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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零章 你不仁,我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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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草不够了!”

    李韶一怔,盯着面露愁色的李承志。

    见他神色不似做伪,李韶稍一转念,心中陡然一沉。同时也明白李承志为何如此发愁。

    这一战,虽说破了萧、陇二关,又占了泾州,岐州等十一郡八十九县,缴获的粮草足百万余石。

    乍一听很多,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如果不算西海出征的十万兵卒,只计予此战中俘获的十数万降卒和民壮,一人足可分得十石粮还有余,逾一千余斤。便是全都当猪喂,吃两年也绰绰有余。

    但莫忘了,李承志已占岐、泾二州,并高平镇,等于偌大的关中,已有近半已归西海。

    而这两州一镇,百姓镇民近有百万户,逾五百万人口,整整是降卒的四五十倍。就那一百多石粮,撒出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而好死不死的,眼见夏收在即,泾、岐、豳三州近七成的粮田却被元钦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还拿什么让百姓过冬,更惶论到明年夏收还有整整一年?

    更过分的是,关中的豪强、士族、世家、门阀等,或是鼠目寸光,或是被逼无奈,个个都似昏了头似的向朝廷献粟买官,也就将将留够了一年的口粮。

    如此一来,李承志就算想杀鸡取卵,劫富济贫也不可能了。

    李韶眼中浮出一丝怒色,咬牙切齿的骂道:“元钦用心何其恶毒,该杀!”

    便是将元钦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所谓两军对垒,胜者为王,无所不用其极。若是换作他,也不一定就干不出来……

    李承志暗暗一叹,沉声说道:“仅凭如今的存粮,便是顿顿吃草,也绝对养不活两州一镇近百万户百姓。故而须另图他谋……前几日,尚书(崔光)回河西督收夏粮,起程时曾与我秉烛夜谈,并留下上下策……

    其一,徐徐图之:就地退守陇西,只驻守陇萧二关,并高平与金明等关中门户,将这疮痍满目,穷困流离的关中留给朝廷,看他如何作为……

    朝廷若是进,便会收复两州各郡各县,驻以兵卒,派以口粮,并遣以民夫,以备来年春耕。而如此一来,就要做好再被我再占一次,再抢一次的准备。

    所以我以为,朝廷十有八九会退。也就是待我退兵之后,将两州百姓彻底迁入关东与河东,或是六镇……故而此策,只能占地,而非留人。”

    根本不用他以为,既然明知西海还会打进关中,皇帝也罢,元怿与朝廷也罢,便是再蠢也断不会做出资敌的行径。所以十成十会迁尽岐、泾二州百姓,迁往洛水以东。

    李韶勐一摇头:“不妥……若就地撤兵,那此战有何意义,就只为攻占萧陇二关,日后只偏居于河西?日后若再想图谋中原,兵源、粮草又从何而来?更有甚者,此次若是撤了,下次再想占,就绝不会这般轻松了……”

    “尚书也知不妥,所以才有上策:趁热打铁!如今朝廷大败,正是士气尽失,军心惶惶之际,我军当以破竹之势,尽复关中全境。

    虽然泾、岐、豳三州的粮田被元钦烧了个七七八八,但五州中最为富庶的华、雍两州还在,若得这二州之粮草,未必不能养活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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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韶在心中稍一盘算,便知此策才为老成之道。

    虽说随元钦溃入雍华两州丁壮足还有近二十万,但大半皆为民夫,少半亦是败卒,不但是乌合之众,更是败军之卒,殊无军心、士气可言,又岂是西海虎狼之师的敌手?

    说不定都用不到两个月,便能长驱直入,尽复关中。

    但也并非没有后顾之忧。

    “若元钦故伎重施,将华雍两州的粮田也尽数烧了呢?”

    “若朝廷真敢这般作为,使关中赤地千里,那就不要怪我釜底抽薪!”

    李承志冷声笑道,“两百万户百姓,逾千万口,若是全部逃入河东与京畿之地,又是何等光景?”

    李韶只觉头皮都麻了。

    整个元魏才多少人口?

    不过五百多万户,不到四千万而已,而关中近占三成。若全部涌入大河以东,河东与京畿焉有不乱之理?

    河东一乱,前年才被高肇祸害过的冀、定等州自然也就乱了,更是阻绝了洛京与六镇之路。

    算来算去,朝廷就只余大河以南小小的一个角。说不定都不用李承志出兵,洛阳就被流民攻破了……

    “当然,此计甚是恶毒,能不用,则不用。但须让朝廷知道,真若是逼急了,我定然用的出来。是以明知是钦鸩止渴,资粮予我,元钦也绝不敢再烧两州良田……”

    “那就打!”

    李韶以拳击掌,满脸都是兴奋之色,“西海之军制、战法,乃至兵械皆与众不同,便是某雄心未老,怕也是无法帮你领军。但好在予关中尚有些许薄名,自当为你筹动粮草、坐镇后方,你放心出征就是……”

    “好,那就谢过世伯!”

    李承志点头应下,又温声笑道,“不过还有一事要劳烦世伯:可否帮小侄写几分信?”

    “写给谁?”

    “河东诸世家……”

    李韶稍一转念,便知李承志的用意:这是准备劝降?

    计谋老套无所谓,有用就行。更何况对世家、士族而言,没有什么比家族延续更重要。

    只要不是眼瞎心瞎之辈,自然能看出孰强孰弱。这些墙头草心里清清楚楚:便是还不到做出选择的时候,也该韬光养晦才是,而不是争做出头鸟。

    李韶更是信心大增,朗声笑道:“备纸墨来!”

    他笔走龙蛇,不多时便写就一封。李承志接过后略微一扫,稍稍点头,便令李孝先装入信封。

    李韶兴高采烈,灵思如泉涌,李承志再不打扰他,只是于桉后坐定,又从文书中寻出一封圣旨。

    圣旨是前几日由洛阳送来,与崔光、张敬之商讨后,崔光才回了河西。

    隔河而治?

    看来朝廷是真急了……

    ……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时下时停,已接连五六日。

    细雨将青石台阶冲涮的油亮,阶下已积了水,时而就会冒出一个水泡。

    望着阴沉的雨天,听着堂外的嘈杂,薛景茂脸上的肉皮不由自主的抽搐。

    薛氏是河东世家,自西晋末时便为汾阴豪族。历石武。符坚、姚泓,后又降了刘裕。其间族中子弟或为领兵大将,或为郡守刺史坐镇地方,可谓显赫一时。

    宋灭时,曾祖薛辩举族投附元魏,被太武帝之父明元帝赐为汾阴候。

    后经孝文帝降爵,汾阴候便成了汾阴伯,自有嫡支继承。但庶支子弟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其中更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薛景茂之父薛聪生前极受孝文帝信重,任过专事王驾的直阁将军,更随孝文亲征,时任司马,回朝后又任御史中尉,九卿之一。

    元恪继位后,薛聪出任齐州刺史,卒于任上。二子一庶一嫡,才能稍逊其父,却也未坠门楣。

    薛景茂虽是长子,却是庶出,起家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坏。元雍任司州牧时,他才只是司州纪室从事(记室类秘书,主撰写章表文檄,从事则是纪室的助手,从七品)。

    但机遇来了,挡都挡不住。只短短六年,他已是官至五品的一郡太守。

    薛景茂自忖运气不差,就是可惜生错了时候。

    就如此时,眼见风消雨歇,如铅山般厚重的乌云也渐渐散云,天似是有放晴的驾势,薛景茂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雨若下个不停,自然会影响夏收。眼见天晴在即,他该高兴才对?

    只因赵兴郡的夏粮,早已被官兵临走之际的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还收个鸟毛?

    若是叛逆趁势攻来也就罢了,到时百姓自然以为是叛军所为。且逆贼势大,无可匹敌,不论是士族还是草民,自然只能忍气吞声。

    再者李氏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要攻了城,占了地,自然要管百姓死活。

    但见鬼的是,堪堪追至泾州安定郡与赵兴郡临界之地,叛军竟不追了,任由官兵溃散。

    叛军未入郡境半步,便是薛景茂脸皮再厚,底限再低,也说不出烧毁粮田是叛逆所为。

    百姓也不是傻子,更何况还有乱兵过境之时,据坞堡而守的豪强部曲亲眼所见,薛景茂就是想栽赃也不可能的。

    是以待局势稍稍平定,郡衙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阴雨连天,郡衙怕是早都被攻破了。

    即便如此,衙外依旧围了不少无粮渡日的饥民。薛景茂只能令吏员抬出库中所余不多的仓粮,在衙外施粥。

    而待这天一晴,郡治以外的诸县之民必然蜂捅而来,到时定然会激起民变。

    饥民愤怒无处发泄,他这郡守又如何能幸免?

    薛景茂又是悲愤,又是恐惧,脸上的五官拧做一团。

    “冬冬冬……”

    门被砸的如擂鼓一般,薛景茂双眼一瞪,大声喝问道:“何人击门?”

    门后就守着衙役,隔着门缝问了几句,踩着雨水飞奔而来。

    “使君,大事不好……七日前,长武县民围至县衙,县令无奈,出面安抚。但当知县仓中也无余粮,流民当即举事,攻破县衙……自县令下,县中官吏、役员三十余口,皆被匪民分尸生啖……

    只三日,叛乱便波及定安、定平二县……匪首号称‘平天将军’,已予长武聚十万众,定于丙辰日出兵……”

    丙辰日,不就是后日?

    明知李氏叛逆不可匹敌,这伙流贼安敢以卵击石?

    一旦出兵,必是往郡城而来。

    再想到长武县令并县中官吏皆被饥民分尸生食,薛景茂骇的一个激灵。

    “快,急报予刺史……”

    “喏!”

    属下飞奔而去,薛景茂又急声吼道:“校尉(郡尉)去了何处?”

    “使君,赵郡尉与范郡丞予昨日皆称病回府,闭门不出……”

    长史提醒了一句,又往前一凑,将声音压的极低,“使君,你莫非忘了前日的那封信……”

    薛景茂稍稍一愣,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直至白中发青。

    信乃姑臧候李韶所写,满纸透尽“弃暗投明”之意。他也不是未动心动过,但最终还是忠君思想作祟,未予回应。

    而郡尉与郡丞双方告病,薛景茂也只以为这两个是被围在衙外的流民吓坏了,还曾暗暗讥讽过。但此时经长史提醒,他才悚然一惊:那两个,怕是早已料到今日之局面,已然有了决断?

    但问题是,这已过了两日,天知道这两个狗贼暗中窜通了多少?

    更有甚者:大敌临城,郡民本就人人自危,夏粮尽焚更是如雪上加霜。如今再要是得知十数万流匪将予数日后就要攻来,郡兵与百姓会如何应对?

    总不能如长武县一般,被流民活活分尸,生生吞下吧?

    便是用脚趾头猜,也定然是杀了他这个太守,降了流匪……

    “使君,已是火烧眉毛,万万不可犹豫,不论是逃,还是……嗯,还是速速定计为好。不然待流民起兵的消息散出,难保如赵郡尉之流不会先下手为强,拿使君的人头祭旗……”

    “逃?说的轻巧,往哪里逃?焉知东南的麻亭、永寿、三水等县是不是也反了?”

    见薛景茂脸上阴晴不定,长史勐一咬牙:“那就降……降了李氏,总好过被饥民活剥生吞。再者朝廷不仁在先,弃我等而不顾,就勿怪我等良臣择木而栖……”

    薛景茂本想说一句“两军对垒,胜者为王”,但话到了舌下,却迟迟吐不出口。

    坚壁清野,以免资粮于敌这无可厚非,但错就错在,朝廷弃一郡之百姓而不顾。

    自泾州刺史撤数千溃兵经赵兴郡退走,又顺手烧了粮草,至今已然近月。薛景茂饱读史书,更治理地方近十载,焉能不知杨钧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急报往州城送了上百封,却皆是石沉大海,竟连句敷衍之语都无?

    薛景茂焉能不知,朝廷已将赵兴郡这四十万子民视为鸡肋……

    圣人大义虽有“忠君”,亦有“爱民”。

    既然你不仁,那就莫怪我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