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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 谈宴西跟祝思南碰了一面。
祝家去谈家拜年,两家家长一碰头,言辞间绕不开的, 自然是谈宴西和祝思南行将订婚的事。
祝太的娘家是书香门第,她实则不怎么瞧得上尹含玉,倒不是说瞧不起她的出身――尹含玉小门小户出来的,听说以前是唱越剧的, 可这行当人才济济, 她不是什么角儿,连个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混不上, 一场戏里,只能做个背景板里端果盘的平头正脸的龙套。
她瞧不上的, 是尹含玉轻浮张狂,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也是因为祝家这些年有江河日下之势, 需借谈家的东风逆势而起,否则,她还不见得愿意跟尹含玉这样的人攀亲带故。
但毕竟尹含玉占了个谈振山夫人的名头,心底里再瞧不上, 面上该有的客套礼数一点也少不了。
还是聚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里, 不过今日堂姐和大哥一家都不在, 他们各有各的亲戚要拜访。
屋里起了牌局,谈宴西起手玩了两局, 策略性喂牌,叫祝太赢了个开门红,就寻个由头下桌去了, 叫祝铮来替他。
他自己悄没声地离开了屋子,到外头的院里透气, 坐在屋侧台阶上,点了支烟。
不日即将立春,天倒是没晴过一天,这一阵都这么灰蒙暗颓。
不一会儿,红漆的木门一开,是祝思南出来了。
她明显也是出来透气的。
祝思南脚步顿了顿,走到他身旁,抱臂瞧他,“讲不讲义气你是跑了,他们问题全冲我来了――我他妈怎么知道订婚宴礼服找谁设计也不睁眼瞧瞧,我穿过几回裙子”
谈宴西笑了声,“你敷衍两句就得了,再不济你就穿今天这红棉袄去,也没谁嫌弃你。”
“滚滚滚。”祝思南捋一把头发,烦躁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祝思南长相是柔情似水那一款,性格却比男生还彪悍,八岁那年,就把他们家属院里的那些男生揍得服服帖帖,拱手叫她姑奶奶,此后称霸至今,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她这天之骄子的出生,直接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按理说一生顺风顺水,却从十八岁起,持续不断地折腾至今。
她上大学那会儿,喜欢上了系里主教哲学史的老师――是的,这么一个动辄以武力服人的女人,学的是哲学。那老师是有妇之夫,祝思南不管不顾,仗着家里的关系,偷偷给老师抬职称,编排名目地送科研经费,倒贴得都成了圈里的笑话。
然而这么到贴了好几年,也没把老师撬动,尤其老师发现了她在暗中操作给他输送学术资源,一气之下直接跟她绝交,更从学校辞职,跳槽去了南城一所高校,举家搬离。
之后,祝思南的人生路就走入另一个极端再没对谁动过心,只有一段接一段,几乎毫无空当的露水情缘。
谈宴西和祝思南小时候就认识了,大概是他读高中那会儿,家里人就开始打趣,把两人凑一块儿得了。
但祝思南很看不惯谈宴西,觉得他城府深、心思重,却又装得洒脱随和,依她的话说,什么市侩的商人嘴脸。后来,谈宴西去读了ba,祝思南就更瞧他不起了。
她喜欢的是那种清正的学者,一身傲骨绝无摧折――她说,正因为老师拒绝了我,我才一辈子念他的好。他要是走下神坛,我追求的东西也就陨灭了。
谈宴西只嘲笑“听不懂你们学哲学的这一套虚头巴脑。”
祝思南则回敬“你这人连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都没体会过,根本不配懂。”
他俩是真的互相看不顺眼,绝不是家长眼里的“欢喜冤家”。
只不过是即将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得不共轭而行。
当下,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一个抽烟,一个发呆。
后者还要骂一句你妈的,我爸都不敢叫我抽二手烟。
谈宴西神色淡淡,“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思南,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祝思南说“你可别这么假正经,唬谁呢”
谈宴西说“我家老爷子的情况,你瞧见了”
祝思南这下明白,他可能是真要说正经事,也跟着严肃两分,“你想说什么”
谈宴西低声说“我不是咒老爷子。你觉得,他撑不撑得过二月十八”
祝思南嗤一声,“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医生,更不是阎罗王。”
“倘若老爷子驾鹤,谈家得给他守孝,后头的红事,一律得延迟,或者”
干脆取消。
祝思南转头打量他,“嚯。今天的谈三倒是叫我高看两眼。”
谈宴西说“到时候这责任我来担,只求你尽量想办法说服你父母。”
祝思南“这是理想情况。你想没想过,这么拖拖延延的,还真就叫老人家挨到了二月十八”
谈宴西不做声了。
祝思南说“你信佛吗”
“不信。”
“确实用不着信。我拜过,没用。神佛有时候就这么不愿成人之美。我不例外,你也不见得例外――你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谈宴西说“你学的什么哲学我看你搞封建迷信学说倒更精通。”
祝思南“滚滚滚。”
还真让祝思南说着了。
年后不久,谈宴西投标的项目就有了结果,他的团队几无悬念地中标了。
可老爷子的状况又坏下去了。送至医院,五天有四天在昏睡。
然而,只要他没咽气,定了的事,那就得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
谈宴西筹备项目前期的启动工作之余,常会往医院跑。
老爷子持续昏迷,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大嫂他们都不兴常常过去了。
大家心里还嘀咕怎么谈三倒跟老爷子感情这么深厚人意识都不清醒了,这会儿过去表深情,又有何用。
病房里没人,谈宴西坐在老爷子床边,看着那氧气面罩上,白雾时起时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常来――他可真是个冷血至极的人,心里始终只在盘算,这一场无声博弈,买定离手时间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农历二月初。
老爷子依然在病床上躺着,靠呼吸机和药水续着。
距离二月十八日子,越来越近。
这天,谈宴西在卫丞的地方应酬,陪人打牌,完了直接在他那儿找了个房间休息。
到凌晨五点,醒来。
他八点还有事,尹含玉约了祝家人一块儿去吃早茶,顺便拟定订婚宴的细节。
初春的北城,五点钟天还没亮。
他自己开着车,往住的地方去,打算先回去换一身衣服。
在四环路上,被交警拦下。
后半夜至清晨,酒驾高峰期,交警爱在这时段盯人。
交警叫他拿驾照看看。
谈宴西开储物格,翻了一会儿,找出驾照本子,递过去。交警翻开,一霎飞出来小纸片样的东西。他弯腰从地上拾起来了,递回给谈宴西,一面看着登记照,去和他本人对照。
谈宴西接了纸片,低头,没及细看,交警叫他下车来,吹气测酒精含量。
他昨晚六点多饮的酒,早已代谢掉。
没测出结果,交警就放行了。
谈宴西回到车上,车驶离这路口,放慢了车速,再去看手里头的小纸片。
是张电影票,热敏纸,不知道放多久了,正面信息几乎都已模糊湮灭。他上一回看电影都不知猴年马月,这东西明显不属于自己。
而就在茫然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翻过来一看,果真,拿黑色签字笔所写,倾斜45度的英文字,清秀而利落
iazhou。
只是一年前的事,细想竟好似过去了十年、半生那么长。
那时,她拿着驾照,对着他细看,真有一种要验明正身的较真感。他说,本人就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再往前,他人为制造第三次“偶遇”,临别时不抱希望地最后一次邀请她,走吧,送你一程。
是真没抱希望,谁知她给他一个惊喜。
这惊喜延续至今日,竟仍然尚有威力。
像没排尽的一颗地雷,人冷不丁地一脚踩上去,一霎,真真切切的,灰飞烟灭的痛感。
谈宴西捏着电影票,一只手去找烟。
点燃抽了一口,那样震荡难安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他索然无味地抽了几口,抬手,在灭烟器里碾灭了,开了窗,料峭寒风吹进来。城市将醒而醒,他却骤然觉出,心中那痛感到了深处,以至于有几分清醒的微微澄明。
开过去的路,天色由暗而明,到家时,已透出鱼肚白。
谈宴西洗个澡,换一身衣服,便出发去茶楼。
到那儿时间正正好。
尹含玉提前订了座,一个雅间,谈宴西进去坐了不到片刻,祝家的人也到了。
祝铮嬉皮笑脸地叫声“姐夫”,而祝思南一脸被迫早起的不耐烦。
茶楼早上七点即开始供应早市,传了菜单,大家各自点过,没一会儿,茶先沏上,紧跟着蟹黄汤包、翡翠烧麦、水晶虾饺等早食,也一一地呈送上来。
祝太客气感谢尹含玉请这一顿早茶“听说这里的碧螺春不错,今天一尝,果真不虚。难为你费心了。”
尹含玉这一阵都春风得意,好似自己这一生,从没被人这样尊重过,以至于隐隐觉着,自己折了半生在这浮华里头,总算是挣出了一点名堂。
她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了。”
有这一句起头,便总算说到了今日的正题。
说是商量,实则大家都各有打算,不过是知会对方。
谈宴西微侧坐着身,手边一盏茶,不过喝了两口。
所有对话,都似只在他耳边走了个过场,旋即便绕过去消散了
既是订婚,倒不必排场过大,只请自家亲戚和亲近朋友即可;
礼服都备好了,出不了错;
酒店的酒水还是差了档次,不若自备;
主厨的名头响当当,盛年的时候,还做过国宴;
宾客各拟各的,到时候一个场子分做两区;
尹含玉与祝太商量得起劲,转头一看,作为订婚主题的两个人,各自神游。
尤其谈宴西,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破纸片,折来叠去。
她暗暗捺下气恼,笑问“宴西,方才我们说的这些,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被点到名的人,这时候手里一顿,缓缓地抬眼。
灯下,他的瞳孔近于一种浅琥珀色,像是融合了雪意的颜色在里头,格外清冷,又漂亮得似乎失去了人气。
谈宴西目光扫过他们,视线也自有雪意的冷淡。
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手指握紧了那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小纸片。
他神散意懒地笑说“我没什么意见。”
一顿,又说“只不过――这婚,我不准备订了。”
声音再平静不过,以至于当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一句再挑衅不过的宣战。
谈振山是第一个发难的,重重地掷了杯子“胡闹”
谈宴西却在这时候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往臂间一搭,对祝思南父母笑说“这是晚辈自己的主意,跟谈家的打算无关。今儿失礼了,也耽误了您二位的时间,往后,我再寻个时间,专程上门赔罪去。”
说罢,微微一颔首,转身便走了。
留下一屋子的错愕哗然。
谈宴西拾级而下,出了茶楼。
楼前一条石板路,叫人鞋履磨得光滑,行人来往,熙攘热闹,各色店面都已开张,浅金色的晨曦里,缭绕一缕缕微热的白烟。
谈宴西深深地呼了口气,散作一团淡白雾气。
他既然不信佛,就更不该信左右不定的天意。
这一局,由不着时间落子,来替他决定成败和前路。
他亲自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