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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果然下起了暴雨,紧闭的窗外,肆虐的风雨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苏晏在床上抱着一团大毛巾睡得天昏地暗。
荆红追腰间挂着一小坛黄桂稠酒,正在集市上给苏晏买吃食。店家见铅云如墨,大雨眼看要倾倒下来,便赶着收摊。他花了三倍价钱才买动店家,做了最后一份羊肉泡馍,热腾腾地用瓦罐盛着,顶风冒雨施展轻功冲回客栈。
酒水吃食无恙,他却淋成个落汤鸡。
叫客栈伙计搬进来一个小火炉与一个冰桶,都放在外间。黄桂稠酒直接放在冰桶里镇着,那罐羊肉泡馍先放在桌面,等苏晏醒来,往火炉上一煨,就可以现热现吃了。
忙完这些,他才脱去湿透的全身衣物,换上干爽的贴里。
苏晏迷迷糊糊呓语一句,翻个身,似乎醒了。荆红追听他鼻息粗重,呼吸声忽快忽慢,觉得不对劲,便掀帘进入内间,发现他满面不正常的潮红,再一摸额头,果然发起了高热。
从京城前往陕西,半个月波奔劳碌,且天气酷热,累过头又中了暑,昨晚因为法场之事还熬夜写奏折,身体早已负荷不住。今日在府衙后厅的唇刀舌战全由一股胆烈意气支撑着,待大局一定,精神陡然松弛,积疾便爆发出来。
“我去请大夫,先叫两个小厮过来照顾你。”荆红追转身要走。
苏晏拉住他的袖子,喘着热气说:“外面大暴雨,哪有大夫肯出诊,等雨小点再去。”
“大夫若是不肯,我就把人绑来。”
“真没必要冒这么大雨……就是中暑发烧,又不是急症……先给我降温。”
荆红追见他坚持,没奈何只得先按吩咐,将牛皮囊内装水与少量碎冰,做成个冰枕,又把他亵衣脱了,只剩条犊鼻短裤,用汗巾在酒液里沾湿,频繁擦拭身体。
“重点擦拭脖颈、腋下、四肢、手脚心,”苏晏回忆着前世医生教过的物理降温法,“还有腹股沟……就是shu蹊处。”
荆红追微怔。若要擦拭shu蹊处,便要把裤头拉低。他为难道:“怕是会冒犯大人。”
苏晏烧成了一团火,自己估摸着39度都不止了,费力地说道:“都是男人,冒犯什么?再说,治病没什么可避讳的。”
荆红追这才把裤头两侧拉下来一些,用汗巾擦拭。几次三番后,酒液洇湿短裤,白色布料变作半透明,若隐若现地显出旖旎之处,再怎么目不斜视,也难免会有所触及。
他紧绷着脸,手上动作一丝不苟,耳根却阵阵烫热,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一边骂自己定力不足,白训练了这许多年,一边难以自抑地心跳紊乱,汗湿内衣。
擦过几轮后,他忽然起身走到冰桶边,抓起一把冰块,直接往脸上抹。刺骨寒意仿佛驱走了体内的燥热,但只要往床沿一坐,看见青色簟席上的白玉身躯,感受到对方蒸腾着酒香与热气的体温,他又熏熏然欲醉似的,神情不属。
苏晏蹙眉闭眼,嘴唇烧得嫣红,不时轻微地呻吟几声。
荆红追忍无可忍地再次起身,从携带的暗器盒中拈出六根细长银针,逐一扎入自体穴位,封住足少阴肾经,这才在绵延的刺痛感中,重又找回古井不波的心境。
待到雨势稍弱,他立刻叫两个小厮过来照顾,自己打伞离开客栈,去请大夫。
苏晏这场病来势汹汹,吃了三天药,热度依然反反复复,更兼头晕乏力,四肢酸困,除了频繁渴水之外饮食不进。
周知府按他吩咐的,废除旧令,贴了新的官府公告,又花两天时间准备公审,第三日来客栈请苏晏作为主审官出席,见他病得昏沉沉,只好帮忙找了个名医,公审之事自己去处理。
到了第四日傍晚,苏晏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大为好转。在小北和小京的服侍下洗了个温水澡,他恹恹地倚靠在软枕上,喝着清香浓稠的白粥,感慨自己终于熬过一劫。
“……我依稀记得,周知府来找过我?”他脸色苍白,虚声说道,“是为了公审?”
荆红追道:“这点事他自己能解决,没必要来麻烦大人。”
“那个齐猛最后如何处置?”
“按律该秋后处斩。但周知府担心夜长梦多,将刑期定为明日午时三刻。”
苏晏唔了一声,慢慢把粥喝完。小北要扶他躺下,苏晏说:“不躺了。整整四天,骨头都躺散架了。我要出门走走,透口气。”
这下房内三个人都反对,认为他病体未愈,不宜出门。苏晏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在二楼的外走廊上溜达。
此刻天色渐黑,城内人间灯火一盏盏燃起,苏晏凭栏远望,因为元气大伤,还有些头晕,右眼皮狂跳不已。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嘀咕道,“该不会又要出什么事吧……”
*
王武、王辰率领着上千人马,在入夜时分逼近延安城郊。
两日前,报丧的徒众赶到匪寨,把那箱头颅送到两位当家的面前。
得知父母与嫂子、侄子遇害,两兄弟抚尸大哭一场后,怒恨交加地发了狂。
王辰拔刀砍断桌椅,咆哮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就集合人马,攻进延安城,杀光所有当官的,拿那个姓陆的点天灯,以祭爹娘在天之灵!”
王武满眼赤红血丝,神情狰狞,却还有几分理智在,咬牙道:“我们这点人手,打打游击可以,打不了攻城战。须得招兵买马,把队伍发展壮大,才有可能拿下延安。”
他问报丧的匪徒:“你确定被抓的是齐猛?”
那人答:“确定是。听说他被麻绳捆着,依然能挣断绳索,暴起伤人,险些杀了在场的两个御史。若不是齐大哥,哪有这等神力?可惜没杀成,还被关进大牢里。”
“两个御史?刑场上除了那个姓陆的,还有谁?”
“还有个新来的,不知道姓甚名谁,只听观刑的人说,年纪很轻,生得又俊俏,不像个当官的。”
王辰手握刀柄怔住,喃喃自语:“是他?不可能……他说过要治理马政,还陕西一个清明太平,怎么会和那姓陆的同流合污?”
“哪里有什么好官,还不都是官官相护!”王武疾言厉色骂弟弟,“爹娘的头就摆在面前,你还要替仇家找借口不成?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连生养之恩都不顾了!你这是想当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王辰瞪视哥哥:“我没有!这事要是真和他有关,那他就是个卑鄙骗子!我会亲手割了他的头,拿来祭拜爹娘!”
王武脸上怒容稍为收敛,恨然道:“这笔血债你我兄弟要牢牢记着,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举攻破延安,杀官报仇!所以我们得把齐猛救出来,他是一员猛将,日后若要举事,少不了他。”
王辰点头:“他也是我们的兄弟,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得赶紧整队出发,迟了怕救不回来。”
两人商议定,当即召齐所有人马,持械披甲,日夜兼程奔赴延安城。
由于两兄弟慷慨好义,在这一带颇有侠名,不少流民、变民听说是王五王六的队伍,纷纷投靠加入,这一路上吸纳新血,队伍转眼扩充到上千人。
这么一支新生的军事力量,已近超过盗匪的范畴,其成员不乏流离失所的马户与军余,精于骑射,在延安城守备士卒无知无觉时,如利爪野兽趁夜逼近。
王武、王辰没有贸然攻击,而是在城外伏击了一队捕盗的衙役,换上他们的衣服,假装押解人犯,混进城去。紧接着里应外合,杀守卫开城门,自带一支五百人的精英队伍,直扑府衙大牢。其余盗匪在杨会的率领下,于城外接应。
府衙守兵虽然受过训示,要他们提高警惕,谨防响马盗劫狱,但上官说归说,都觉得城内安全。谁能想到毫无动静的半夜,贼匪队伍突然杀到,猝不及防下,哪里抵挡得住,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不得不鸣金示警。
尖锐急促的鸣金声响彻全城,一声急过一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高喊声。
按说延安府有卫指挥使司驻扎,下属五个卫所,兵力共五千六百人,听见鸣金示警声应立即出动。
然而经历了陆御史长达一年的噪音污染,几乎每天捕盗入城都要击鼓鸣金,各卫所从一开始的草木皆兵,到如今迟钝麻木,听见鸣金声,也以为是捕盗喜报,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王武、王辰趁机一路掩杀,冲进大牢,屠尽所有见到的官兵狱卒,势如破竹,直抵齐猛所在的牢房。
齐猛见同伴来救,狂笑道:“好哇!杀出去!杀杀杀!”
*
客栈二楼走廊,苏晏遥见街巷间一条火龙蜿蜒游向府衙方向,速度极快,心生不祥预感。顷刻后,鸣金声尖锐响起,可是并未见卫所官兵出动,连城中民众也无动于衷,该做什么做什么。
邻屋的锦衣卫们听见鸣金声,条件反射地蹿出门,对苏晏叫道:“大人,是敌袭警报!”
苏晏犹带病容的脸上,神情严肃:“是!我提醒过周知府,小心响马盗劫狱,不想守军还是如此懈惫,恐怕要出大事。你们可有方法,向附近卫所示警,请求出兵支援?”
褚渊道:“卑职携有灌注火油的穿云哨箭,射空后爆炸,以警示敌袭,军中通用。”
“快射!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有多少支,全射出去!”
锦衣卫当即去取哨箭发射,褚渊对苏晏说:“城内不安全,请大人随我等尽快离开。”
苏晏摇头:“走不得,响马盗大批人马攻入延安城,城内守军若无人指挥,只怕局势发展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就不是劫狱那么简单了。”
褚渊急道:“延安城如何,自有一府上官负责,周围卫所也通知到了,大人已是仁至义尽,何必置自身于险地?还是速速随我等离开!”
苏晏语声冷静:“周知府暗弱,想必应付不来,我得留下帮他。再则,若我连一城平安都保不住,又谈何抚治一府、一司?今夜我若弃城而逃,落下个‘落跑御史’的名声,日后还有什么脸再面对陕西的官民?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锦衣卫不管其余事务,只听皇命。”褚渊朝苏晏抱拳,“皇爷有命,务必以苏大人安危为首要。大人若执意不肯走,就莫怪卑职动粗了。”
苏晏后退一步,警惕道:“你们想做什么?”
“卑职实不愿对大人动手,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褚渊朝身边两名锦衣卫使眼色,示意他们绕到后方,将苏晏击晕,动作尽量别太粗暴。
苏晏见势不妙,猛地转身撞入自己客房虚掩的房门,反手锁上门栓。
荆红追刚解手出来,见苏晏神色不对,问:“出什么事?”
苏晏把窗户一推:“你会轻功对吧?先带我去府衙找周之道,其余路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