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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十里坡,向山上望去,薄雾中山涧旁隐约能见一个小小茅屋。
“山间湿气重,少主小心脚下。”浩鹄扶着易寯羽向山上走去,回头瞥了一眼跟在其后的轿子,叹气道,“少主何苦亲自登门拜谒,随便派个大掌柜来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一个寒门学子弃官不做,不值得少主这般辛苦为他。”
“学优则仕,你可知晓他为何寒窗苦读这些年却突然弃官不做?”易寯羽浅笑道,“他家世落魄,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正是最好的人选。”
“少主您这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您都已经富可敌国了,天下间谁敢与易宅争锋,您何苦拖着病体跑这么远。”浩鹄看她驻足冷着脸的样子像是有些恼了,只得垂首喃喃道,“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气得烧了房子才怪。”
易寯羽松开他的手,站在溪边休息,看着不远处的茅屋仰首道:“让轿子在门口候着,你先去叩门递上拜帖吧!”
“是!”浩鹄点头领命,大步走上前,敲了敲柴扉,轻声道:“打搅先生,我家主人诚心拜谒,请求先生开门一见。”
闻声从屋中走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消瘦男子,步伐略有不稳想是许久没有吃过饱餐了,但他的头冠仍梳得齐整,仅用一根枯木枝簪着。
男子打开门看见浩浩汤汤一群人,有的手执食盒,有的肩扛木箱,有的带刀立于两旁……他有些疑惑,拱手道:“敢问阁下是谁?”
“先生可是才子解牧?”易寯羽走上前浅笑施礼道,“小女子易寯羽,久闻先生才学,特带家人拜见,还请不要怪我们唐突。”
男子一听易宅大名,立刻深深一躬,浅笑道:“岂敢劳动易少主芳驾至此穷山僻壤间,看望我一个孤苦垂死之人。请进请进,还望不嫌粗陋。”
“多谢先生。”易寯羽略回首对身后一行人道,“在门外静候。”
众人领命行礼答曰:“是。”
易寯羽随男子走进竹制小屋,只见两三件简易之极的生活用品、倒了烧到一半的灰坑,竟再无他物。她走到灰坑旁,看见未烧尽的一角残页上写着“魏不反秦兵,张子不反”。
“‘子不予之。魏不反秦兵,张子不反秦。魏若反秦兵,张子得志于魏,不敢反于秦矣。张子不去秦,张子必高子。’这是《战国策》之‘张仪欲假秦兵以救魏’篇,先生乃是治世之才,怎么会焚书烹煮食物?”易寯羽将书角放置一旁,跪坐下来看着兀自叹气的男子又问道,“天下才子皆以出仕为官为荣,先生既已做了官,当有满腔抱负要施展,怎会沦落至此?”
“我原与天下人一样,只可惜当局者清,解某不屑与之同流。”男子抚着烂衫一角,冷笑一声,哀叹道,“如此也好,山野间清静。”
“皇榜公布,天下人皆知解牧之名,就算仕途不顺,想必也有人挽留先生吧?”易寯羽看着那角残页浅笑,“先生满腹经纶,当真甘心蛰伏于此吗?”
“坊间传闻,易氏兄妹乃是上仙入凡,二人皆是深夜伴随一道虹光降生在少林寺神像旁。这些年间,救死扶伤、教化灾民,才有了这‘天下财半归易’盛世。甚至乡间有人立有祠堂神像,每日祭拜,更有‘易氏二人,得其一则天下归之’之说。”解牧试探道,“易少主又怎会忙中抽闲来看我一个乡野粗人?”
易寯羽浅笑回道:“先生真是会说笑,我如今病容憔悴,哪里会是神仙托生?世人皆爱以讹传讹,想来以先生聪慧必能一眼识破。”
“易少主当真谬赞,我若聪慧,怎么会被人驱出朝堂,赶至此地方能安身。”解牧为易寯羽斟了一杯清水,端在她面前,缓缓又道,“当局者为权不畏民,少主还说会有人挽留,他们一听说我辞官,便把我抢的只剩此衣了。”
“先生满腔救世怒火,怎么就只烧了自己的书?这般抱负不施展,难不成先生甘心做一个局外人,任由朝局飘零?”易寯羽饮水又道,“易宅家奴过千过万,自然是有杏林圣手坐于府上,先生可知我这病容何来吗?”
解牧正襟危坐道:“愿闻其详。”
“两天前燕王十九寿诞,邀我前去,我只是在歌舞饮宴之时喝了旁人送给燕王的酒。”易寯羽放下水杯又道,“本早该来探望先生,只可惜病中昏沉,怕失了礼数,故而今日方来。”
“没想到只是商贾,竟也会被无端卷入皇子党争。”解牧沉吟片刻,继而问道,“少主何不推辞?”
“兄弟皆去远方,我本也想不去,只是燕王多次入府相邀,我不过平民之身,怎能不去?”易寯羽笑道,“先生洞察世事,觉得……易宅如何?”
“得道者多助,只看如今盛况便知晓一二。”解牧低头浅笑,“少主此来莫不是有事相商?”
“人才凋敝甚为可惜,当学以致用才是。先生可愿为了易宅,为了这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的过万百姓而操劳?”易寯羽顿了顿,言语中带有悲腔,“这些人本是流民、饥民、灾民,更有甚者乃是前朝罪奴,受教于易宅,如今或从商,或从医,或做工,日子总好过往昔。他们遍及天下,也是先生口中的百姓。古人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然仕途不通,先生这般才学何不归于百姓之间,为他们做些实事?”
看着解牧沉默,似有犹疑,易寯羽转念轻蔑笑道:“难不成先生也像那些伪君子,嘴上说着为国为民,却从心里排斥商贾之流,表面上看上去清高之至,实则一无是处?”
“少主不必言辞相讥,在下只是有些疑惑,”解牧笑得别有深意,“易少主为何会找我?又认定我会倾力相助?”
“我并不确定先生之心,所以才领着八人大轿亲到府上相请,我不过是替万民想邀,并无强迫之意。”易寯羽看着门外等候的轿夫笑道,“先生若是应允,必定即刻脱离此境,风光无限。不过也必然要日日与权贵相争,时时危险在侧,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还不知先生敢是不敢呢。”
“在下一介文弱书生,并不懂商海沉浮,不过……”解牧笑道,“与权贵相争甚和我心。”
“我此番来的突兀,先生犹疑些时候也是应当的。不瞒先生,先生那篇慷慨谏言我也拜读过,真可谓鞭辟入里,条条直指朝廷乏冗弊病。先生说愿与权贵相争,不知是为像先生这般寒门学士而争,还是为天下饱受战乱之苦现又被各种灾乱频扰的百姓而争?”易寯羽低头浅笑道,“我一向性格莽直,若是言语间哪里有失,还望先生海涵。”
“世人都说财可通天,只呈给陛下一人所观的奏本,少主竟然也能轻易看到,易宅之力,在下当真佩服。”解牧苦笑道,“只是我曾在朝为官,后又因陛下愤恨而被迫辞官,只怕很多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有些事……多少力不从心。”
“六年前,江南霍乱横行,令尊令堂皆身染重症,却无钱银医治。有一日,先生正欲砍柴换钱粮,粮店老板给了先生一个蓝白相间的包袱皮,包袱里有一剂药方,五十两碎银子和晟金号的一百两金票。”易寯羽拿起残页扔回灰烬中,看着它被点点红星重新烧灼,浅笑道,“那是晟金号发售的第一批金票,我清晰的记得,金票是黑字、蓝红印记,上附有晟金号的金戳,因江南连日阴雨捂得有些潮湿褶皱了。”
“少主怎会……”见她站起身望向窗外竹林,回眸盈盈浅笑,解牧如梦方醒,立刻跪而行礼道,“小生多次寻找那粮店老板欲报当年之恩,可惜人海茫茫根本无迹可寻,没想到竟是易少主慈心相救。二老魂归之时,也是易宅派人赠两口红木棺材、一方安生之地……”
易寯羽走上前扶起解牧,握着他的手笑道:“先生快快请起,先生才学可与太白、子美并肩,只是朝堂凶险,更是见不得有人忠耿直言。只要先生愿意,易宅愿永奉先生为座上宾。哪怕有朝一日,先生仍不改初心愿出仕为官,救国于危难救万民于水火,易宅也必定鞍前马后为先生驱使。”
解牧有些哽咽,起身笑道:“承蒙少主救命之恩、惜才之情,只是小生如今落魄至此,要如何才能助易宅一臂之力呢?”
“小姐,”钱蓉见易寯羽终于归来,跑下台阶,扶她下马车,笑道,“过了午时小姐才回来,一定饿了吧。婢子已让庖厨准备了重楼延年汤、佛手鲜栗羹、蜜制牛方、炙羊肉、七彩蔬果拼盘等十数道小姐平日里爱吃的菜,小姐先用些吧。”
“我倒不怎么饿,确实疲乏了些,你吩咐下去,百花苑中也不许留人,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易寯羽伸着懒腰叹气,“得了,我自己去就好,你们也歇着去吧。”
“小姐……”看着易寯羽拖着疲累的身子独自走向花林深处,钱蓉也只有一声轻叹,“只是女子何须这般辛苦呢。”
“少主是听劝的人吗?”浩鹄走到钱蓉身旁也跟着叹息,“别说是一个废出朝堂的学子,哪怕是一品宰相,少主也不该熬夜忧心为他,若是病倒了,二公子回来还不家法伺候咱们。”
浩鹄话音刚落,只见牡丹花簪从花丛中飞出直直钉在他一旁的杏树上,惊得两人都是一愣,浩鹄立刻抱拳行礼道:“少主我错了……”
钱蓉走过去用力拔下簪子,轻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