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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就到了安喜门,穿过城门洞子进到京城内,行人往来憧憧,内中多有佩带兵刃者,偶尔擦肩而过,亦能风闻些“缁衣堂”、“金雀徽”之类的字眼,以此推测,其中好些应当都是近日从四方汇聚来京的准备参与选拔的人。
行走烟火繁盛的京城街巷,处处可闻有关金徽大会的谈论。可见这场由缁衣堂主持、为国家选拔精锐的盛会尚未开始就已然传得家喻户晓。
虽说定淳不明内情难以提供更多的有用的信息,但从颍川郡到京城,路行云余路留心打探询问,基本摸清楚了这场金徽大会的规则流程。
当今天下大晋虽说以强盛国力称霸,占据广袤的领土,却依然有着不少内忧外患。
外患,北疆塞外有控弦百万的苏蛮部虎视眈眈,西北方有已经覆灭的雍国余孽落日军流窜作乱,东北方有燕国不服王化屡兴刀兵犯境,西南疆有万里瘴气羊鬼洞诸部落敌对,东南浩瀚大海里也有鲛人岛等势力时常滋扰海岸。可谓敌国环伺,各怀叵测。
内忧,众多由于大晋篡周心怀不满的秘密帮会猖乱不绝,镇压难止。各地各处更有千奇百怪的山精妖灵荼毒百姓,就连大晋朝廷内部亦是暗流涌动,不甚安宁。
大晋兵强马壮,然而在很多情况下,单纯利用军队兴师动众不但无法妥善解决问题,还会付出巨大的成本与代价。
为了拔除肉中刺、祛除骨上疽,稳固朝廷统治,选拔素质过人的精锐为国效力势在必行,金徽大会便是为此服务的一个选拔会。
路行云对朝堂的功名利禄并不看重,他想要参加金徽大会,纯粹是为了锻炼自己。下山之前,大师兄曾对他说过,行走江湖不要怕麻烦,哪里有挑战就往哪里去,否则还不如在家蒙头睡大觉。
他记着大师兄的告诫,将金徽大会视作自己二十年武学生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段经历对自己未来必然都极有助益。尤其在得知八宗弟子许多都会参加金徽大会的情况后,他更坚定了自己想法。因为,他还有个从来没和旁人提过、只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信念。
金徽大会的报名从几日前便开始了,报名者需往宫城宣仁门钟楼下报名并参加初筛,初筛不通过的无法报名。不过,路行云始终牢记着在和气会北堂口库房得到的纸条上内容,“七日后京城卷云亭日昳时见”,今日便是约定日子,再看看日头,刚过正午,他由是对定淳道:“定淳师父,我这里有件急事得办,不如你先去报名。”
定淳并不多问,思忖片刻道:“无妨,时辰尚早,少侠先忙。”说着指了指几步外的一家茶水铺子,“小僧在那里坐坐,等少侠回来。”
“好,若是我迟迟不来,你就不必管我了。”路行云拱手道。他不清楚此去赴约将会有何种结果,甚至做好了一旦事不由人便放弃参加金徽大会的准备。
城西北卷云亭是京城一座不太出名的小亭子,路行云打听许久才找到去路。亭子位于城西北道政坊与进德坊之间的小山上。
辗转到达小山脚下时,仍有不少百姓拿着大笤帚清扫着周边残雪,可见山上道路未必好走。
路行云遵循扫雪百姓的指引登山,山路青石铺就,可是有冰霜轻覆表面,非常湿滑。他走得又快又急,几次差点栽了跟头。也因此故,小山人烟稀少,极为静谧。
寒林有乾鹊清鸣,路行云拾级而上,转过一道弯,赫然望见一座八角小亭矗立在路边。八角小亭上挂着小匾,上头正是“卷云亭”三个字。亭子里,果真候着个人。
“呼——”
一阵凉风吹过,路行云几步靠近亭子。亭中人听到脚步也转过身子,即便换了一套爽利黑衫还戴了顶暖帽,路行云还是认得他。
“好你个林十五。”路行云迈进亭子,肃面正视其人。他比对方高一个头,身体更是强壮一圈,居高临下俯视,双目锐利如刀,“你把我的蛤蟆偷哪里去了?”
白日明亮,细细打量,路行云发现,这个林十五肤白如雪,竟是连胡须也没有,不见男子气概,显得颇为阴柔,与他武功低微只会做些偷鸡摸狗勾当的行径倒是吻合。
“少侠误会了,我没有偷你的蛤蟆。”林十五面对气势汹汹的路行云,并无任何慌张,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在和气会堂口库房那会儿大相径庭,“我救了他一命。”
“救了他一命?”路行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你?和气会的小绺子?”
“对,就是我。”林十五昂起头,直视路行云,“你不信?”说话间甩手一抛。
路行云以为他又用暗器偷袭,迅速出手双指一夹,不料这次夹中的不再是袖箭,而是一枚金灿灿的元宝。
那元宝仅有小指盖般大,像颗豆子,但是路行云认识,这是对对生平至爱宝贝,唤作“指元宝”,平素都藏在口中,曾不止一次拿出来对路行云炫耀,说是自己跨过百年修为这道坎时的结晶之物,具有通灵聚气的功效。
“你哪里得来这指元宝的?”
路行云脑中蓦地浮现林十五撬开对对的嘴夺取宝贝的残忍画面。可转念一想,若是对对不主动透露,林十五如何能想到他的嘴里还藏着这么个小物件。
“还能怎么得来?当然是他给我的。”林十五负手在后,轻踱两步。
路行云跟上他,正色直言:“对对到底在哪里,告诉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十五瞥他一眼,不满道:“好心没好报。”接着道,“你病急乱投医,把你的蛤蟆丢进那坛大桑落里头续命,原意是好,却低估了桑落酒的烈性。你的蛤蟆在酒里垂死挣扎,若非我及时将他捞出来,那坛大桑落可就真成蛤蟆泡的药酒了!”
“还有这等事?”路行云愣了愣。
“哼哼,可不是,我带他出了库房,想去桂子宛的辟弱水阁寻治疗灵精的草药,谁能想到,才跑出去不久,你的蛤蟆恐怕是因酒性冲乱元神,竟生异变,瞬间胀大了十余倍,癫狂暴烈。我躲不过去,给他一口吞进了肚里。”林十五说着说着,满是幽怨看着路行云。
路行云感到匪夷所思,问道:“他肚子里......是什么样的?”
林十五白脸泛红:“又臭又黏,恶心极了!到了现在,我每每想到还倒胃口,这都是你那恩将仇报的蛤蟆干的好事。”
路行云连连摇手:“他不是我的蛤蟆,他叫对对,我和他,咳咳,只是搭伙赶路罢了。”
“搭伙赶路,还能不辞辛苦来这里找我?那你可真够义气的。”林十五似笑非笑。
路行云岔开话题道:“后来如何了?”
“你的蛤蟆......你的对对到底身体虚弱,酒劲过后便一泻千里,打回了原形又昏迷了过去,我才得以从他肚子里出来......”从林十五细微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那时候的境遇仍心有余悸,“当时我不知身处何地,只能捡上他胡乱奔走,后来才知道,他吞了我后狂奔了一日一夜,速度赛过骏马,竟是直接越过了嵩高山到了京畿地带。”
“原来如此......”
“我看他气息逐渐衰微,还道已经无力回天,岂料峰回路转,在道上撞见一位高人......”
“高人?”
“正是,是一名对刀圭医术术极有造诣的前辈。他见对对奄奄一息,从行囊里取了两粒丹药给他服下。那垂死的对对居然旋即就睁开了眼。”林十五一本正经叙述着自己与对对的经历,“我随那前辈一起去了他的居处,诊断后说对对经脉损伤严重,需要长期将养,可交给他照顾。我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了,对对他也同意留下。所以,起初我想把对对带到这里交给你,现在就成了我一个人来了。”
“那前辈必是造诣颇深的刀圭大夫。”
“我看不像。”林十五摇头,“一般刀圭大夫,比如桂子宛,家中各色花呀草呀瓶瓶罐罐一大摞,数都数不过来,可那前辈的居处仅是竹林中小小一草屋,简单素雅,不像是刀圭大夫,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林十五微微一笑,“终归和刀圭大夫搭不上边。世间能人异士多了,能治疗灵精的总不见都得是刀圭大夫......你说是吧?”说完还朝路行云眨巴眨巴眼睛。
路行云忽然想起这林十五的身份,缓和下来的脸重新板正:“你不会在骗我吧?”
林十五道:“那指元宝是对对最心爱之物,要不是为了取信你,他怎会舍得离身。”
“也有道理,以他的那暴躁脾气,若不乐意,宁愿销毁宝贝。”路行云听到这里,对林十五的话相信了七八分,“那位世外高人前辈住在哪里?”
“你现在还不能去,对对没有遵循习性冬眠,早大伤元气,又在风雪中煎熬许久,需得好好调养,据那前辈讲,最早也得等气温转暖才有痊愈的机会。在此期间,受不得外人任何打扰。对对让我带给你指元宝,就是为了让你安心,还让我转告你,说什么救命之恩永不相忘,最近难以同行相帮,你带着这指元宝有助于修为,暂且当作他的心意。”林十五面有笑意,“看不出来,你长得莽莽撞撞的一个人,心地倒是不差,还能让一只小蟾蛛对你死心塌地的。”
路行云听罢暗想:“不单指元宝,这姓林的转述对对的话确是对对的口吻无疑,这么说,对对真就得了个好着落。”想到这里,心中大石落地,不禁长舒口气。
“你要见对对,就先等着吧。等春雪全部消融,虞美人开遍京城东面姑因山的时节,你回颍川郡阳翟城,敲小邋遢巷第三间院子的门,我在那里。”林十五说道,“此外别无他事,我还有事在身少侠若没什么想问的了,我先告辞了。”
路行云道:“且慢......”
“嗯?少侠还有事?”林十五含笑站在原地。
“若没有猜错,林、林兄不是和气会的。”路行云犹豫片刻,还是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林十五一怔,继而道:“何出此言?”
“别的不说,你要真是和气会的小绺子,拿了指元宝这样的稀奇宝贝,必然不会再给我送来了。由此可见,你算有些良心......”
“少侠是聪明人。”林十五别的没说,只简单说了这一句。
路行云点到为止,没有追问林十五的来历,也没有追问他混进和气会的目的,接着认真朝林十五行了一礼,口气温和:“江夏郡路行云,此前多有冒犯之处,请多多担待。另外感谢林兄仗义救了路某的朋友。”
林十五笑道:“这还差不多。”随即亦敛容抱拳,“我叫林施华,后会有期。”说罢,黑衫轻晃出亭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