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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我母亲反而保持了平静。问道:“深圳、香港在哪里?”
“南方,那是很远的地方。”
“把志强过继给你?”
“是,是。当年我从龙城离职后就去了广州。之后又去香港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前两年深圳大开发、大开放才把重心转到深圳来。在香港时与一个法国商人结了婚,但是婚后不久他就因飞机失事永远离开了我,从此我都是一个人过的,至今膝下无子。”
“哦,你也是个命苦的女人。”
张兰接着说道:“现在我名下已经有不少产业,今后死了也不能带走。刚才听说志强学习成绩很好,将来一定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我就动了心。嫂子,和你说句实话吧,这么做既是为了帮助你们,其实我也有私心,也是在帮我自己。”
“妹子,我明白了。”
“还有一点,嫂子,就是志强过继给我之后,他可以照样保持吴姓,这个我不在乎。只要法律上认可,确保我的产业后继有人即可。”
“不,妹子,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远、那么多。虽然我有七个孩子,而且他们全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穷也好,富也罢,如今他们都已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艰难辛苦了。虽说你没有当过妈,但你也一定懂得孩子都是从妈身上掉下的肉呀,外面的条件再好,我也不舍得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送人呀。”
“嫂子,你可能误会了,不是送人,不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说意思是一样的。”
“还请嫂子再考虑考虑,要不再和吴大哥商量商量。”
“不用和他商量,这件事我做主。”
张兰有点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把此事先放一放。”
这时我父亲回来了,他上衣的钮扣系得整整齐齐,袖口和裤管也都放下了,衣服皱褶里的泥土灰尘也都抖落得干干净净,就连脚上也穿上了我母亲亲手做的黑布鞋。显然他这是在进家门之前已经跳到水渠里把自己彻底的洗过了。过去可不是这样,中午下工时他把老水牛拴在房前的一棵大槐树下,甚至连手也不洗,满手满腿的泥巴就直接回家端碗吃饭。饭后满身泥巴照样躺到床上睡午觉,今天完全是因为张兰在这里。
见到我父亲回来了,我母亲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说道:“你回来了,快过来和妹子说说话吧。”
我母亲转头看着张兰,说:“对了,中午不要走了,就在这吃饭哈。”
张兰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不麻烦你们了。”
我父亲接上了话说道:“麻烦什么,我们庄稼人也得吃饭。再说你们来都来了,哪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就离开呢?农村人没有这么个规矩。”
“那好,那我就客随主便吧。”
我母亲不停的用眼神示意我父亲,我父亲这边正与张兰说着话没有在意,倒是张兰看到了。张兰估计我母亲是想和我父亲商量午饭做什么吃的事,可是农家里突然有客造访,还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吗?张兰倒是随和大气而又善解人意,也难怪人家一个女人在南方打拼不足二十年就成了如今的气候。
张兰猛的抬起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转头又与我母亲的目光相对。张兰微微一笑化解了彼此的尴尬,一脸虔诚地说道:“嫂子,我突然想起来了,听说你们乜家厦这边有道特色,不知今天中午我们有没有这个口福呀?”
“特色,我们这能有什么特色呀?”
张兰一本正经的说:“有,我以前就听说过。”
“那是什么呢?”
“手擀面条。听说你们这里的手擀面条是一绝,吃过一次的人全都想过来再吃第二次呢,今天中午我们能否尝尝?”
“是吗,擀面条呀,那好呀,这个有,那我们今天就吃手擀面条,保管你们吃够了。”
我父亲知道张兰何等聪明,也完全明白她的用意。她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而给别人带来任何尴尬和不便,她总是为别人着想,把对别人的尊重看得比自己的尊严还要重。
我父亲顺着说道:“正好,我也想吃手擀面了,那你就去擀面条吧!”
“好,我这就去。”
我母亲一边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擦手,一边向厨房走去。农村的女人们有一个习惯,平日在家围裙总是一直系在腰间的,这是因为做饭呀、喂猪、喂鸡什么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来回回的系呀摘的也够麻烦的。在围裙上擦手并不代表手如何的脏了,围裙并不比手干净,而是通过这个动作化解某种紧张的情绪。
张兰和我父亲又在那聊了起来。他们刻意回避过去,聊的全是现在和将来。
“农村的生活还适应吗?”
“不适应怎么办?将近二十年了,要是还不适应全家老小不早就饿死了?”
“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有些农村已经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看你们怎么还是集体上工呢?”
“听到了一些消息,但我们这还没有全面推开。”
“相信会很快的,现在南方改革开放的步子很快很大,深圳那里真是一天一个样呀。”
“过去也没听说过有深圳这么一个地方呀?”
“是呀,它原来只是毗邻香港的一个小村庄,现在国家要在那里搞开发开放,到处都是商机呀。”
“你现在的生意都在深圳?”
“过去一直在广州、香港,那边也还有一些产业,但我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深圳。”张兰凝望着我父亲,说道:“唉,你看这样好不好?”
“怎么了?”
“你还是跟我走吧。”
“跟你走?”
“是呀,跟我去深圳。在那我也是刚刚起步,我的码头、工厂都需要大量的管理人员,我相信你能胜任。”
我父亲点燃了一根烟,说:“张兰,我没看错你。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即便我现在再穷,你那边再好,我也不能去了。”
“为什么?”
“我曾经毁了一次张兰,总不能再毁第二次吧。”
“你看我们不是说不提过去的嘛,你怎么又提起来呢?”
“说不提就不提,说忘记就能忘记吗?有些事已经刻在心里不可磨灭了。”
张兰哈哈了一笑,说道:“到底谁毁了谁呀?反正对我来说毁得好,我还要谢谢你呢。你看要不是被你毁了那么一次,我至今最多还只是引江厂的一个保管员呗,回到家看到的还是那张喝得醉醺醺的丑脸。”
我父亲也轻松地一笑,说:“还真是,可我再也毁不起了啊,已经从上海到了龙城,又从龙城到了乡下,再来一次我还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了?”
张兰恢复了神态,说:“请你过去也不全是为你,你有管理经验,去了也是帮我。”
“还是算了吧,你有今天也不容易,我相信你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父亲态度如此坚决,张兰知道其中的奥妙。她见一下子说服不了我父亲就又转移了话题,说:“刚才我和嫂子说了几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噢,你们都说了些啥呀。”
“主要是这么两件事。”
“那就说来听听吧。”
张兰掰起了手指头说道:“第一,就是你有三个儿子,他们也都快要成人了,我想为他们建好三座房子以备将来他们结婚成家所用。”
“你嫂子怎么说的?”
“她不同意呀。”
“我也不能同意。”
“为什么呢?”
“名不正言不顺,你为他们盖房子算什么呀?将来有人问起来,我们、他们该怎么回答?我也知道凭我的能力为他们建好这些房子恐怕很难,但再难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呀。”
张兰摇了摇头说:“不就是钱吗,需要分这么清楚吗?”
“需要,农村人没有什么文化,但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再就是我想请你们把志强过继给我。”
“噢,你还有这想法?”
“是,我虽然结过两次婚,但没有孩子。我这么做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帮你,同时也是为了我的产业后继有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真的谢谢你,你用心了。”
“那你同意?”
“志强他妈什么意思?”
“还用问吗,还是没有答应。”
“我认为她做得对。张兰,我感谢你为我们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但此事不可强求。”
“可你现在需要帮助,而我又有能力帮你。”
“你莫见怪,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也确实不能这么做,你的就是你的。”
张兰定定地看着我父亲,说:“那我问一句,要是反过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而我成了你,二十年过后你会怎么样?是全力以赴,出手相助。还是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我父亲一时语塞,“我……”
张兰追问道:“你说呀。”
我父亲哈哈一笑,说道:“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反过来干嘛?你好就是你好,你好就是最好的,我这怎么的都能过的去。”
“既然不能给你们盖房子,你又不答应让我带走志强,那么这样吧。”张兰只是向外勾了一下右手的食指,一直立在门外的“大背头”就提着张兰的坤包进来了。“大背头”打开包,两只手指从包里夹出支票夹,弯着腰双手递到了张兰的面前。张兰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食指使劲地一弹,“大背头”就又明白了,随即从他自己带来的皮包里掏出一大捆钞票,再次双手捧到了张兰的面前。张兰看了一眼,又把手伸了过去,“大背头”又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全国粮票来。
张兰接过来放在桌面上,轻轻的推到了我父亲的眼前。我父亲有点不高兴了,问:“这是干什么呀?”
“没有别的意思,给你们补贴家用吧。”
我父亲当然不能接受,他们推来搡去的。张兰看这也不是办法,于是收起了钱,留下了粮票。她说:“粮票总可以了吧?”
我父亲笑了笑,又把粮票推给了她,说:“这不是什么东西的问题,而是都不能收。”
“我说吴主任呀,这样是不是?”
“这次听我的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最后钱和粮票还是让“大背头”收了起来。中午张兰她们就在我家吃了顿我母亲亲手做的手擀面,“大背头”吃得浑身冒汗,嘴里连声说着好吃好吃。看到他们大口吃面条的样子,我母亲也很高兴。饭后我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家睡午觉,他告诉张兰中午不能休息了,村里犁田的任务很重就出了家门。之后他在那双阳河边的一颗大杨树下铺了一块塑料布,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多钟。
我母亲把张兰送到村西口,挥挥手与飞驰而去的皇冠轿车告别。之后,张兰几次从深圳给我们家汇款,我父亲都以查无此人为由婉拒了。再后来随着深圳开发开放,张兰的生意越做越大,与我家的联系也中断了。直到高考结束,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一天邮递员送来一个邮包,里面是一双白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母亲却说是一个远房亲戚寄来的,你就收下吧,不管我再怎么追问,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了。原来远在深圳的张兰通过其他途径一直在关注着我们家,也一直在关注着我。知道二哥和我相继考上了大学,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了,才让她彻底的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