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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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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宁在辉扬阁休养数日精神已然大好,只是仍会头疼胸闷四肢无力,夜夜梦魇没有胃口,人也消瘦了许多。凌霄说是因为中毒太深,余毒难清,担心易宁中蛊后的身体难受重药,只得慢慢调理,好好安养。

    凌霄本也是日日来给易宁把脉,后来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竟再也没有来过。易宁派人询问才知,凌霄在千年难得一遇的重阳之日命人布阵给易寯羽输入火系内力,想一举助她尽除体内寒气。哪知易寯羽养的那些角雕看到天空有两轮太阳竟异常兴奋,尽数展翅高飞于空中盘桓,看到凌霄布阵就以为他要害自己的主人,全数飞扑上去啄咬抓打。

    “凌掌门的轻功乃是当世一绝,可他就算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飞禽啊!一代掌门,江湖赫赫威名,竟被一群雕从自家山麓东面一路追赶到了西面。”青宇说着说着就不自主笑了起来,“公子今儿是没看到,凌掌门衣袂残破,袍扬尘土,捂头遮脸跑得气喘吁吁。那场面活像咱们小时候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易宁先是笑笑,又缓缓叹气,抬首望着将垂夜幕,蹙眉道:“姐姐久久不醒,听说懿卿也因失血过多数度晕厥,现下凌掌门也伤了,更没有人救治他们了。”

    青宇看到公子伤感,了解他心中忧愁却又不知该如何帮衬,只好绕开病重这个话题。“公子独居阁内恐怕不知,”青宇为易宁递上一杯茶徐徐道,“肖公子为了少主当真是连命都敢舍……”

    桃花坞内……

    “公子!不可,不可啊!”重瞳和重明都跪在肖劭朗的紫檀榻旁叩首恳求,重瞳手中还抱着一柄匕首。

    “如今我拿不动刀,不能自己来,你们便连我的命也不从了。”肖劭朗努力地强睁眼,微微喘息着说话,可那语句像是一瓶开败了的花,只闻细细气音,仿若游丝。再望其面上,凹陷灰阴的两腮,苍白无华的面色,浓重紫青的眼圈,覆霜般皲裂的薄唇,若不是喉头还在微微颤动喘息,任谁也认不出这竟是个活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易宁走上前见状立即拿起肖劭朗床头的参汤,舀起一勺喂到他唇边,想用参汤先吊起肖劭朗的精神,怎知他紧闭双唇就是不张口。

    “嘴都干裂了,你快喝水啊!”易宁蹙眉道,可任凭他怎么灌,那人就是不开口,气得易宁掷下手中杯盏,站起身道,“你在闹什么?不肯喝药,连水都不喝,只知为难他们!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救姐姐吗?姐姐醒来若是看到你这般,她该多心痛,多愧疚,你知道吗?”

    “小公子快劝劝公子,公子日日割血,早伤了身子,前日割不出血竟趁我等不备,取自己左臂一条肉烹在药中!昨儿昏了一日,如今才醒来便又要割肉!即便是情人蛊的雌蛊有给雄蛊续力存命之效,公子也不能这般一味割肉献血啊!公子的身子已经虚透了,当真再经不起折腾。何况掌门也说,凭脉象,五日内易少主就能醒来,公子何需如此摧残自己呢?”重瞳说得激动也是当真心疼自己从小带大的两个孩子,说着说着禁不住哭了起来。

    “前些天琼华高热不止他就没有办法医治,姐姐病重他也没有办法医治,徒然背着‘鬼医’的名号,我怎能再信他的话。”肖劭朗斜睨蹙眉道,“你们拦着我,不让我救琼华,我便和她一同去了,总不负她就是。”

    易宁掀开肖劭朗的被子,抓起他左臂,只见其小臂被厚厚白色丝布包裹,但在手臂内侧透过丝布仍旧能看到一道凹陷着的暗红色。这个傻瓜!易宁忍下眼中泪,大步走到与肖劭朗对榻而卧的易寯羽身旁,努力扶起阿姊,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单手侧过她的头令她面向肖劭朗,故意大笑道:“姐,你看到那个傻瓜了吗?他日日为你割血,把自己当成治你的药,割不出血了就割肉!他的双臂早已伤痕累累,有一次一刀割重了,伤了筋络,要不是凌霄和重瞳发现救治,他早就废了条手臂!他深怕世人不知自己对你情重,用此来要挟众人偏要一意孤行,如今更是连性命都不要了!姐,你快醒来打死那个傻子!你日日想着他,夜夜对着月亮跟他说话,在外拼杀唯愿他能安好,他却如此怠慢自己,轻视生命,枉费姐姐苦心一片。姐,我打不动,你快醒来打死他,也好成全了他一心赴死的夙愿!肖劭朗我告诉你,姐姐内力深厚,必能一掌了结了你,也不必你日日折腾,还连累旁人为你伤心难过!哎,肖劭朗,你别不说话,你是觉得姐姐没睡醒,凌霄又受了伤没人管得了你了是不是……”

    易宁言语如炮连珠,众人惊愕竟无一言相对,在他说得最激昂时,一只玉手悄悄攀上他的耳朵,趁他不备用力一拧……

    “你是觉得自己身子好了,我又没睡醒就没人管得了你是不是?”易寯羽缓缓睁开双目,坐立起身子单手锁住易宁的肩膀用力弹他的脑门,“聒噪个没完!”

    “姐,你醒了?太好了!姐……我错了,姐!姐!”易宁挣扎着欢喜,却是实在无力脱身,只好任她打去,最后竟摊在易寯羽的怀里看着姐姐的侧颜傻笑。

    原本起不了身的肖劭朗倏地听到朝思暮想之音,强侧起身子看易寯羽确实醒来且生龙活虎,一颗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人也在一瞬间颓然倒下。等他再醒来却是易寯羽守枕着手臂趴在他的榻旁,微黄烛光印在她娇俏的脸上更添几分柔美。她柳眉微蹙,紧紧握着肖劭朗的左手,即便是睡着也无一丝放松。肖劭朗舒眉浅笑,轻轻抚着她的乌发,觉她重病方起衣衫单薄便伸手去够床头的披风,只耐目眩力弱无法起身,试了几次后又重重倒回榻上。

    “嗯?你醒了?”易寯羽听到动静立刻揉了揉眼睛,忙支起身道,“我给你倒杯热水。”

    肖劭朗并未言语,浅笑着看她倒水,任她扶起自己喂水,目不斜视,眼中光熠尽是一片深情柔软。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易寯羽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面上渐渐有些泛热,目光所接竟悸动不已,仓皇放下杯子,撇过眼,为他掖着被角,又道,“我知道你定是头晕难受,但你失血过多,手臂伤得厉害,总要吃些东西再喝药。”

    琼华从前同他说话玩笑不会脸红无措,现下的略显慌乱倒更像是受恩报答。肖劭朗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口气一分冷淡两分落寞七分失望,呆呆盯着榻顶杉树纹,徐徐道:“他们都告诉你了?”

    “恩!”见他神色有变,不知是否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易寯羽扶他安枕,静静坐在一旁就不再言语。

    一向活泼开朗的琼华居然静坐身旁一言不发,肖劭朗转头看她乖坐一边略叹道:“身体可曾有所损伤?若是不舒服就去歇息,换重明侍候便好。”

    “没有,我已经全部复原了。”易寯羽脱口而出,看他有些失意神色,却不知其中原委,虽私心想亲自看护他,但不愿再让他烦扰,又笑道,“我去做些吃的,让重明伺候你吧。”

    “我不饿。”琼华刚刚恢复,肖劭朗怎忍她劳累。

    这些年,无论何事,肖劭朗从未拒绝过她,如今言谈却显露几分嫌弃。易寯羽略显尴尬地笑道:“我手艺虽不好,但也是一份心意,你身体虚弱,我只是想为你康复尽一份力,毕竟你是因为我才……”

    “不必!”肖劭朗言语中已显几分怒气,自己待她好,不是为了换她的感激报偿和愧疚怜悯。

    “劭朗……”易寯羽为了缓和气氛,软下口气低着头缓缓道,“我这些年在外行商忙碌没有陪伴你,你给我写信我也没有及时回复,这次又突然回来……害你和凌哥哥深陷险境……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你气血亏虚,动怒易伤肝。”

    她怎么说到了这些?是凌霄还是重瞳又多嘴引她内疚?看她一脸委屈,肖劭朗闭目短叹道:“我从未怨怪你。”

    见他态度没有转变,易寯羽赶紧扯下配在身侧的云锦香囊,蹲在榻旁,双手捧着,哄笑道:“你给我的驱蚊香囊我从不离身,你悄悄放在里面的……那颗夜明珠我也仔细珍藏,我知道,那是伯母与伯父的定情之物,也是他们留给你唯一的遗物。此珠与你身上那颗夜明珠本属一对,你一向珍视……”

    “好了。”肖劭朗被她挑明心事,面上微红,清了清嗓,转身拉过被子轻声道,“我有些饿了。”

    “紫燕小米粥,红枣荷花糕,紫姜牛肉饺,再来一杯复元茶,你看好不好?”易寯羽把香囊重新系好,只闻肖劭朗轻“嗯”一声,这一声虽短促大抵带着些许羞赫,想必是不生气了。易寯羽站起身唤来重明伺候,独自离去。

    一连十日,易寯羽除了午后去看看易宁与凌霄的伤势,几乎从早到晚都在桃花坞。肖劭朗饮食、衣物、换药,易寯羽都照料得很是细致。但奇怪的是,她越是精心照料,肖劭朗就越是冷漠,先是不吃她做的饭食,后是不碰她绣的衣物,第十日更是连面都不让见了。

    “姓廖的!你什么意思!”易寯羽单手拿着未喝完的药直闯进肖劭朗的房内,肖劭朗端坐在书案边静静抄着佛经,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仿佛听不见似的。

    易寯羽见他不理会自己,直接把药碗拍在案几上,瓷质碗霎时碎裂成块,药汁迸溅。佛经、砚台、肖劭朗的衣衫和面上尽是褐色水渍,但他面色不改,只是停下笔略略抬头,冷眼唤道:“来人!”

    “你不用喊了,他们都已被我点住,奇经八脉全部封闭,没人动得了,也没人听得见。”易寯羽瞪大狐眼拍案嗔道,“姓廖的,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不理我!联合奴才给我甩脸子!”

    封住奇经八脉需要动用内力,她重伤未愈,大怒怕是不妥。肖劭朗放下笔,合上书,一双桃花眼紧紧看着她,墨黑的眼眸略显伤感。他站起身,缓缓走道易寯羽身侧,浅浅叹道:“琼华,短短六年,衣料、刺绣、珠饰、脂粉、雕刻等业你已经做到举世无双,现下又在着力开展客栈、金号、修筑等业,已然是劳心伤神。且重伤未愈,这些日子又夜不安枕,真的不必为我做这些。”

    “强者劳力,智者劳心。我身负大仇未报,若我休息停下,怎么对得起泉下少林众人,又怎么对得起这些年苦心培养支持我的凌霄。”易寯羽转身走上前,抬起头迫使肖劭朗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双狐眼流光熠熠,透着十足的坚韧与霸气,“我连十八省的生意都能照顾周全,何况是你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不可以不珍惜。我的命也是你拼死挽回,你不可以拒绝我对你好。”

    “琼华,你我都身负血海深仇,自当珍惜性命,以慰亡者。”肖劭朗又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有泪光凝聚,他蹙眉缓缓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外拼搏艰辛,买凶杀人者如今是朝廷重臣,屠戮的帮凶就是天下首富——盐帮林辉。你若不是夙兴夜寐为我复仇怎会与盐帮接下仇怨?如果不是为了获得与盐帮一争之力,你何须六年女扮男装勤勉经商早起晏睡?你离家的第一年,在赌坊为救卫氏姐妹右肩中镖;第二年蜀中运金,因大雾,与河盗缠斗五天五夜,力竭落水高烧三日;第三年福建都督敲诈勒索不成,暗下杀手,你在海上漂了近半个月……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其实每次你不回我信札之时,我便知道你又遇险阻。这次若不是你需蟠龙纹罗救易宁,你根本就不会回来让我知道对吗?你越辛劳我就觉得自己越没用!堂堂七尺男儿!凭什么要一个纤弱女子出生入死,自己躲在家安度早年!为什么我的家仇却要连累一个无辜女童,害的她无家、无师、无兄、无友!你说得没错,上辈子你做错了什么,此生才会遇到我,厄运连连……”

    他抬起头,希望能将涌出的泪光倒进眼眸后面,努力着,不想让悲伤蔓延,却无法抑住心中疼痛的冲击,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都会决堤而出,六年思念已经彻底被悲伤占据。他忽然低下头,双手捂脸痛哭起来,颤抖的双肩无声地散发他内心的伤痛与懊恼……

    他竟什么都知晓?是宁儿告诉他的吗?易寯羽摇了摇头,看着以往对什么事都冷漠淡然的肖劭朗如今却失声痛哭,涕泗横流。是否是自己对他隐瞒得太多,反而引来他的担忧……

    “劭朗,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易寯羽走上前紧拥肖劭朗,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凌兄和我只是担心你身体不好不宜出门……”

    “你为什么要道歉!”肖劭朗突然拉开她的手,双手扣住她的双肩,赤红着脸,哽咽道,“错的是我,没用的是我,拖你后腿的一直是我……”

    “当年少林被灭跟你无关,反倒是你带我来伏羲山才让我幸免于难。若不是你,雪儿姐姐怎肯收留我和宁儿,凌兄怎肯培养我,医治宁儿。”易寯羽一手为他以袖拭泪,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坚定地说,“我重病受伤,你送医送药;我不敌贼手,你派人救援;我孤单寂寞,你书信安慰。这些年,我不是一个人,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啊!就连这次,若不是你这个傻瓜偷偷换了情人蛊的雄雌二虫,恐怕我早就死了。要我说,你是我的福星才是。”

    “可……可我不想你我之间只有复仇和恩情,我不想以此束缚你。你一向爱自由,我不想你只为报相救之恩,刻意对我好,刻意为我洗衣做饭,似奴似婢。”肖劭朗忍下泪水,侧脸轻抵着易寯羽的柔荑,强笑道,“恩怨分明,旁人对你一分好,你就算赔上性命也要还三分。我不想成为你报恩的那些‘旁人’,我只要你喜乐安康就好,我只愿自己不再拖累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