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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本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说清楚的,向全世界,”陆秉异又道,拨开秘书的伞,抬头看了眼悬在头顶大厦尖顶上方的飞船,“因为一些私事耽误了。我需要先说一声抱歉。”
这话好比一条可燃的链子,人群一下子被导出了火,雨声中混杂的骚乱和咒骂霎时被转播到数不清的社交网络中,“总统疯了?”“看看本世纪最疯狂杀人犯的下场。”类似的文字爆发出来,配以不同角度的录像,多数人录到的只是黑黢黢的雨和模糊的光点,但这不妨碍无论远近,只要是与这片“行刑港口”沾点边的位置上,全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挤满了人,也全都举起了录影的手。
只有零星几把雨伞被撑了起来,因为基本没人有工夫去打。观众们在往前挤,特警们大力挥着警棍,举着未上保险的枪,试图维持这小小的安全包围,防止总统被上涌的人潮淹没,陆秉异本人倒还是保持了温和谦逊,微微颔首,就像在开首脑会议似的,管在场听他讲话的人们叫做“gentlen”,用“would”来问他们,能不能暂时安静。
陆汀没有贴在舷窗向下张望,亦不往挡风玻璃外瞧上一眼,他默默看着光屏,看别人的镜头转播出来的,自己的父亲。
“这次不是投影了,”陆汀说,“会被雨迷住眼,淋湿头发。我还以为他把自己也做成了那种磁盘,供在哪个信号塔下面。”
邓莫迟仍盯着陆秉异被打上白色强光的脸,以及贴在额头的白发,问道:“你要下去吗?”
“什么?”
“见一下。面对面。”
“不了。”陆汀立刻道,“在这里也可以看到他要说什么。”
说罢他开始调整雷达的接收波段,试图捕捉到刚刚失去的信号。何振声断联了,最后传过来的是飞行器冲破大气的剧烈摩擦声。
他现在大概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地外空间。
然而雷达一无所获。陆汀顺理成章地继续调整,只会往光屏瞥上几眼。舒锐走了,离开了这颗星球,活生生的、狼狈不堪的父亲,出现在眼前。这两个认知都让如今的他很不习惯。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面对起来感觉相当奇怪,哪怕隔了很远,只是在屏幕中。
只见父亲在逐渐沸腾的人声中又说了两句什么,终于被递了话筒。
“所有我要解释的,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主,谓,宾,人类,挽救,自己,”他缓缓地说道,不为闪光灯眨一下眼,“放在当前的进度,也就是你们所能看到的,移民计划。”
邓莫迟把飞船降了十几米,船腹的舱口正对与“港口”基本处于水平位置的一座屋顶,下方有街桥相连。
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但邓莫迟清楚地看到,不到一秒的时间,陆秉异的目光匆匆地掠过了自己的方向。
“我知道,听到这个词你们的反应一定会是愤怒的、不可思议的,我竟然会这么若无其事地把它说出来,好像不存在负罪感这种东西,”陆秉异又如常地捡起他平稳的叙述,“但请耐下心,听我说完。愤怒的根本原因永远是无知,当你把一件事物、一个人、一个过程完全地了解,无论是它还是他,就都不会再拥有让你愤怒的能力。我现在要帮你们了解的,就是移民计划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抗议声非但没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围观圈越来越大了,陆汀所能看见的人群已经蔓延到几条街桥之外,空中还浮起其他的飞车飞船,高低远近,在这身处城市顶层的特区,就像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球状围城。
但陆秉异也只是看着他们。
“十七年前,我还只是个售卖人造人和蛋白质补给品的商人的时候,移民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他们真的准备把你们送上火星,第一步是建工厂,释放惰性气体,把火星上的气压调整到和地球相近的状态,当时,噢,nasa还没有倒闭,他们扬言在二十一世纪结束前就完成新家园的建设,进而开始普遍的迁徙,”陆秉异的语气太淡了,以至于这话里本有的那些嘲笑,此时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地球剩下的资源本就不多,不顾后果地消耗,把应该花在农业上、把人类肚子填饱的生产力花在一颗比地球还要贫瘠的星球上,在上面试验亩产几千克的土豆,建漂亮的房子,只是因为火星上‘有液态水’,‘有疑似文明遗迹’,‘没有辐射尘’。我当时不敢相信,全世界最聪明的一群人真的认为我们的物种可以在火星上得以延续?吸干地球的血,试图去哺育一个更烂的。”
“当然,最基本的思路并没有错。我们应该走,没有义务灭亡在自己的母星,这我同意,但我有比nasa更合理的方法。写了很多份报告发过去,没有回复,没有任何作用,我只好自己去做总统,”顿了顿,他接着道,“很遗憾,晚了一步,计划的第一批九百六十个移民还是被送了火星城,没记错的话,不到两年,死得一个都不剩。”
“这都是你们无法知道的。我上任后做的那些,对你们来说,可能是无法理解。已知在金星轨道外存在一个时空跳跃点阵,通俗来说就是虫洞,又已知,在银河系外存在数个与太阳系极其相似的恒星系统,也有与地球条件近似的行星在其中运行,就像人类文明出现之前那么年轻又自然,如果你们是我,会选择怎样做?从七十年代开始,我就在研究穿越虫洞的技术,什么样的飞行器能在超三维空间内快速通过并自保,又该怎么设计,才能把它变成装得下万人的方舟。我想找出最保险的方案,就算迁移失败,也能原路返回。但时间来不及了,从我当上总统的那一年算起,也不剩多少。必须在不够成熟的情况下动手了。”
人群不知何时降临了安静,是死寂,好像都被雨灌满了嘴。邓莫迟打开右侧舱门,盘腿坐在当口,还是那么一言不发地往下看。陆汀在副驾驶上自己待了半分钟,最终松下那口气,把人往边上挤了挤,两腿垂下去,和他并肩坐在舱口边缘。
有零散雨水扑进来,刷得两人领口湿漉漉的。
父亲就在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跳下去,过了那条街桥,就会站在他的身后。
演说仍在继续:“虫洞不是固定的,因为宇宙正在流动,其中每一个跳跃点的选择差异都有可能引发终点上亿光年的误差。从这一端进去,彼端的出口存在许多可能性,而我在二十多年前得到的信息可能已经过时。因此在每一次大部队出发之前,都有先行小队进行尽可能的探测,确认可行性在期待值范围之内,那一批次才会出发,”说着,陆秉异从秘书手中拿过雨伞,示意他离开,好让这行刑台上只剩他一个,“这样我送走了第二到第十八批,上百万人。只有第十一批的方舟在前往虫洞途中出现了部分故障,造成了没必要的牺牲。参与移民的公民们,我不能保证他们在另一端出口的境遇,时间太紧、太不够了,但我能保证的是,只要其中任意一批降落在正确的星系和行星上,同行的资源、技术、各物种dna,以及各行各业的精英、上百万个冷冻受精卵,足够在新的世界复制并发展我们的文明。”
“这样,即便地球毁灭,更多的人来不及走,人类也不会灭绝。”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你们所看到的,我用磁盘复制你们的亲人,我用虚假的火星生活哄骗了全世界这么多年,为了我邪恶的计划,维持表面的稳定,全部并非我的本意,在这整件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个环节而已,他们失去了联系,但不是失去了生命,在信号无法触及的空间,他们也许已经接受了现实,也在思念你们。”陆秉异偏开话筒清了清嗓子,却还是难挡疲倦和衰老所致的沙哑,“至于第十九批,先行队出了意外,我的亲人也在其中,为此,我的小儿子也对我恨之入骨。之所以还是要坚持把他们送走,因为时间已经到头。他们无论成功出发与否,都是最后的一批了。更多出去的人,就是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以上就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解释的全部,如果无法使你相信,那我下面所说的,在你听来会更匪夷所思,但我在我的死亡前,我用我的生命担保,”陆秉异举起右手,伞面撑起的雨帘之下,是宣誓的姿势,“还是听听看吧。”
“我说过,虫洞和河外星系的宜居星球都是已知,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确定的、来自其他文明的提示。我们要逃脱的思维定式不仅是‘我们就是最高智慧的具象化’,更是‘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能为我所理解’。宇宙是n维的,那我现在讨论的那种‘文明’,就是框架之外的n+1维,的确,他们的痕迹出现在火星,但火星不是他们的家园,更不会是被遗弃的发源地,只是辖区而已。由于站在高于宇宙的维度,他们能够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降临在所需的维度,完成不同层次的校正。”
“但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进行救助抑或杀戮,完成他们的平衡。拿人类来说,校正者要求人类实现自我校正,三十年前,我和另外一个人都得到了提示,最终机会落在他手中,他却选择用不公平的战争,完成自己的霸权,把人类发展出的社会交到人造人手里。所以他失败,地球匮乏的状况毫无减轻,更加上了核污染的恶果,”陆秉异似笑非笑的,平声又道,“不是说我的做法比他高明到哪里,都是想要改变灭亡的现状,也都是卑劣的手段,我们只不过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最终我失败了吗?这不好说。没有哪一架方舟能跨过虫洞给我回话。我从前就是被校正者放弃的选项,他们在做出选择之前给我的有关虫洞的提示,也难以确定目的,但我已经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这是一颗没有未来的星球,所以我尽了一切努力,让我的族类离开它,寻找未来。看看你们所见的天空,看看你们的酸雨、废田、杀人的霾,不要对当今的任何抱有感激,不是它让你活着,是你在它存在的同时,努力活了下去。看着它折磨你,扰乱你的生活,导致你的灭亡,校正你的定义——当这一切在你看来是理所当然,你就真的成为了它的棋子。”
“不过,凡事都有期限。人类接受了帮助,最终把地球校正成什么样子,校正者会验收。给出的日子是最近的那次金星凌日,比上世纪算得的2117年还要提前,因为太阳膨胀,金星轨道缩小,金星凌日提早了十七年,”陆秉异突然放大了声量,像是着急了,比刚才少了太多沉稳,“就是2100年2月19日!就是下一个白天。我讲了这么多,只想说——末日已经来临!对我的审判结束了,对人类的,还没有开始。”
在一片无法理解的哗然中,大多数人都被震住了,只敢窸窸窣窣地议论,或许总统的这番长篇大论没有几句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但也有少数跳了起来,蹿到台前大声质问的、把手里的东西往总统身上狠砸的,面对这些,陆秉异也毫不诧异,“我们可以等。一起等。他们就要来了。”他抬头看着无月的黑天。
“他们就要来了。”他重复地说。
傍晚不知在何时悄然流逝了。
当他再次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民众,枪声乍起,来自两方,特警的子弹射杀了观众群中开枪的人,而冲向总统的那枚子弹,却生生停在空中,与他喉咙相差大约两拳的位置。空气和时间就像在这条弹道上一并保持了静止。
陆汀转过僵直的脖子,他知道这是自己身边这位的手笔,却见邓莫迟并未解释出手相救的原因,只是轻巧跃下飞船,沿街桥向总统走去。
“你说验收。”他冒着雨,迎着众目睽睽,站定在陆秉异身侧,认真地询问,“他们的目的,是让人死,还是让地球活?”
“哈哈,”陆秉异并不回答,却看向他身后,自己的小儿子还是那样,静静跟着这人,一脸悲愤地看着自己,“你看不懂我在想什么?”
“你改造了大脑。”
陆秉异不否认,道:“无论是哪一种,在这个星球上,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标示和准绳。必要的时候,恐怕也会帮助他们完成平衡,毕竟神宁愿托付愚蠢人类,也不愿自己出手,沾上罪恶和血腥。”
“更何况是流着他们血脉的神子呢?”他又道,“自己人总是更好相信。堕下了天空就不是真正的神,也就无需高尚,混在我们中间,保持着和我们类似的样子,也是一颗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埋下的定时炸弹。”
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话里有话,他当然听得懂,困惑是因为,他和陆秉异有同样的推测。他们就要来了,那种召唤和精神的缩紧,在心里就像抽紧的松紧带,时间是那条皮筋,空间是布料堆出的褶皱。那种感觉近得就像在明天。
金星凌日。
他,这个给自己捡了个名字叫“邓莫迟”的“人”,可能是一颗炸弹。他在一座高原上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塌陷和没完没了的地震,这样,他是否也能颠覆一整个星球。
他的身份也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转变,从突然亮相的通缉犯n,变成某个遥远且残酷的定义的代言、某种威胁的具象化。也是那些胆大的、反应快的,听懂了陆秉异的话,从地上捡起的泥泞垃圾不再一头砸向总统,而是丢向邓莫迟和陆汀了。
邓莫迟目不斜视,仍然探究般观察着陆秉异的每一丝神情,那些垃圾却全都停在雨中,断线般砸在人群上,陆汀枪战练出的反应能力都只能意识到它们正向自己这边冲来,他正想问父亲话,还没来得及推着邓莫迟躲,就见它们停止,下落,如透明高墙拦截。
也不知邓莫迟是否因此分神,那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恢复它的进程,无需几微妙,打穿了陆秉异的脖子。
鲜血是倒流的雨,喷溅又泼在地上,陆汀的那句话也仍未问出口。
是什么呢,竟然忘了。
因为太多了。他问不出爱,问不出你有没有过哪怕半点后悔,也问不出你自己这样,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去下“非人与否”的判定。
“爸爸!”只当父亲倒地时,陆汀的靴底踩碎他身边落红的水洼。
可陆秉异仍是不回答,就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还有力气给出一些手势——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汀,就像是独自走完了几万公里的一条长路,一旦倒下,就只想躺着了。路的尽头有没有亲人,在路上,为了速度和进程又失去了多少个,早已不在他的考虑内。对自己的死亡,他是欣然接受的,甚至不去捂一捂自己喷血的喉咙,就像方才他说自己接受审判,也不去摘下那颗停在半空朝向自己的子弹。
是在等它。
陆汀无法蹲低,去拥抱抑或痛哭,他也不想笑,他只是帮父亲合上了眼睛,也就着脏兮兮的雨水,抹了抹自己脸上迸溅的那些。秘书最多还有一分钟就会扑上来,在这之前,他还退后了一步,免得自己碍事。
台下的人们则是千姿百态,总统在面前奇迹般被救,又眼睁睁变成死人,血喷了几米高,同时,一个总是带来神秘和恐慌的“人”,也展示出他怪物的一面。大多数人一哄而散地跑了,包括寥寥特警中的一部分,也有人往前挤,媒体记者、n的狂热粉丝、各种主义先锋……有人想冲上台挑战,有人想冲上台拥抱甚至跪拜,但都被邓莫迟拒之遥遥。
世界是可以随意改变的。至少,此时,在邓莫迟手中是。尤其当他已经没了掩饰的兴致,他不憎恨,不厌烦,只是不想被靠近。那些人拼尽力气却在倒退,怎么也爬不上行刑台,退过了街桥,街桥就断了,退入了大厦,大厦的门就被封死。
最终这座“港口”变为孤港,四面雨海,只有一座高台,其上一具死尸,两人无言。
陆汀气喘吁吁地望着邓莫迟,在骤降的真实、父亲的死亡、末日的预言,以及冰冷雨下,他在发抖。他所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可这一回,齿间的寒颤把还是把牙床压得发麻,可邓莫迟却在看着天空。这是城市太高的位置,四面比肩的灯光太少,雨中黑天一片,陆汀看不出任何,可邓莫迟看了很久。
有什么会降临吗?在雨落时,还是雨停时,谁会来,会怎么做。出去的人有谁活了吗?留下的这些,又都会死吗?
两束目光终于在邓莫迟开口时交汇,四目相对。
“是要来了。”他说,那双碧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是晦暗中仅有的两点鲜明,语气却是无比平和的,好像现在这种状态,目力所及耳力所闻只剩下雨还有他和陆汀的呼吸,便是他的理想世界,“他们在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