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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张兰就来到引江混凝土制品厂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很多人不理解,凭着张兰的条件、影响甚或是人脉关系,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每天和冷冰冰地钢筋、水泥以及满身臭大汗的男人们在一起?
市面上的说法很多,有的说张兰最后还是从了姓魏的,但魏局长这狗东西拔腿无情、提起裤子不认人,得手后就对张兰的事不管不问。张兰吃了哑巴亏,打掉了牙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出了这档子事,上级领导不仅没有对她予以同情和照顾,分到引江厂那就是有惩罚、发配的意思。也有的说剧团的头头就安置问题征求她的意见,并且有意把她留在剧团里,从事一些培养新人等台下幕后的工作,是张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主动提出要离开剧团,好给新人腾位置、让编制。还有的说本来是要给张兰安排到龙城百货大楼、新华书店当个售货员什么的,毕竟那里干净体面些。张兰说自己以前总是在台上,已经厌倦了聚光灯,现在只想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过个清净的生活。当然还有人怀疑,张兰过去也算是金枝玉叶,到了这么个出大汗的地方,她能留得住、待得下去吗?
再后来张兰嫁了人,夫家老公公是个“三八式”的老革命,但是丈夫却不着调,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经常是在外面鬼混喝醉了,连家在哪儿都找不着。即使回来了,要么倒在卫生间里就睡着了,要么躺在地板上。何时睡在床上,睡在自己身边,行那夫妻之事,张兰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有一次夜深了,张兰听到了门外似乎有点动静,她鼓起勇气打开家门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直到第二早晨张兰开门准备上班去了,才看到丈夫斜着靠坐在门后的墙壁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张兰费了好大的力气一直把他拖进家门,他也没有醒来。还有一天张兰在梦中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她睁眼拉开电灯一看,哪是什么梦境中呀,原来是自己的丈夫正耷拉着脑袋、闭着双眼靠在大立柜的门上往里撒尿呢。她的衣服、家里的棉被,还有她结婚时穿过的婚服甚至她珍藏着的戏服全被他尿湿了。张兰坐在床头,看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地流着泪。结婚已经两年了,至今没有生育。婆婆还曾经托人悄悄地问过自己,张兰哭笑不得。哭,欲哭无泪。笑,笑出来的还是苦涩的泪水。老头子仗着关系硬是接连给他儿子换了几个不错的工作单位,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最后还是做不下去。老公公感到对张兰有点亏欠,事先也没和张兰商量,就动用关系要把张兰调到政府大院当个打字员,这一次一向温柔沉静的张兰居然对老公公发了脾气。
张兰从小学戏又是多年的台柱子,现在在混凝土制品厂尽管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仓库保管员,但是在引江厂无论是谁只要一提到张兰都咂咂夸赞。人长得有款有型而又素净耐看,一头秀发有时只是用最普通的线绳随意一扎就显露出不凡的气质,着装打扮得体也招人喜欢,作风正派从来就没有什么风言风语。还真别说,张兰不仅留在了这里,仓库管理得也是井井有条。来了不长时间后,大家就都发现找张兰领材料,位置清,数量准,效率也高。
尽管张兰的心中有许多不舍,对戏曲,对舞台,对观众;也有许多怨忿,对命运,对家庭,对丈夫,但至少表面上是平静的。她甚至已经完全接受了当下的生活,确信这眼前日复一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子,就是自己未来的人生。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天生就长着一颗邪恶淫秽的心。相似的经历、共同的际遇让他们有着更多相同的感受、共同的语言,更能把对方当作自己内心倾诉的对象,心灵上的知已、情感上的寄托。两个人都需要抚慰,两颗心都需要疗伤,两个身体也更容易接受和靠近。
让他们相互靠近的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因素,那就是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文艺青年。”
那还是当年在上海时,我父亲经常去万福里附近的人民公园里蹓跶,看到一些民间艺人在拉胡琴,他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那边看边听。老艺人看到他是真心的喜欢,就手把手的教他。时间不长,我父亲就基本学会了二胡演奏技巧,也能熟练地演奏《二泉映月》、《良宵》等传统二胡名曲。后来我母亲省吃俭用硬是从一家人的牙缝中抠出了钱给他买了把二胡,他真是如获至宝。前几年从上海搬家回龙城,扔掉了很多带不走的家巴什,我母亲却特地做了个长长的布套,小心翼翼地把二胡装在了里面,一路上这把二胡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父亲的肩头。回到龙城,特别是在我大哥刚刚出生后的那段日子里,甚至在百步桥头都能听见从我家小屋里传出来的婉转悠扬的琴声。但是这宛如玄音的琴声恰如我家里的欢乐一样,来得总是艰难,去得转瞬即逝,还无影无踪、一去不返。
位于龙城城北的西关码头公园有些年头了,还是抗战前修建的。建国后龙城很多街道、公园的名称换了个遍,但荷花公园、西关码头公园的名字却保留至今。站在公园最高处的“醉心亭”扶拦远眺,逶迤美丽的双阳河尽收眼底。
一棵大樟树下,我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块上专注地拉着二胡。琴筒支楞在左大腿上,右手不停地拉动琴弓,左手上下滑动按动着琴弦,琴筒下、搭在大腿上的一块方手帕上已经落满了白色的松香沫。我父亲低垂着头,拉到激越之处整个身子包括头颅都在晃动,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乐曲的律动之中。待在一边的张兰,有时靠在大樟树上,有时蹲下身子,有时就那么默默的站着,温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五个孩子的父亲,不知她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是想到了锣鼓喧天的舞台,还是想到了冷静寂廖的库房;想到了曾经的辉煌,还是想到了当下的落寞;想到了饰演过角色的悲催命运,还是想到了自己的苦涩人生;想到了痛彻心扉的婚姻,还是想到了如梦如幻的爱情。或许她什么也没想,她甚至相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无法抗争,只能默然承受。
张兰到底是经历过世面的女人,心里正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平静如镜。看到我父亲拉的是满头大汗,张兰掏出手绢轻轻的给他擦了擦,然后就蹲到了我父亲的跟前。我父亲抬头微微一笑,继续拉着那段摧人泪下的《梁祝》。
张兰小声地说:“吴主任,我们来段扬剧唱段吧。”
听到张兰的话,我父亲停止了拉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兰,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因为我父亲知道自从张兰离开扬剧团之后就从未开过腔,既是因为她的嗓子“倒”下了,她不愿意听到自己现在的声音。她只想把自己曾经拥有的、自认为是自己最美妙的声音留在记忆里。她感到现在的这个声音配不上自己心爱的扬剧,配不上那些对自己如疯如癫的戏迷,更是从内心深处已经与过去所有的繁华、虚荣做了彻底的切割。之后的日子里,张兰自己从没说过唱戏的话,身边的人谁也不愿挑起这个茬。如果贸然提起,这就已经不是什么唱戏的事儿了,而是在往她一直无法熨平、难以愈合的伤口上大把大把地撒盐。可现在是张兰主动提出来要唱一段戏,正统唱戏的演员都对场景氛围特别的苛刻在意,而眼下是在西关码头公园这个室外露天的地方,周围都是前来锻炼身体的老人和三三两两闲散游逛的游客。我父亲心里明白,张兰肯定是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她的心里又是受到了何等的触动?
我父亲轻轻地问道:“好啊,在这里,你行吗?”
张兰捋了捊几根散落下来的头发,坚定地说:“有什么呢?我早已不是那个扬剧团的台柱子张兰了。”
“我会拉的不多,来哪段?”
“《恩仇记》里卜巧珍与邓炳如偷情东窗事发,卜父得知后一气丧命。卜巧珍悔恨交加,痛不欲生,欲进京寻找施子章以图良策那段吧。”
“行,以前没拉过这段,我试试。”
我父亲试着拉起了《南调》,一段过门过后张兰就那么蹲在我父亲的身前,一只手搭在我父亲的大腿上轻轻地唱了起来。
“老爹爹年迈染病卧床头,不孝女身怀六甲难下楼。恨公子狂蜂浪蝶将我丢,从今后有何面目人前走?”
尽管张兰唱戏的声音很低,但龙城人对扬剧有着特殊的偏好。扬剧是这里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深深融入了他们的血液,早已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茶楼里低声回旋的是扬剧,小收音机、广播大喇叭里播放的是扬剧,就是散步闲逛的老人嘴里哼着的也是扬剧。
这边的曲调一响,就吸引来了不少的戏迷,其中有的人已经认出了张兰,但谁也没有出声,他们全都静静的听着张兰就那么低声地唱着,生怕遗漏一句唱腔和唱词。张兰完全进入了状态、进入了角色,边唱边流着眼泪。人也站了起来,犹如登台演出时一样,照样做着手势和动作。唱段结束,围观的人全都热情的鼓起掌来。张兰拉着我父亲站起来一起道谢,如同当年她在舞台上向观众谢幕那样。
这时一个老戏迷走上前来,说:“张老师呀,我们都是多年听你戏的戏迷呀,也听说了你的事,真是可惜啊。我们可等着你呢,等你哪天嗓子好了,再来唱给我们听,我们还要听啊。”
张兰双手抱拳不断地拱手作揖,说道:“谢谢各位了,张兰谢谢你们。”
夜晚,城北荷花公园。张兰紧紧的拉着我父亲的手,沿着荷花池边慢慢的走着。从他们轻松的步履看,他们十分享受这难得的属于他们的时光。穿过假山下的石洞进入小树林里,他们立住了脚,张兰踮起了脚跟。此刻,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上只有几颗俯视着地面、眨着眼睛的、调皮的小星星,小树林里除了一个清晰的抱成一团的剪影,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又是短暂的。龙城还是太小,就当我父亲与张兰在西关码头公园以及荷花公园尽情享受的时候,那一幕幕温情和灿烂,全都被引江厂的一名女工看到了。因为看到了这激动人心而又不为人知的一幕,她回到厂里难掩兴奋,这事就慢慢传到了厂保卫科科长姜宏生的耳朵里。姜科长既是职责所在,更是充满了兴趣。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四车间吴主任的一举一动都纳入了他的视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