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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苏晏在贴身侍卫的陪伴下挑灯夜战,给景隆帝写了一封长奏折,并一封给东宫的问安信,打算天一亮就拿去驿站。盖上“马上飞递”的戳儿,四百里加急,六日便可抵达京师。
这一夜,高朔来到延安城内的锦衣卫卫所,将一卷小纸条封入蜡筒,系在信鸽腿上,三日后便可飞抵京城北镇抚司。
这一夜,响马盗的徒众们带着一箱人头,披星戴月快马加鞭,两日后便可抵达鹰嘴山。
这一夜,锦衣卫指挥佥事沈柒囚期已满,释放出狱。他孤身站在苏府空旷寂寥的庭中,遥望天际一钩残月。
豫王的马车带着一叠工部新画好的学院建筑图纸,从黄华坊经过。马车在苏府门口奉命停下,王爷掀帘久望,却在侍从恭问是否要下车入内时,摇头离去。
养心殿内,灯火如昼,皇帝点着奏折上的批红,问太子有何见解。太子吭吭哧哧答得吃力,却在父皇皱眉时,灵机一动,说了个另辟蹊径的想法。皇帝刚点评了一句“不循正道,哪里学来的”,忽又沉吟不语。
太子想苏晏了,很想很想他。
*
翌日辰时初,府衙后厅,朝内外有“铁血御史”之称的陆安杲坐在圈椅上,精神矍铄到近乎亢奋,脸上已看不出昨夜受惊的痕迹。
延安府知府周之道踱步而入,朝他客气地拱手互礼,坐在主人座上,聊起昨夜法场之事。
茶过两巡,另一位重要的当事人还没来,陆安杲冷哼:“这个苏十二,还真是傲慢,约好辰时来辩议,如何迟迟不到!”
周知府觉得被轻视,心里也有些不快,但仍打圆场:“他初来乍到,许是水土不服。本官派一名差役,去客栈探看情况。”
这时下人进来通传,说苏御史到了。苏晏随之走进后厅,笑道:“有劳知府大人挂念,本官无恙,还在街上用了早点,陕西油泼面与葫芦头真是名不虚传。”
这两道地方菜是周知府的心爱,当即表示赞同:“再搁些花椒与茱/萸酱,微麻微辣,风味更佳。”
苏晏说:“店铺中怎不见辣椒酱?茱/萸辛烈中略带苦味,不如辣椒香辣回甜,口感好得多。”
“辣椒?是哪里特产?本官浸淫食道多年,竟不知此物。”
苏晏忽然想起,这会儿美洲大陆才刚刚被发现,辣椒还没从墨西哥传入中国呢,还得再几十年才能吃到。不由遗憾道:“是西夷香料,我在泉州听闻过,但还未见到实物。”
周之道也跟着遗憾起来:“本官要嘱托泉州港的亲友多加留意西夷商船,如有辣椒种籽便买下,寄回来种植。我后园里种了姜蒜、花椒、茱/萸、芥菜,还空出一畦地,正好——”
“嗯哼!”陆安杲重重咳嗽了一声。
周之道顿时回过神,发现自己又忍不住与人聊起饮食,有些尴尬,忙喝茶掩饰。
陆安杲知道这位周知府是个守成有余、锐进不足的温吞性子,甚至有时失于软弱,否则治下也不会被各路贼匪弄得鸡飞狗跳。这一年来若不是他坐镇延安,杀伐果断,周知府能被贼匪拌着臊子给吃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劳苦功高,而横插一杠、指手画脚的苏晏就显得尤为可恶。
他没好声气地对苏晏说:“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有话明说,本官要与苏御史划下道来——昨夜你无礼之举,我看在周知府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今后凡属缉盗捕匪范围之事,本官职责在身,全权做主,你苏清河不得干涉。而养马之事,你自去管,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不管。”
此番话实在是倨傲强势,冲得可以,还把苏晏这巡抚御史贬低成了养马官。
苏晏却不立刻发怒,转而问周之道:“陆御史的意见,知府大人以为如何?”
周知府吃不透新来的苏御史的底细——看着过于年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说起话来又声东击西,叫人摸不清套路。
他在京官中亦有关系,听其中一个语带嘲讽:今年恩科有位新贵,颇得圣眷,太子与豫亲王也喜欢他。其人很会蹦跶,在京城咬了这个咬那个,落下一地鸡毛,结果不止搭上了锦衣卫指挥使一条命,还把国戚侯爵也整个半死。若是他去陕西,周大人你可得小心着点,别被他咬了。
又听另一个赞口不绝:今年恩科有位才子,以官微年少之躯,怒敲登闻鼓,勇闯奉天门,面斥权贵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铁证,最终替恩师洗冤昭雪,使权奸伏法。实乃贞臣风骨,清流楷模!若是他去陕西,周大人你不妨多多结交,此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周知府面对截然相反的评价,不知该听谁的好,最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多听少发表意见。
见苏晏问到自己,周知府抚须说了个千古名句:“嗯……唔……哎。”
陆安杲暗恼,用眼神瞟周知府,示意他别和稀泥,勇敢站出来为真理呐喊。周知府被他逼得没奈何,斟酌后开口:“苏御史你看,陆御史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苏晏打断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赞同他?”
周知府又开始“嗯唔哎”,陆御史用杯盖撇着茶沫,下巴抬得老高。
“三人投票,两人赞同,按理说我再怎么反对也没用了。”苏晏遗憾叹口气,话锋陡然一转,“不过,这里却不止三个人。在我表态之前,还是先听听那位的说法罢。”
周知府左右一看:“那位是哪位?”
陆安杲冷嗤:“故弄玄虚!”
苏晏从宽大的官服袍袖中,抽出一个黄帛卷轴,正容峻声:“圣旨在此,请两位大人聆听圣训!”
陆安杲手一抖,茶杯险些坠地,滚烫茶水泼到大腿上,烫得他跳起来,忙不迭把茶杯往桌面一搁。
那厢,周知府对此反倒有所意料,整了整官服下摆,朝苏晏手中的圣旨跪下。
陆御史也只好跪下。苏晏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膝盖:“跪歪啦,陆兄!这道敕谕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的。我又不是宣旨太监,跪我做什么。朝东北紫禁城的方向跪呀!”
陆御史咬牙,挪动膝盖,转身向东北,震声道:“臣陆安杲聆听圣训!”
“臣周之道聆听圣训。”
“……陕西近来官不得人,马政废弛殆尽。今特命尔前去彼处,督同行太仆寺、苑监寺官专理马政。”苏晏在这里停了一停。
陆安杲用抬眼看他,面上颇有得色:你看,朝廷就命你专理马政,谁给你的权力手伸那么长?
苏晏微微一笑,继续念道:“除马政外,吏治、边军、安防、农商等一应涉及,若有不得理处,亦由尔便宜行事,全权节制。巡抚、巡按等衙门不得干预尔职。陕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员,唯尔所统,俱听尔约束委用。钦此钦遵。”
他每念一句,陆安杲的脸色就白了三分,待听到“唯尔所统,俱听尔约束委用”时,简直面无人色,失态叫道:“既如此,你还当什么御史,直接封你个陕西王得了!”
“陆御史此言差矣。”苏晏笑眯眯道,“我只是来收拾园子的。把枯草败叶打扫好,旁逸斜出的枝杈都修剪掉,等这园子恢复得整整齐齐,我还要回京复命呢。
“周知府,你不介意我把延安府这畦地,给耙一耙,施个肥捉个虫吧?这样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在干净肥沃的田地里,爱种茱/萸种茱/萸,爱种辣椒种辣椒了。”
“不介意、不介意!既然敕谕里写得明确,苏御史尽管施为,本官一定全力配合!”周之道起身拱了拱手,暗道:幸亏我未雨绸缪,方才留了一手,如今说话才有寰转的余地。
他一面庆幸,一面又有些担心——陆御史虽然独断专行,好用严刑峻法,但也多亏他坐镇震慑,延安城如今还算是太平。这新来的苏御史年纪又轻,权势又重,也不知能不能成事?万一压不住场面,反折了进去,本地岂不是永无宁日?
苏晏转向陆安杲,一脸正色:“都说完,最后轮到我表态了。
“陆安杲,你一不抚爱黎民百姓,轻贱人命;二不思治理之法,行事残暴;三不听忠言劝告,刚愎自用。实不配为官!而今我持天子敕谕,罢免你‘专理捕盗’之职责,革除你都察院御史之官身,削籍为民,命人将你押解回京,听候圣命处置。
“我已写了奏折,飞报上呈御前,待你回到京城,自会有应得的处罚等着你。”
陆安杲腿一软,跌坐于地,难以置信地咆哮起来:“我是朝廷命官!吏部官名册里注了名的!你区区一个七品御史,与我同属都察院管辖,有什么资格将我革职削籍?简直荒谬!”
苏晏手握圣旨,垂目俯视:“这道天子亲手所书的敕谕,便是我的资格。既然三司以下官员均由我约束委用,那么实不堪用的,就地罢免,有什么问题?”
“我不信!”陆安杲绝望地大叫,“这圣旨是你伪造的!我为官十一年,从未见皇爷下过这等偏恩盲信的敕谕!”
“污蔑我伪造圣旨也就罢了,还敢出犯上之言,你是觉得我没当场砍了你的脑袋,不得劲是吧?”苏晏厉声道,“抗旨不尊,是想见识一下先斩后奏的尚方剑?”
“——尚方剑!皇上还赐了你尚方剑?”陆安杲打量他周身,眼中浮现惊惧之色。
苏晏冷笑:“你真的想看剑?只怕此剑一出鞘,你的人头就要落地,直同昨夜那七个人犯一般。”
陆安杲愣住,失魂落魄道:“我不看!我不看……”
苏晏对周知府说道:“借贵衙差役一用,押解陆安杲前往京城。”
周知府黯然点头,命人进来,当场摘了陆安杲的乌纱与官服。陆安杲被差役半架半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嘴里仍在喃喃:“尚方剑专戮之权,岂可轻赐幸臣,皇爷糊涂呀……”
苏晏心道,你再这么犟嘴还犯上,到了京城面君,只怕也是一个死字。
他拿尚方剑吓唬陆安杲,却并没有打算真的下手。陆安杲再怎么说也是御史,风宪官本就清贵,犯了事也应依律处置。比照后世,这就是一个部门的同事,都是搞纪检的,他要真亲手把人杀了,其他同事怎么看待他,还要不要在单位混了?
周之道心绪逐渐平定,长吁一口气,朝苏晏拱手:“接下来就有赖苏御史了。”
苏晏也看出这位知府大人用来干干活可以,拿主意不行,便直接说道:“先把什伍连坐法废除了。官府颁布公告,安抚百姓,号召回归其田,免除本年赋税。凡是失田逃亡的流民,许其投官自首,可免于治罪,并量其人丁多寡,给拨草场土地。”
“那些不肯投官,打家劫舍的贼匪呢?”
“贼匪还是要抓的,但要绥靖分化,尽量把愿意耕作的召回来,变匪为民,就能削弱他们的力量。其实这只是个开始,先表明官府的态度,紧接着我们要解决的,就是民牧的问题。须得废除了‘户马法’,民众才能真正安心劳作。”
周之道惊诧:“废除‘户马法’?这如何使得!此法乃太祖皇帝亲颁,延用至今百年,从未有废止之意。”
苏晏心道,现在不想法子废除,难道要任它成为起义动乱的导火索?反正民牧迟早也是要衰败,忘了再过几十年,哪个年号时,朝廷不得不大规模变卖种马,只能向番夷买马资敌,到那时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但这话不能告诉周之道,苏晏想了想,说:“凡事凡物具有寿数,朝廷政策也一样,须得与时俱进。民牧百年,已渐耗尽生机,百姓负荷太重。关键还是要把官牧搞起来。如果各苑监饲养的战马,足够边关之用,自然也就不需要民牧了。”
周之道越听越觉得头大如斗——他也知道沉疴难治,照苏晏的想法,必须大刀阔斧地改革整顿,实施起来不知有多难。
畏难情绪一生,便下意识想推脱,于是说道:“此事我一府主官也做不了主,须得巡抚魏大人点头。”
“就是那个上奏折,要裁撤掉大部分行太仆寺和苑马寺的,陕西巡抚魏泉魏汤元吧。”苏晏心里盘算着,对改革方案慢慢有了构思,“我迟早也是要找那位汤圆大人的,但不是现时。”
他冷不丁问道:“知府大人可知昨夜法场之事?”
周知府一怔,点头:“知道。”
“今日在街边吃早餐时,我听说陆御史下令挂在城外杆子上的人犯头颅,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八成是被同伙趁夜偷走,以前也出过这种事。陆御史严捕峻刑之下,响马盗最近销声匿迹,主力不知藏到哪里,只一些喽啰在外活动。”
“那么大狱里那个叫齐猛的贼匪,据说是响马盗的头目之一,知府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周知府皱眉道:“此人凶猛恣睢,上次打劫某官绅时,因为遭遇激烈反抗,便连他家中女眷仆婢一并杀死。还有之前运往宁夏卫的军械粮草,也是他率众劫走,以至耽误了边关战事,按律当斩。”
苏晏道:“既然犯了死罪,就在菜市口公审,好让全城民众看得清楚,听个明白。”
周知府点头道:“使得。”
“另外,须得防着同伙来劫狱。加强城门与大牢的安防戒备,增派人手,训示兵差提高警惕,不得大意。”
周知府一一应承,见苏晏调拨有度,是个可靠的,心底石头落下了大半。
苏晏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完,看着窗外风云作变的天色,说:“这天太闷热了,午后怕是会有一场大暴雨。”
一番唇枪舌战、迁思回虑,仿佛透支了他的体力。“知府大人莫要忘了我方才的嘱托。”苏晏懒洋洋朝周之道拱手告辞。
走出后厅,他对站在门外候的荆红追说:“阿追,我想回客栈补眠,醒来后要吃羊肉泡馍,还有冰镇的黄桂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