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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如此的重男轻女,从给姐姐们起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大姐叫吴如梅,二姐叫引娣还算说的过去。三姐叫招娣、四姐叫芦竹就能看出他期盼有个儿子的迫切心情。芦竹,在里下河水乡是那种不用种植而到处疯长的一种植物,个头能长丈把高,竹叶不能包粽子,竹杆不能当材料。长得如此茂盛的芦竹,到头来只能用于搭个黄瓜、线豆的架子或者直接当作柴火烧了。给四姐起了这么个名字,意思就是说已经贱到了没有任何价值。
我的母亲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放声大哭,大舅在一旁不停的劝慰。这时,我父亲也回到了家里,当他看到我四姐又被抱了回来,也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大舅站起来就给了我父亲一拳,说:“老二,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我父亲还不服气,回道:“要这么多丫头做什么?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就想要个儿子有错吗?”
大舅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你这是在骂我吗?”
我大舅结婚多年至今一直膝下无子,我父亲的这句话深深地戳在了大舅的心窝子里,我大舅气愤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第二天,我大舅妈和小姨相约来到我家。大舅妈能说会道,上来就对我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并且放出话来,如果再把我四姐丢掉,以后她们就再也不帮助我们家了。我们家人口多,尽管有我父亲辛勤地工作,有份工钱籍以养家糊口,但免不了还是需要我大舅和小姨的接济。听到我大舅妈这么说,我父亲这才打消了把我四姐继续送人的念头。
但是,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一个新的想法又在他的心里萌生了。
我父亲感到接连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脸面挂不住,而且已经听到邻居、工友在背地里议论说他就不是有儿子的命,于是他执意要从上海回到老家去。
我父亲性格执拗,倒是说话算话。这一天,在我家里当着我大舅、大舅妈、小姨的面,我父亲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阿哥,我想了好久,决定还是带着她们回老家去。”他们都习惯叫大哥为大阿哥,大嫂为大阿姐。
我大舅一脸不解,问道:“在上海好好的,有工作,有房子,为什么又要回老家呢?”
我父亲低着头抽着烟没有吱声,大舅妈有点急了,说:“说呀,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父亲狠狠的掐灭了烟头,说:“还为什么呢?你们是没在万福里,左邻右舍说的那些话,听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
大舅妈:“他们都说什么了?”
我父亲:“还说什么?说我家只能养一群草鸡,永远也见不到猴子。”
听到这,我小姨气愤的说:“是谁呀?大姐夫,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说理去。”我小姨是远近有名的“小辣椒”,与人争论即使无理也能被她抢三分。
我母亲正坐在一边给我四姐喂奶,说:“别人说别人的吧,我们过我们的就行了呗。”
我父亲有点不悦,说:“你懂什么呀?!”
我母亲放低了声音,说道:“在上海,有大阿哥大阿姐和妹妹帮衬,回老家后谁能帮我们呢?”
我父亲:“孩子爷爷奶奶不能帮我们吗?”
我母亲:“还爷爷奶奶呢,奶奶的眼睛都被爷爷打瞎了,还怎么帮?”
我爷爷的脾气更加火爆,有一次与我奶奶刚刚争吵了几句,上来就是几个耳光,打得我奶奶眼里直冒金光,而后昏厥倒地。村里人把我奶奶搀扶起来,可奶奶的眼睛却从此不见了天日。奶奶的娘家来了人,我爷爷躲进屋后的竹林里一直不敢现身。可娘家人一听原来是男人教训女人这么回事,谁也没说什么。把我父亲找回来后,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就又回到了龙城。他们认为,这是家务事,男人管女人怎么做都是天经地义的。
我大舅见我父亲态度坚决,感到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老二呀,你抓紧与老家联系一下,看回去后在哪落脚,然后通知我们。今后需要我们帮助的也别客气,不管在哪,我们都还是一家人。”
我小姨接着说:“大阿哥说的对,我们当然是希望你们留在上海,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但你非要回去不可,我们也不好阻拦。只是请你对我大姐好一点,对孩子们好一点。”
我大舅妈还是有点生气,她说:“这个还要请求他吗?老婆是他的,孩子也是他自己的。对她们好是他的责任。老二呀,你给我听着,以后要是让我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我饶不了你。”
我父亲连连点头答应着说:“知道了,大阿哥、大阿姐你们就放心吧。”
我们举家返乡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后来我父亲与老家取得了联系。至于落脚何处,几番书信往来,还是我奶奶的意见占了上风。我奶奶娘家是龙城人,祖上开过作坊,在百步桥一带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爷爷家境贫寒,自小就在奶奶家当长工。爷爷人生得结实,又很勤劳,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有一年龙城连日暴雨,双阳河水位暴涨,河水倒灌进了龙城的大街小巷。百步桥一带本来就地势低洼,险情更加严重。奶奶家的院坝又高又长,把整个家业都包围了起来。毗邻双阳河的院坝阻隔着双阳河水与奶奶家里的场院,期间最严重的时候内外水位的落差已经达到了两三米。院坝长期浸泡在河水中,土质松软一击即溃。一旦溃坝,奶奶家不仅田地被淹,甚至连作坊、房舍都会一应损毁。那段日子,我爷爷与老东家以及其他几个伙计们一起负责这段院坝,没日没夜吃喝都在暴雨中的院坝上。他们一边向外舀水,一边还要随时监视着水情。有一天院坝一侧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管涌,是我爷爷第一个发现,又是第一个跳进浑浊的泥水中,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先是用身体紧紧地堵在洞口,为及时堵住管涌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后来又连续忙活了一天一夜,终于保住了堤坝,保住了奶奶家的产业。这次水灾,整个龙城损失惨重,可只有我奶奶家有惊无险、毫发未损,不仅作坊照常开工,就连院坝里的庄稼秋后还都获得了好收成。过后老东家多次说过,在这场水灾中,他的这份家业之所以能够得以保全,我爷爷功不可没。老东家本想划出些土地给我爷爷,可我爷爷坚决不收。最后还是老东家拍板做主,就这样老东家的掌上明珠、那个当时只有17岁的唯一一个女儿后来成了我奶奶。
抗战时,驻龙城日军占用了我奶奶家的土地,在那修建了一排别墅,其中以琼花别墅最为豪华壮观,当年能够进出入住琼花别墅的都是达官显贵。日本人投降后,前来龙城接收的国民党大员占上了这里,琼花别墅又成了军官俱乐部,成了他们纸醉金迷、寻欢作乐的风月场。只可惜在解放龙城的战斗中,国民党守军妄图依托琼华别墅坚固的建筑负隅顽抗。经过三天两夜的激战,别墅内的守军全部阵亡,别墅也遭到了重大毁损,担负攻击任务的解放军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之后已经成了一座废墟的琼花别墅被拆掉了,周围的土地建成了工厂和农田,只是“百步桥”头一处闲置的房产,还是登记在了我奶奶家人的名下,现在这座房产即将成为我家从上海返乡之后的首个落脚之处。
为了多挣几个钱,临行前我父亲照常上班,每天还是和我大舅搭伴拉大据,但小组长的事体他已经不再过问。这几天,大舅妈和小姨几乎每天都要来到万福里,帮助我母亲收拾行李捆扎包装。早前几日我大舅联系了帮船,这样可以让我全家坐船直达龙城。但由于近期没有船期,而我父亲又是一日也不愿在上海多待了。不得已,他们只能是坐长途车直达镇江,然后摆渡过江到扬州再回龙城。这样一来,很多东西就不能随身带走了。其实家里几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只是即使贫穷也得生活,平常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茶一样也不能少。
今天大舅妈和小姨前后脚又来到我家,小姨手里还拎着一个灰布口袋,我母亲接过来问道:“小娣,你带来的是什么呀?”
我小姨:“姐,这里面是白面。”
“带白面过来干什么?”
“今天我和大阿姐过来给你们烙饼,这样你们一路上不就有吃的了吗?”
“白面多精贵呀,给我们烙了烧饼,你们吃什么呀?”
“吃什么,不吃呗。”
“那哪行,别全烙饼了,你们留下一点吧。”
说着我母亲就取来一个瓷盆要从灰布口袋里倒出一些面粉出来。我小姨一把抢过布口袋,说道:“大姐,算了吧,别倒了,就这么点,还是和大阿姐他们一起从嘴里省出来的呢。再分还哪有多少呀,恐怕都不够你们吃到镇江的。”
“够呀,这么多呢,一路上哪吃得了呀?”
“吃不了,你们就到家以后再吃。你们这一回去,还不知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呢,有这么点黄烧饼总能对付对付吧。”说着说着,我小姨哽咽起来。
我大舅妈急忙说道:“行了吧,现在再哭还有什么用呀,开始烙饼吧。”
万福里的弄堂里有好几家烧饼店,烧饼上撒上了芝麻黄灿灿、香喷喷的,但是再好吃的烧饼那也得花钱买啊。现在我家就要回乡了,回乡后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家里的钱哪怕是一分钱也得精打细算的。
忙活了一阵,烧饼烙得差不多了,小姨还在那继续烙着。大舅妈一边搓搓手上的面粉,一边过来问我母亲,她说:“大娣,你回去那天准备穿哪件衣服啊?”
我母亲不解,问道:“大阿姐,我还有几件衣服吗?还不是身上这一件吗。哎,你问这个干什么?”
大舅妈站在那拧着眉头问道:“我想了想,你一个人又要抱孩子还要拿东西,这么些烧饼怎么带?”
“还能怎么带,装进口袋里背着呗。”
大舅妈直摇头,说:“不行,你哪有肩膀再背个包啊。再说放在包里,想吃的时候也不方便,我就想这样。”
“大阿姐,你想怎样?”
“缝在你衣服的衣襟下摆里面,想吃了随手就可以扽一个下来,想吃多少扽多少,这样是不是很方便?”
我母亲一乐,说:“大阿姐,真有你的,亏你想的出来,我看这样挺好。”
在一旁的小姨听到了大舅妈的话,也凑过头来说:“这样好,大姐,你快把衣服脱下来吧,让我和大阿姐给你的衣服里面缝上烧饼。”
我母亲连忙找出针线匣,小姨抢着把线穿过针眼,又把一个个地烧饼递到大舅妈的手上,大舅妈一针一线地开始缝针。不一会,我母亲的衣服下摆处全被缝上了烧饼。我母亲穿在身上试了试,虽然没有叮叮当当,但是就那么支楞着确实也有些怪异。
一个初冬的清晨,上海老北站站北广场,穿着各色衣服的人行色匆匆,此刻来到这里的大多数是要即将坐车远行的人。天空飘着细雨,似送别又似不舍。我大舅和我父亲爬上长途车车顶,取下他们刚刚放上去的所有的行李,用油布纸又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一下,然后顺着梯子再次送到长途汽车的车顶上固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