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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君泽看了拓拔宏一会儿,目光清澈,过了数息,才冷漠道“于我所见,陛下心眼不大,欺负弱小,非是智者。”
周围侍卫听得头皮发麻,看这小儿的神色都充满了惊诧。
拓拔宏忍不住笑了道“你这少年,也太记仇了些,回头朕赏你肥羊千只,再送你一处牧场,便算是赔礼,可好”
萧君泽这才勉强点头“我初识你不久,是与不是,还要再看看。”
拓拔宏微笑道“正应如此”
作为皇帝,他一向最喜欢的就是招揽人才,从他亲政以来,亲手提拔、栽培了无数官员。无论是从南朝降臣,还是以前的征服的旧国,只要有才,他便不拘一格全部启用。
只要能助他成就大业,他便不会追究对方以前的是什么身份。
想到这,他心中发痒,恨不得立刻把这少年拉到里屋,按照以前的习惯来一番君臣奏答,然后看着少年拜倒在地效忠于他,而他则奖赏对方官职,于是在别人眼中就又生出一段君臣佳话。
冯诞在一边看得扶额,明白他的陛下估计连君臣问答该从哪个改制问题开始都已经打算好了。
但萧君泽对这场该配合皇帝的演出视而不见,只是点头,然后便不接话茬,径直离开,向村外走去。
拓拔宏险些裂开,伸手就提住少年的后领,不悦道“无礼题未说清,你跑什么”
萧君泽伸手把他的大手拍开,更不悦道“非要在这问我么再说,我本就是要出门给村民检修水车,你的事,回来再提。”
拓拔宏本想发火,但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水车”
“去了便知。”萧君泽随口答道。
一路走了片刻,拓拔宏发现这里有一条小小的沟渠,汇成两亩方塘,有村民正在塘中取水。
“你们不是有水井么”他问一名村人。
那村人十分惶恐,叩首在地,头也不敢抬地答道“回禀贵人,村人们平日造纸,耗水甚多,而水井里水量不大,又很甘甜,多做饮食之用。洗纸翻浆,大多都是过来取了溪水。”
拓拔宏点头让他退下,又前行了片刻,便被惊了一下。
便见山中径流里,有一奇物,高有两丈,其形如轮,在水流的冲刷下缓缓翻滚,旁边有一处小屋,正有赤着上身的健壮村人来来回回,将一桶桶草皮絮挑出来。
拓拔宏被这筒车的设计惊艳到了,因为这筒车还将水从低处汲往高处,先前的那条小水渠汇成的方塘,正是从此地取水而来。
而进了磨纸浆的小屋,更是让他惊喜,他不是没见过水磨,但从没想过以水之利,又可以打浆,又可以磨纸,还能磨面。
“巧夺天工啊”他惊叹道。
“你们那边没有么”萧君泽奇怪地问。
“不曾见过我也就见过桔槔和翻车,前者是用来抽井口之水,后者需要人来踩踏汲水,”拓拔宏目光闪烁,“此物要是大行于乡
里,不知可解多少春夏旱涝之苦。”
萧君泽这才回忆了一下,筒车真正出现要到宋朝去了,如今还是南北朝,社会经济还处于大庄园经济时代,器械发展得十分缓慢,要等到唐宋时庄园经济瓦解,人多地少矛盾凸显,这才有了各行各业如春笋般涌现出大量的发明创造。
复原古代器械时,基本都是唐宋明的
于是他便随口嗯了一声,开始检查这水车的螺栓、木钉、齿轮等结构,木制的齿轮是用最坚固的铁木所制,不惧潮湿,不过用了大半年,磨损也肉眼可见。
螺栓还好,被保养的很仔细,承轴就更不用说了。
他这次要离开淮北,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最好就是走之前把水车检修一次,再留好替换的零件,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延长这水车寿命。
一番检查之后,萧君泽给养护水车的村民又交代了一些保养注意事项,又给了他们一份图纸,让他以后有空去添置木轮等零件,在对方真诚地跪地磕头感谢后,这才准备离开。
拓拔宏却是在一边上手摸着那些齿轮、木柱,被萧君泽拿手拍开,他正要发火,就见萧君泽随意拿起一根木枝,伸到了盘索上。
几乎立刻,那木枝就被卷到齿轮里,碾压成片。
“这水木之力,非血肉之躯可敌,”萧君泽严肃道,“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其中,下次,我会先与你说清楚。”
拓拔宏看着这对他来说,已经完全超越认知的精密之物,赞叹道“确实是奇物,非人力可敌”
说完之后,拓拔宏又忍不住指点道“但是君泽,你天赋奇高,应多放心力在治经之学上,这百工之业,毕竟卑贱,不应沉迷其中。”
萧君泽正与他走出房间,闻此言,转头看他“百工之业,毕竟卑贱”
拓拔宏认真地点头。
萧君泽微微一笑“陛下,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却不想你也被那汉人礼制,将双眼蒙蔽了。”
“此话何解”拓拔宏神色一凝,但做为皇帝的敏锐本能,让他挥挥手,将几名侍者挥退到四周戒备,本人却在这潺潺的小河边,询问他的意思。
“陛下,你为何会身为帝王”他微笑着转头看他,“靠的是汉人礼制尊卑么”
“自”拓拔宏本来想说是,但随即反应过来,“自然是靠我拓拔家历代先祖,自晋时开拓代地,灭北朝十六国,所得天下”
“既然如此,那汉人的礼制,三纲五常,为何抵挡不得鲜卑铁骑”
“你不是说了么,天气寒冷,五胡入华,汉人势弱而南渡,如今天气又热,北方日渐丰饶,”拓拔宏感慨道,“鲜卑之法,已经治不住这汉人之地,自然要依汉人之法,方可行百代之计。”
“所以,你能治这天下,皆因你为鲜卑之主,而汉人需要依你之势,对抗鲜卑之势,所以才任你差遣”萧君泽又问。
拓拔宏甩袖道“就不能是朕英明神武,天下归心么”
“陛下说
笑了,
”萧君泽的答道,
“那南朝萧鸾,也不见得英明神武,南朝不一样尊他为王么”
“你竟将的朕与那篡位自立的恶人相提并论”
“你还听不的”萧君泽不悦道。
拓拔宏从没被人这样凶过,一时有些凌乱,怔了一下,才虚心道“你说。”
还好,他从继位改制开始,就被那些臣子怼习惯了,一点点无礼而已,他忍。
“陛下,你从这些事里,看到了什么”
“”拓拔宏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来,“爱卿,有何高见”
“关系。”萧君泽轻声道,“鲜卑尊你为王,是因为诸位先祖,带给他们胜利,能服人心,有了秩序,这就是你与他们的关系。汉人门阀需要借你争得朝廷权势,也尊你为王,这就是你与他们的关系。”
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拓拔宏微微皱眉。
“庶民需要活着,就会顺从朝廷,缴纳税赋,你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通过朝廷和世家建立的间接关系,所以,一但压迫过甚,你们的统治关系,便会转为敌对关系。”
拓拔宏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似乎从中抓到了什么关键,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抓到。
“汉人门阀需要维持自己的势力,他们要隐匿田产,藏匿人丁,因为这样他们才有维持自身的钱财,他们与你是合作,也是利用关系”
拓拔宏有些明白了,他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朕的朝廷,需要的丁户缴税,需要南征北伐,所以,我与门阀大族,是为敌的关系”
“不错,所以,陛下再想想,这百工为何卑贱”萧君泽轻声道,“周天子时,刀耕火种,到秦汉之时,以铜铁而兴,魏晋之时,灌钢一术,让大魏有了的冶铁利器。可为何汉人礼制之中,以士贵之,农工商而贱之”
拓拔宏回想着所习儒家典籍,却没有说出那些书本上的话语,他代入自己做为帝王如何选择后,才缓缓道“为了以纲常治天下,以士而治工农商贸。”
“所以,工农商贸贱之,并不是他们真的卑贱,而是帝王与士族,以礼制为枷,不愿让他们生出平等之心罢了。”萧君泽平静道,“陛下,对否”
拓拔宏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这话说得太过惊世骇俗,哪怕佛法之中早已有“众生平等”之说,但他从来都只觉得那是佛祖高高在上,无视权势,所以才视众生平等。
可是,这少年所说的众生平等,却是从根基处,在瓦解整个天下。
“可是”过了好久,拓拔宏才艰难地道,“这不就正是由你所言之关系,而生出的礼制、世家、甚至王朝么”
“不错,就如鲜卑不以礼立国,却要以礼治国,胡汉之别,不在别处,而在尊卑,”萧君泽轻声道,“你真正需要的改制,是让鲜卑们也学会尊卑,让他们也学会压迫农工、藏匿土地,甚至是,学会欺压鲜卑最底层的牧民”
然后便是成功将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一起激化,没多久就爆
发出鲜卑六镇之乱,
,
像是一只大手,把拓拔宏的心脏紧紧缠住,让他呼吸都急促起来“不,不是如此,朕、吾,吾只是想要天下太平,光大祖业”
“是么好吧,我信,”萧君泽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微笑道,“所以我不去治经学儒,当看清这些关系,便能明白为何汉兴汉亡,九品之制,为何能亡晋宋两朝,以及,能从故纸之中,察出气候之变与北人南渡”
拓拔宏听得头皮发麻,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学说,一个能撼动当世的人物,出现在他眼前,即将于青史之中,万古照耀。
而萧君泽继续道“世间万物,自有规律,芸芸众生,在万物仪轨中,相互交融、相互影响,莫不如此。我毕生所求,便是抽出这世间表象,寻求真正的脉络。”
说罢,他在拓拔宏有些心惊的眼神中,伸手指向那水车,缓缓道“就像此物,磨浆也好、汲水也罢,一切所凭依,不过是一句水往低处流罢了。一溪能供一村,若能困大河之水,便能借河水之利,供养一城。如此,你还觉得,这百工,卑贱么”
嘶
拓拔宏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勉强凭借着被朝臣夸耀的聪明智慧,从对方巨大的影响中挣扎出来,平息了一下呼吸,这才语带谦卑地问道“先生能从万物之中,悟出此理,岂有卑贱之说,不过是万物眼中,众生平等,而人心不平罢了。”
萧君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众生平,而人心不平能说出这句话,你也不差。”
“过奖了,”拓拔宏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露出欣喜之色,“先生所言,皆为帝王术,先前种种,想必是对吾的些许考验,还请随我吾回洛阳,再议封赏。”
果然,他是天命之子,有一统天下之能,看看,这样的人物,都主动来投奔他了。
萧君泽摇头“不必,我尚年幼,此术还未大成,入你朝中,不过是想多闻多听,加以完善罢了,领受官职,只是浪费时间。”
拓拔宏也觉得有理,以少年的年纪位小了不合适,位高了不能服众,但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于是他微笑道“好,对了,不知此道,可名否”
“这世间,无不可名之道。”萧君泽微笑道,“此道由人生于世,人产百业而兴,所以,我就称此为,生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