘉也见了礼,先生居中朝南落座,青鸾与从嘉面对着先生,一左一右跪坐于条案后,两手抚膝,认真听先生讲授。
先生轻咳一声,又捋一下长须,“今日讲天下大势。”先生话一出口,头不自觉的晃了一下,带了几分陶然,“而今天下三分,大昭之东有殷朝,之北有乌孙,三国以殷朝最为强大,地大物博富庶繁盛,大昭小国寡民,可有地势之利,紧随其后,乌孙小国地势偏僻冬季苦寒缺少耕地,国民多游牧为生,本不成气候……”
青鸾正襟危坐,听得分外用心,以前圈在王府后宅,从书中知道天下之大,可她到的最远处不过是云台山,听先生讲述,觉得分外有趣。正听得兴起,听到身旁一声低低的叹息,先生喝一声从嘉,拿起书案上的铁戒尺,在掌心一下一下敲着,青鸾看过去,就见从嘉已坐得歪了,正昏昏欲睡。
先生又喝一声从嘉,从嘉揉一揉太阳穴坐直了,眉头微皱唤一声先生,陪个笑脸道:“学生有些想法,先生听一听,从学生这辈往上数五代,曾有公主与殷朝皇帝联姻,殷朝皇族流着大昭皇族的血,是以殷朝与大昭从来修好,有殷朝护着,大昭世代都是世外桃源。先生,别讲天下大势了,还是讲讲天下地理吧,名山大川风光各异,多有趣。”
从嘉说着又打个哈欠,先生持戒尺站了起来,走向青鸾。从嘉忙忙摆手:“青鸾可是娇滴滴的女子,先生也下得了手?”
青鸾看先生越走越近,手中戒尺扬了起来,说一声慢着,先生顿住,青鸾不卑不亢:“青鸾听得认真,不该受罚。”
从嘉在旁做个鬼脸:“是这样,以前我有个伴读,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我读书懈怠的时候,先生顾及我的身份,不敢打我,就打他。他忍无可忍,前几日楚王爷骤然离世……”从嘉顿一下,小心看一眼青鸾脸色,正色道,“母后派兵部侍郎前往,他主动请缨,随其父镇守边关去了。”
他提起父王,青鸾心中拧了一下,面上依然镇静,“热血男儿驰骋疆场,好过替人挨打受骂。”从嘉不以为杵,依然笑嘻嘻的,青鸾站起身看着先生,“敢问先生,替太子殿下挨打可是皇后娘娘的吩咐?”
先生没说话,每次他责打侍郎公子,从嘉都会跟皇后娘娘告状,皇后娘娘从不说什么,自然是默许,只是眼前这位郡主,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过,倒是轻不得重不得,先生轻咳一声收了戒尺,坐回了书案后,板着脸说声继续。
从嘉又朝青鸾做个鬼脸,青鸾假装没看到,认真看着先生专注倾听。先生又道,“乌孙小国本不足为虑……”从嘉在旁道,“先生说的对,就是与大昭公主联姻的那位天圣皇帝,雄才大略,逼得乌孙数次北迁,疆土一再缩小。”先生话被打断并无不悦,反嗯一声露出嘉许之意,太子殿下难得关注他国政事,先生十分安慰。
青鸾看一眼从嘉,从嘉笑道:“先生不用夸我,我羡慕那位高祖姑母与天圣皇帝的爱情,是以曾潜心钻研二人的故事,殷朝男子三妻四妾,可天圣皇帝只爱高祖姑母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夫妻儿女成群,乃是传世的佳话。”
啪得一声,先生手中戒尺击在书案上,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颤着唇说道:“从嘉太子若再胡言乱语,老夫这就去请皇后娘娘前来。”
从嘉不说话了,紧抿了双唇,抿得只剩一条线,眨着双眼无辜看着先生。先生喝口茶平稳了情绪,继续道:“可如今的乌孙王年老多病,乌孙太子符离掌管军国,此人文武兼修,通汉学精骑术擅兵法,去岁时不停派人扰殷朝边境,小股部队入侵,打完就走,虽暂未侵占殷朝疆土,却也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依老夫看来,乌孙太子眼下只是试探,发兵进攻殷朝只在早晚,可叹殷朝承平日久,官员醉生梦死皇族不思进取。”
乌孙太子,青鸾看一眼从嘉,大昭太子,认真问先生道,“请问先生,殷朝太子又如何呢?”先生赞许点头,“殷朝太子元宁,也称得上文武兼备,只是其人气量狭小,总疑心两个弟弟觊觎太子之位,殷朝二皇子元英先天不足,每日在王府中埋头看书,出行需有轮椅,三皇子……”
提及殷朝三皇子,先生意味深长看一眼从嘉,叹息道,“天下第一纨绔,当世不二膏粱。”从嘉半敛的双眸蓦然睁大,“先生是在说我?”从嘉的神情分明是兴奋自豪的,先生摇摇头,“从嘉的琴棋书画,假以时日,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唉……”
先生又一声叹息,从嘉不服气问道,“那三皇子,叫做元邕吧?他怎么就比我纨绔比我膏粱了?”青鸾低了头心想,这也要争?
先生又喝一口茶,“这元邕行为乖张放荡不羁,最厌读书写字,最爱……”从嘉忙问,“花街柳巷?”先生说,“倒也不是,他最爱杂剧,自编自演自己伴奏,一个人一台戏,却不喜名家大作,只喜市井杂荟,俗句俚语粗话分外精通,皇帝厌恶他,皇后性子宽厚,尚能容他,他的母妃宸妃性子刻板,常拿藤条狠狠责打,每一次责打过后,这三皇子都会变本加厉,有时候扮作乞丐,衣衫褴褛睡在城隍庙。”
青鸾疑惑道,“一个人一台戏,足见此人绝顶聪明,他放浪形骸,可避太子锋芒,先生也说了,殷朝太子气量狭小,那二皇子天生体弱,太子自不会将他放在心上,这三皇子若稍有过人之处,就会成为太子的眼中钉。”从嘉重重点头,“青鸾说得有理,说不定那二皇子也是装的,装作病弱,好让太子放心。”
“你们两个以为演戏呢。”先生不以为然,“言归正传,就这样的两个弟弟,殷朝太子尚小心翼翼提防,足见眼界狭窄,他日一旦乌孙发兵,于殷朝,只怕是一场浩劫。若殷朝有难,唇亡齿寒,大昭的太平之日,也就要远去了。”
先生眯眼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似乎看到了兵戈四起民不聊生的景象,神情怆然悲凉,几要落下泪来。青鸾出声打断了先生思绪,青鸾问道:“依先生看,该如何是好?”
先生看一眼从嘉,太子不争气,又能如何?待到那一日,国破家亡,老夫惟有一死以示忠诚,从嘉笑道:“青鸾放心,大昭国有我母后呢,父皇生病后,大昭朝堂上,都是母后主持政务,朝堂内外都说母后圣明。”
青鸾心想,皇后娘娘果真是女中巾帼,先生长长一声喟叹,大昭开国以来,每隔几代总会出一位不思朝政的帝王,醉心于医术或音律或篆刻或书画,每一代都由皇后主政,堪堪保住了江山,到了从嘉这一代,除了朝堂政务,其余的样样出色,似乎要将前几代混蛋帝王的癖好集于一身。
先生满腔忧思,他只是一介书生,天下大势会说,却无力扭转,只能指望着太子,太子如今十四,五岁启蒙,已是九年,竭尽心力,黑髯变白须,太子样样精进,独不能涉及朝堂,每一提及,太子必昏昏欲睡,若说得多了,就会犯头风。
青鸾思忖着先生的话,斟酌说道:“大昭与殷朝联姻福及五代,既然联姻有用,何不让太子殿下与乌孙公主联姻?”
先生没说话,从嘉恨恨朝青鸾瞪了过来,一双重瞳若四簇火苗。青鸾疑惑看着他,我说错了什么?从嘉咬牙低声道:“青鸾跟我有仇?”看青鸾摇头,又问,“为何祸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