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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寄桥是当时年纪最小、最受关注的研一新生,他想去刷个履历不足为奇,但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
他不讨沈酌喜欢。
八面玲珑手段了得的苏寄桥,人人交口称赞爱慕的苏寄桥,本科时代所向无敌的苏寄桥,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被沈酌直接划到了不感兴趣的那一堆里。
苏寄桥不明白为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能理解。
沈酌在他自己的领域里是绝对说一不二的,这就跟小说里修仙大能收入室弟子一样,纵然你天赋卓绝百般讨好,他不喜欢你,他就可以不收你。相反即便你资质普通甚至愚笨懵懂,只要他觉得这个学生投眼缘,他都愿意手把手地从基础教你——那个被钦点去HRG实验室里洗了大半年试管的本科生陈淼就是个准确的例子。这人最出名的事例就是第一次上沈酌公开课时,三次举手打断沈酌,说老师你讲得太难了我们都听不懂,你能不能再放慢点?我是卡着分数线进来的再这样下去我要挂科了!
只有两种人可能会被沈酌另眼相待,一种是清澈的傻子,一种是真正的天才。以当年研究院的风气来说,前者是稀罕物,但后者却层出不穷,每届都有。
想进HRG的博士生那么多,苏寄桥没有任何硬件优势,他才刚研一而已,所幸他是个很善于借力打力的人。
第一眼不投缘,只能从别的途径迂回一下就行,苏寄桥向来精于设计这个。
“——沈老师,沈老师!”
第一个学期结束时,HRG项目里的一个学生小组长在实验室门口拦住了沈酌,多少有点年轻气盛义愤填膺:“我有个问题,请问您为什么不让苏寄桥进您的项目组?”
沈酌站住脚步,毫无表情地盯着他,那眼神颇有点像正常人看精神病。
抛却项目不谈,沈酌本身并不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他刻薄,直接,说话做事从不留情;当然研究部也有人狂热地追捧他,不过学生当中喜欢他的人是少数,大部分都只是迫于威严当小白鼠打卡拿分而已,胆敢这么跟他说话的还是第一个。
“您看!”那学生组长涨红了脸,举起手里厚厚一叠文献资料:“这是苏寄桥私下帮咱们做的文献参考,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做的,甚至都瞒着没告诉我们——您却因为成见就坚持不让他进课题组,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沈酌微微眯起了眼睛。
学生组长急了:“沈老师您——”
沈酌终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对他有什么成见?”
学生组长下意识想说苏寄桥太单纯又优秀会惹人嫉妒,但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沈酌,所有话瞬间堵在了喉咙口。
沈酌又问:“他做这些文献谁都没告诉,那你又怎么知道的?”
“是、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苏学弟从来都遮遮掩掩的不让人看,我也是一时好奇才……”
沈酌对这种经典套路已经懒得再给眼神了,直接打断对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就是不让苏寄桥进课题组,你又能怎么办?”
学生组长没想到这位沈老师真如传说中一样刻薄又不近人情,一时间愣住了。
紧接着年轻人的所有激愤都化作了慷慨激昂,他挺胸大声道:“既然您这样固执己见,那为了求一个公平的对待,我只能告诉您如果缺少苏寄桥的帮助,我们这支小组是不能按时完成进度的,请您谅解!”
沈酌寒潭般沉黑的双目盯着他,须臾点头说:“好。”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几乎立刻对面就接通了:“喂?”
“杨导,麻烦从研二调个小组到我手里来,明天到位就可以,跟他们说今天不用急着来报道……没事,我把一个小组用废了。”沈酌停了停,简洁地评价:“试验耗材。”
然后他挂了电话,收起手机,轻描淡写说:
“你们全组被开了。”
“……”学生组长简直难以相信是这个结果,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沈……沈老师?”
沈酌径直擦肩而过。
学长组长醍醐灌顶,踉跄扑上去挡在沈酌身前,徒劳地伸手不让他走:“沈老师您不能这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完成进度,我们——”
下一刻他面颊一紧,被迫仰起头。
沈酌单手卡着这个并不比自己矮的年青人,不让他的手碰到自己,语气却是平稳的:“你知道我最烦什么人吗?”
“……”
“愚蠢,暴力,狂怒无能的声讨,一钱不值的义愤。”沈酌说,“你们在我眼里甚至还不如耗材。”
他一甩手,可怜的年青人被甩了个趔趄,难以置信地哆嗦着,眼睁睁注视沈酌抬脚走出了实验室。
沈酌的步伐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稳的,面容镇静毫无波澜,疾步流星转过楼道,直到被迎面疾奔而来的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沈学长,沈学长对不起!您听我解释!……”
苏寄桥停在下层楼梯上,可能是因为马不停蹄赶来的缘故,一张小脸红红白白,边喘气边抬头恳求地看着沈酌:“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真的不知道组长他竟然看到了那些资料,其实我只是想等做好后拿出来打动您,学长您一定要相信我——”
“苏寄桥。”沈酌打断了他。
少年一下噤声,嗫嚅不敢张口。
沈酌声音却轻缓而沉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让一整个小组都被开掉了,而你赶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苏寄桥猝然卡住。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
少年哑口无言,只能维持着这个仰脸的姿态,无辜胆怯、楚楚可怜,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觉得心疼。
“回去吧,你打动不了我。”沈酌说,“以后不要单独来见我了。”
他越过苏寄桥身侧,顺台阶走下楼梯,身后苏寄桥猝然回头,这次是真急了:“……可是沈学长!我——”
沈酌侧身一抬手,少年战栗的声音戛然而止。
“叫我老师,”沈酌冷淡道。
“我们不是那么亲近的关系。”
·
虽然只是HRG大项目里一个非常边缘、毫不重要的学生课题,但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足足半个月才风波稍停,苏寄桥一直苦心维持的完美形象也遭遇了最惨烈的一次滑铁卢。
半个月后,沈酌让人彻底查清了是谁把课题进度透露给苏寄桥好让他做文献的,然后重重惩罚了相关人员,把被开掉的那一组学生安排去了新的项目里。
苏寄桥没放弃。
苏寄桥是个坚信水滴石穿的人,那天下午之后他又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把其他导师都打动得纷纷去找沈酌求情,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个遍,只差没像后来的金斯顿一样借嗨装疯闯沈酌办公室了——但他始终没能融化坚冰。
他能八面玲珑得把那一整组因为他而被开掉的学生都给哄回来,却自始至终无法再跨进沈酌的办公室门。
在这个世界上,沈酌不一定想见谁就能见谁,但他如果不想见谁,就一定能让那个人见不到他。
楼梯间那次擦身而过时掀起的冷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了苏寄桥对沈酌最后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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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就出国了,拿我的第二个学位,同时也在其他大学继续教书。”沈酌坐在专机座椅里,眼底映出窗外的蓝天白云,语气随意散漫:“当时HRG计划陷入了瓶颈,我想接触一些新的思路,以为能在海外发现很多很多的人才,谁料只是发现了很多很多的比利·金斯顿。”
白晟坐在他对面,忍俊不禁:“金斯顿那小子也是个水货吗?”
“看你如何定义水货了。”沈酌说,“在我看来99%的金斯顿们都是水货。我不喜欢那种特地跑来跟老师说‘这次考卷真的太简单了,我根本都没复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学生不能像我一样随便考考拿到A’;实际上却连前一天晚上彻夜通宵不惜嗑药满身味道都不知道遮一遮的学生。”
“……”白晟忍不住问:“你有很多学生都这样吗?”
“很多。”沈酌说,“想被赞誉为天才,却没有相应的实力,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渴望得到老师的认可,我只能劝他们多关注自己。”
虽然白晟一向很烦金斯顿,但这一瞬间竟然神奇地感同身受了当年沈酌手下那些金斯顿们的绝望:“那……苏寄桥呢,算不算水货?”
出乎意料地,沈酌摇了摇头:“苏寄桥是另一个极端。”
白晟不明所以地挑起眉。
“苏寄桥是那种根本不用复习,第二天轻松拿到A,但会对所有人害羞声称自己头悬梁锥刺股彻夜通宵呕心沥血,哪怕硬生生熬出病来也不肯请假,强撑‘病体’跑来上你课,并且一定要坐第一排的学生。”沈酌笑了一下,尽管唇角是个讥讽的弧度:“我当年一直好奇如果把金斯顿和苏寄桥放在同一个班里会怎么样,可惜没机会试试。”
白晟脑内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噗地一声差点失笑。
“你拿到学位之后就回国了?”
沈酌嗯了一声。
“哪一年?”白晟感兴趣地道。
“五年前,进化刚发生的时候。”沈酌呼了口气,侧影轮廓在窗外天光的映衬下,有种突兀的清晰:“当时很多陨石都被送到了中心研究院,全院上下都笼罩在高强度辐射中,基因能够进化的学生都进化了……苏寄桥就是那时成了A级。”
说到这白晟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好奇:“话说回来,苏寄桥既然是A级,他的异能是什么?”
沈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片刻,眼底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苏寄桥这个人,在好几个方面都有进化……其中最主要的是精神系。但精神系异能具有不可探查性,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探测仪无法展示异能具体效果,我只见过他让人一瞬间陷入昏睡。”
“除此之外,因为他有那种‘必须得到周围所有人喜爱和关注’的执念,所以……还产生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进化方向。”
白晟:“?”
沈酌缓缓道:“脸。”
·
沈酌再次见到苏寄桥的第一反应:整容了?
苏寄桥本来就是那种很清秀很讨人喜欢的少年,进化后更是细节登峰造极,精致完美挑不出一点瑕疵,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温柔如水、玉树临风之感。
然后苏寄桥一开口,沈酌的感想就变成了:还是当年的那个他,没有一丝丝变化。
“沈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太好了!”苏寄桥表现得异常惊喜,甚至称得上是雀跃了,完全看不出一丝作伪:“我一直盼望着您能早日回来,这一路行程顺利吗?您有好好休息吗?”
根本不待沈酌回话,他转向身边的监察员同事,带着些许自豪:“这位就是沈酌老师,已经是领域里最厉害的导师了,以前念书的时候非常照顾我。怎么样,百闻不如一见吧?”
研究院大门前空地上,气氛一时十分古怪,几个进化者打量沈酌的表情都非常微妙,不用看都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就是那个出名刻薄,不近人情,临走前还没忘记刁难你,为了不让你进课题组而大动干戈的沈酌?
沈酌气色根本不好,眉眼明显憔悴,因为回程一点儿也不顺利。全球进化刚发生他就要动身回国,紧接着就被当地政府软禁在了大学里,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绕道回程,又被北欧某国扣在机场酒店长达一个月。国际监察总署知道他的价值,各种利诱招安未果,最后差点把他灌了药弄到瑞士去,最后还是多方交涉才把他放回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趟飞得有多颠沛流离,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几乎绕了大半个地球。
但他不想给苏寄桥借题发挥的机会,只点了下头就抬脚往前走,错身时却被苏寄桥伸手一拦:“——沈学长!”
沈酌脚步一顿。
周遭安静数秒,浮动着尴尬和难堪的气息。
“我能单独和您说几句话吗?”苏寄桥诚恳地问。
其他几个进化者对视一眼,从表情上看他们明显很担心沈酌背地里抬手呼苏寄桥一巴掌:“呃,可是……”
“沈学长当年出国后,我一直特别想念您,直到后来离开研究院都一直惦记着您。”苏寄桥语气柔软,姿态极低:“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可以吗?”
“……”
几个监察员同事对视一眼,迟疑着告辞了,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担心地回头张望。
直到那几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苏寄桥刚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沈酌直接打断:
“我说过要叫我老师吧。”
“……您一点也没有变,沈老师。”苏寄桥多少有点感慨地笑了一下,说:“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沈酌蹙起眉盯着他。
只听苏寄桥缓缓开口问:“您为什么没有进化呢?”
全球只有十万名进化者,但并不代表只有十万人的基因能进化,只是因为各国及时把进化源陨石收集封锁起来了而已。如果放开了让所有人都去接触陨石的话,恐怕进化者早就已经突破数百万了,到时候种族冲突会更剧烈、更难以调和。
不过沈酌倒真不是因为没接触陨石才没进化的。事实上以他的地位,他是最早接触进化源的顶级专家之一,因此外界公认他没进化纯粹就是因为——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从来没人特地跑来当面问沈酌为什么他不能进化。因此沈酌对这个问题颇感莫名其妙,眉角蹙得更深了:“你是把进化当作基因优越的证明了吗?”
苏寄桥直勾勾盯着他:“——难道不是吗,老师?”
少年的攻击性一直含蓄而隐蔽,直到这时才终于露出了锋芒:“难道自古以来的进化不是优胜劣汰,难道不能进化的劣质基因不该从地球上消失吗?”
“……”
沈酌意外地站在那里,面对苏寄桥这样不加掩饰的注视,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其实相当明显,但长时间来都被忽视了的问题: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讨厌他。
而是憎恶他。
如果不是因为在研究院遇到了沈酌,苏寄桥从最开始就是唯一的那个天才少年;如果不是因为沈酌的漠然轻忽,苏寄桥光鲜亮丽的学生时代不会那么灰头土脸结束,甚至差点留下完美主义者不能忍受的污点。
一个迫切想得到全世界喜爱和认可的人,如果你屡次三番地拒绝给他注意力,他就会从低姿态的讨好转变为忍无可忍的攻击——尤其苏寄桥现在还拥有了A级进化这么一个强劲的资本。
“……进化和淘汰都是自然选择的过程,不代表生命意义上的不平等。从社会意义上说,也许会造成暂时的阶级壁垒,但生态总会不断自我调整,终有一天再度达成‘生来平等’的相对局面。”
“进化不是无代价的,不能像中六合彩一样穷奢极欲地挥霍。”沈酌直视着苏寄桥,缓缓道:“我劝你能尽早认清这一点。”
他不再与苏寄桥多费口舌,抬脚就要往前走,下一秒却被苏寄桥抬手拦住了,那动作少见地强硬:“您这么说只是因为——”
一个学生猝然转出走廊,当头撞见此景:“苏前辈?”
苏寄桥动作微顿。
场面霎时变得僵持,沈酌正要趁隙抽身,却见苏寄桥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那个学生柔和地道:“我先送你去别处逛逛,好吗?”
话音刚落,一股难以言描的力量散发出来,那学生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唰地僵在原地,眼神涣散迷茫,仿佛一下陷入了梦游。
沈酌猝然转身:“你在干什么?”
“无害的白日梦而已。”苏寄桥轻描淡写道,“没事,很快就会醒来的。”
这根本就不是无害不无害的问题,沈酌内心顿觉荒谬:“这就是中心区监察处的管理现状?你们进化者现在可以随便向人类使用异能吗?”
苏寄桥笑吟吟看着他,不吭声。
沈酌扭头大步走向那个学生,紧接着手腕从身后一下被攥住,苏寄桥柔声道:“没关系的沈老师,我的异能是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的,不用担心他醒来去揭发我。”
沈酌语气微愠:“你……”
“不信吗,”苏寄桥仔细端详沈酌,似乎从对方的愠怒中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愉悦,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您想体验一下进化的感觉吗,要不我把异能借给您试试?”
出借异能闻所未闻,而且这话说得实在太像挑衅了。沈酌只觉不可理喻,一使力挣脱了手腕:“我不想体验那种东西。如果你以后再随便对人类出手,我就……”
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人影,是刚才那几个监察处进化者不放心,竟然又转了回来。
沈酌收住话音,盯着苏寄桥的瞳孔。
“基因进化和生命价值是两回事,”他一字字道,“如果你真那么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先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吧。”
苏寄桥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沈酌冷冷道:“把那个学生唤醒,送实验室做身体检查。”然后没再给苏寄桥阻拦的机会,向后退了半步,错身径直走向了前方。
“……”
苏寄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他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直到沈酌转过道路拐角,都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仿佛在目送他走远。
……
“——苏寄桥!”
平稳飞行的专机上,沈酌蓦然睁开眼睛,神情微微变色。
时隔五年,他终于意识到当年那段记忆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白晟不由愕然:“苏寄桥说‘我的异能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也不怕那个学生醒来后去告他,是因为他用异能把那个学生送去了白日梦的世界,现实中的检测仪对他而言没有用……”
他俩看着彼此,同时想起了那两个受害人梦游般疯狂的自残举动,以及根本测不出丝毫异常波动的检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