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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鼓的鼓声沉重激越,能传五里,整整十二响,绵延不绝,江潮般卷进了奉天门。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心想这鼓多久没响了,如今一响还恰逢早朝,不知有何要案发生?
景隆帝在御座上也听见了鼓声,心底登时浮起个人影,暗想:怕不正是那个小机灵鬼儿,在龙德殿里听到一句“自食恶果”便上了心,这是瞅着朕瞌睡要来送枕头。
右佥都御史贾公济纵穿广场,在御阶下引奏:“启禀皇爷,击鼓者为一京官,所告之人亦牵涉朝中大员,臣不敢擅专,报请圣上定夺。”
皇帝闻言心中更是有数,不动声色道:“既然双方都牵扯到官员,那就把人领过来,当面直诉,也好叫在场众卿也一同分断分断。”
贾御史领旨,意气风发地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缌麻孝服的少年,手中抱个黑匣子迤逦而来。在两侧文武官员的注目礼下,他行至御阶前,放下匣子,恭谨地一跪三叩。
都说若要俏,一身孝,皇帝居高临下地望去,恍惚是一尊玉人在向他行礼,比冰雪温润,比琼树窈窕,比云岫凝定,一时竟不知用什么修辞更恰当。他的手指在龙袖中悬虚地握了握,只抓住一团日不我与的空气,心头悸动与黯然方生,便被压制在雍容庄严的宝相之下。
“苏晏,你可知登闻鼓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
皇帝的声音从高高的御阶上方传来,带着缥缈的混响,仿佛远在天边的神佛,令人敬畏而疏离。
苏晏有一瞬间的忡怅,随即稳定心神,沉静地答:“臣知道。臣还听闻朝廷虑刑狱有冤,下情不能上达,故设登闻鼓。既如此,这面鼓臣今日就非敲不可。”
“起身吧。你有何冤情?只管道来。”皇帝说。
苏晏依然跪着:“有冤的不是臣,而是这匣中之物的主人。臣并非替自己,而是替人鸣冤!”他说完,开启黑漆木匣,从中又拈出个更小的铁匣打开,捧在双掌,呈上头顶。
皇帝原以为他要为小南院遇刺一事告状,却不想只是替人出头,便示意蓝喜下去看。
蓝喜下了御阶走到苏晏面前,往铁匣里定睛看去,认出是一截糊着血污的断舌,吓了一跳,低声责备:“如此血腥之物,怎能呈在御前?!”
苏晏扬声说:“物虽血腥,却是出自忠良之躯,若不宜示君,请示诸位大人。”
他也不等皇帝恩允,径直起身走向两侧官员队伍,将铁匣戳到诸位公侯、尚书、内阁大学士的眼皮子底下,这下不少人变色掩鼻,甚至皱眉斥责。苏晏却不管不顾,一个一个戳过去,只把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们逼得连连后退。
蓝喜回到皇帝身边,禀道:“皇爷,是一截嚼烂的断舌。”
皇帝敛眉,却是等苏晏把铁匣向众臣一一出(膈)示(应)完毕,方才问:“你所说的这位忠良是谁?”
“臣手中还有份状纸,皇爷一看便知。不过,纸上也沾染了血腥,恐污圣目,不若臣读给皇爷听?”
皇帝这下确定他要唱出大戏,心想不妨配合着演一演,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便说:“你读,大声点,让诸卿也听一听。”
苏晏从怀中掏出叠好的纸页展开,只见血迹斑斑,几乎盖住大半文字,墨迹仅勉强能辨。
他开始字正腔圆地诵读这篇认罪状,但没有读抬头,而是直接从正文开始。
认罪状短短数百字,不仅将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的所有指控全部认下,还为了将功折罪,检举揭发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李乘风,说都是受他指使,还说他仗着两朝元老的身份,藐视天子,独断专权,将曾经查抄的信王家产中饱私囊,桩桩件件都是大罪。
两侧大臣们听得脸色作变。脾气火爆的李阁老更是勃然大怒,喝道:“一派胡言!谁人如此信口雌黄污蔑老夫,竟还有脸称之为忠良?!”
他年逾古稀,身子犹雄健,能与奉安侯在朝堂上比拼拳头,此番三两步冲到苏晏面前,一把扯过认罪状,看向画押处。
但见一个血染的手印,凄恻地盖在上面,却没有亲笔签字。
李乘风微怔,再看抬头,赫然写着“罪人卓岐供认如下”,不禁失声道:“卓安行?如何会是他?!”
卓岐是他多年的门生,为人如何他自然心底有数,虽然性子优柔寡断些,但却不至于欺师灭道,莫非那条断舌……
苏晏看李乘风脸色惊怆,似已猜到几分,于是万般悲痛地说:“老师若是屈服酷刑,同意在这认罪状上签字画押,又何至于在公堂之上被逼受辱,咬舌自尽!”
众臣哗然,交头接耳。
皇帝沉着脸,眼中怒意蕴藏,将目光投向御座西侧的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卓岐一案,是你们锦衣卫与大理寺共同审理,缘何会致官员命丧公堂?”
冯去恶自见到匣中断舌,心知不妙,脸色郁晦地在思考对策,因他平日里就一副阴沉模样,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被皇帝点名问罪,立即躬身抱拳:“回皇爷,那卓岐是自愿认罪之后,羞愧难当,才畏罪自尽的。事发之时,大理寺卿余大人也在公堂上,皇爷不妨垂问。”
皇帝的目光瞥过来,大理寺卿余守庸只得出列,拱手道:“冯大人所言属实。”
这案子他和冯去恶是主审官,当初他没能阻止冯去恶,两人便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再怎么硬着头皮,也得统一口径,咬死卓岐是畏罪自尽,否则他也难逃其咎。
“此事为何不报?”皇帝问。
冯去恶抢在余守庸之前回答:“因为那天是五月初四。次日便是端午节,臣等怕坏了皇爷过节的心情,故而想延后一日,等节后再报。结果次日东苑出了血案,锦衣卫要御前守卫,又要搜查凶手,臣一时忙乱便忘记了此事。眼下叶郎中的案子已结,臣方才想起这事,正想向皇爷禀报来着,这姓苏的就来闯早朝兴师问罪了。臣自知忙中出错,愿领责罚,但逼死大臣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却是万万不敢领受!”
他这么解释,倒也能自圆其说,皇帝沉吟不语。
冯去恶瞪视苏晏,目露凶光:“苏侍读如何妄言卓祭酒是被逼而死,莫非你这个不在场的人,倒比我们这些在场的人更了解事情真相?”
苏晏浑然无惧,针锋相对道:“在场的人,无论是大理寺的,还是锦衣卫,于此事上都是利益共同体,彼此作证,能说明什么真相?只怕把你们那些在场的手下全喊来,也统统都是这一句,‘冯大人所言属实’。冯大人积威已久,又睚眦必报,他们唯恐得罪你,不实也得说实。”
余守庸闻言恼怒,对苏晏横眉道:“你这是在指讦本官替冯大人作伪证?区区从五品,也敢信口开河,若不严惩,以后人人都肆意以下犯上,冒渎早朝,敢问天子威仪何在?朝廷纲纪何在?诸位大人的脸面又何在?”他转头对皇帝跪禀:“臣请陛下惩治这个一簧两舌、妄言谬语的小人!”
皇帝尚未开口,苏晏朝他逼近一步,微微冷笑:“既然我这个不在场的人没有话语权,那就再请一位在场的证人来,如何?”
“你随便请!”余守庸自忖当时在场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大理寺官员,没人敢乱说话,被他拽来作证又如何?
苏晏朝皇帝拱手:“臣请陛下传召国子监祭酒卓大人前来。”
众臣不禁面面相觑——这卓祭酒不是咬舌自尽了么,如何传召?他究竟是死是活?
皇帝也凝目看他。苏晏扬声道:“诸位大人不必揣度,老师确已含冤遇害,但他的遗体还在,就被冻在北镇抚司私挖的一处冰窖里!”
此言一出,冯去恶神情顿时僵硬。
——卓岐尸身所在,只有经手的几名锦衣卫才知道,这小子又如何得知?
他本打算,等认罪状呈上去,这个案子尘埃落定,在卓岐尸身上动些手脚,伪装成疫病发作的模样,即便皇帝事后要查问,也没人敢接近细看,最后定一个病亡,一把火烧掉了事。
谁料费尽心思藏起来的尸体,竟被一个不在场的人发现了所在。想来只有一个原因——锦衣卫中出了叛徒!而且还是通晓密情的内圈人物。
冯去恶暗自咬牙,射向苏晏的眼神阴狠如豺狼。
景隆帝当即下令,按照苏晏所说地点,去冰窖里寻找卓岐的遗体,直接带到奉天门来。奉旨的却不是锦衣卫,而是禁军中的腾骧四卫,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
冯去恶隐隐有种预感,皇帝对他的信任已不复存在,却不知是因为今日之事,还是更早……他手按绣春刀柄,死死盯着面前的白玉阶。玉阶中间雕刻着巨大的金龙腾云驾雾图,那龙既威严又狰狞,仿佛世间万兽包括人类都在它的爪下,除了战栗服从,别无他法。
他恍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步步行差踏错,才导致如今覆水难收。
不过小半个时辰,腾骧卫的兵卒们就将卓岐的尸首运至奉天门广场上。
尸体刚从冰块中解冻,在晨光照射下,湿漉漉地滴着水。
李乘风心系门生,当即上前验看,见卓岐面色青紫、怒目圆睁,是死不瞑目的神情,不禁露出惨痛之色。
苏晏说:“臣请解开老师的衣物,让诸位大人共同听一听死者的证言。”
皇帝俯允了。两名腾骧卫士兵上前,将卓岐衣物脱光,只留一条犊鼻短裤。
周围纷纷发出抽气和惊呼之声,不少人举袖遮眼,不忍目睹。
卓岐浑身几无完好皮肉,十指被拶,腿臂被烙,最惨烈是两肋,皮肉被削掉,露出两排森白肋骨,上面还有一道道刀尖的划痕,整齐得像琵琶弦。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愿认罪?”皇帝指着阶下的尸身,厉声问冯去恶,“朕命你查清此案,还特地嘱咐你,须有真凭实据才能定罪,不得屈打成招。而你,非但对朝廷命官私刑拷问,还动用了‘弹琵琶’这等惨无人道的酷刑!朕早听闻北镇抚司诏狱刑尤峻重,如今看来,是魂飞汤火,惨毒难言!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当得好哇!”
冯去恶被皇帝责问得面无人色,从煞白中透出铁一般的灰青。
苏晏身穿孝服,对着卓岐的尸身扑通一跪,热泪潸然而下:“‘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恩师,你的遗言陛下听见了,在场这么多大人都听见了!
恩师,你死不瞑目!你正直的热血洒在暗无天日的诏狱,成为弄权的贼臣罔顾国法、迫害忠良的凿凿铁证!
恩师,你英灵未远!你残破的遗体如今就躺在这肃穆的奉天门朝会上,等待着效忠的陛下和共事的同僚替你洗冤雪恨!
陛下!您看看您的骨鲠之臣,他为国法道义流血牺牲,如果连一点公正与追偿都得不到,九泉之下该是怎样的心情!
陛下!您得为我恩师做主啊陛下!!!”
他对原主的启蒙老师卓岐,虽然毫无印象和感情,但也佩服这位文官的坚韧与风骨,这一跪一哭,倒不是全然做戏,还是有六七分真情实感的。只是不假思索地哭完灵后,才发现风格好像有点串戏……
主要还是自己不擅长煽情,说着说着就被前世记忆带偏,感觉怎么一股子《大明宫词》味儿……
苏晏有些发窘,但在场大臣尤其是文官们,大都沉浸在扼腕叹息与感伤哀恸中,不少人哽咽洒泪,并没有人介意他略显古怪的用词,就连皇帝也举袖掩面,不知是惭愧还是悲痛。
李乘风仰天长哭:“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安行,你以身践德,可以瞑目矣!”
冯去恶看着广场中文官们这副哭天抢地的架势,只觉兔死狐悲,可笑至极。卓岐这个案子,眼下算是铁板钉钉,他知道逃不过了,满心希望皇帝能顾念旧情,只是褫职或贬官,或者像前任东厂厂督一样,被贬去南京养老。只要留得青山在,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朝皇帝双膝下跪,谢罪道:“卓祭酒一案,是臣立功心切,为求早日结案,擅动私刑,才导致他心灰意冷自尽身亡。臣知道错了,愿意接受责罚,求皇爷看在臣多年尽心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容臣有悔过改错的机会。”
大理寺卿余守庸也只好跪地求饶,只说自己当初被冯去恶威胁,没能及时阻止,刚才做了伪证,也是畏惧他的报复。还把他当日瞒上欺下的原话抖落出来——“在座诸位,嘴都给我把紧点门,谁要敢擅自奏报,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锦衣卫指挥使行事之跋扈、气焰之嚣张,把众臣听得直咋舌。
皇帝不发话,也没让他二人起身。
冯去恶以为皇帝素来宽仁,仍在避重就轻,打感情牌。苏晏却深知斩草除根的道理,早下定决心,不打死就不撒手,今天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他一抹泪眼,霍然起身,大步迈至御阶下,铿然道:“臣——有本要奏!”
这句听着耳熟,让景隆帝响起龙德殿传召苏晏那次,他也是这么一嗓子,紧接着把豫王给告了。
还有后手啊这是!一茬接一茬,长春花似的开个没完。皇帝在心底忍俊,面上却八风不动,肃然道:“准!”
“臣要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请以其十二大罪为陛下陈之。”
奉安侯卫浚抬头,怨毒地瞪了苏晏一眼。
他方才迟迟未吭声。因为卓岐之事,是他示意冯去恶动的手,为的是削弱李乘风的羽翼,最好把这内阁第一人拉下马。他心中有鬼,唯恐牵扯自身,故而默不作声。
但如今又不得不出头,为冯去恶说话,因为冯去恶谢罪时并没有供出他。这份掩护不仅是表态度,更是一种变相的威胁——我暂不供出你,保不保我,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更何况,冯去恶根基不浅,权势也不轻,颇为好用。若是任由他倒台,自己还得再寻个同等级的结盟打手,怕是不易。
于是他出列,不屑地喝道:“苏晏!你区区一个洗马,且管你的书库图籍去,有什么资格弹劾三品大员?”
苏晏的神情比他更不屑:“我有没有资格弹劾,皇爷说了算。想用品阶堵住我的嘴?行啊,既然你这么重视上下尊卑,怎么皇爷还没出声,你就先抢着指手画脚?这是欺君邈上,你奉安侯莫非是想造反?”
卫浚被他一番近乎耍无赖的诛心之言,噎得差点倒仰,忙不迭朝皇帝告罪:“老臣并无邈上之意,陛下明鉴啊!”
景隆帝淡淡道:“奉安侯,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无关无关,臣并不知情。”
“既不知情,且站在一旁多听多看少发言,虚怀若谷,就知情了。”
卫浚被皇帝的嘲弄和奚落刺得老脸涨红,只得讷讷地退开。他看了冯去恶一眼,默默道:不是本侯不帮你,皇帝明显要拿你开刀,你自求多福。
冯去恶跪在御前,佩刀已被卸去,只是低头咬着后槽牙。
苏晏清了清嗓子,脑中飞速梳理了一下思路。在来时的路上,他一边推敲沈柒口述的纲要,一边迅速翻阅暗盒中的证据,几乎是一目十行,心底大致有了条陈的轮廓。
冯去恶的罪行,归纳起来不外乎是挟势弄权、贪赃枉法、逼死大臣、铲除异己,可如果就说这么几项,苏晏觉得分量太轻,不足以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那么就把几个大的论述要点拆分细化,分条析缕,再饰以隽语,结合大量有说服力的论据,尽量将论证的过程表现得高屋建瓴、势不可挡,占据道德法制的高地,先用声势压死他!
……前世写党政报告的经验诚不我欺!苏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条罪状张口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