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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好小子
位于冈崎平原的三河国(爱知县),有一条水势湍急的矢吲川。
天文十九年(西元一五五○年)夏,深夜,这条川的大桥上,正有一群野武土(在乡野的无主武土),在铠甲铿锵声中步伐整齐地行走着。
裸露的枪尖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芒,,脚步声也隐含杀气,像是刚从激战中退出,飘散着血腥气味。
领头的野武土走到桥中间时,看见一个人盖着草席,四肢伸得长长的躺在桥的正中央,大喝了一声:“叫化子,闪开!”然后,“飒”的一声,枪柄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睡卧的人忽地拨开草席,翻身而起,紧紧握住了枪杆。
“放肆!”看似乞丐的家伙叱喝着来者。
“什么!一个乞丐,妨碍武土行走还敢骂人?”
野武土震怒,想奋力夺枪时,却忽然愣住了。
“哎呀,你还是小孩子嘛?”
然后又仔细的看了他一眼。
躲枪时矫健的身手,慑人的叱喝声,都令人觉得他是伪装乞丐的武土。但在皎洁的月光下,可清楚地见到,抓枪杆睥睨着的,是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上虽穿着脏污的白布衣,裤脚衣袖都嫌短了,但手脚都着上护套,腰插一把短刀,显然不是乞丐。
野武土一则惊讶对方竟是一个少年;一则惊畏少年的目光炯炯有神。
“小子!你不怕我们吗?”
“一点也不怕。”少年答得很快。
“为什么?”
“你们是人,我也是人。”
“喔,说得倒蛮有趣。可是这把枪一撞过去,你就没命了。”
“我会躲开的。”
“躲得开吗?”
“试试看。”
“好大胆的小子。”野武士不禁赞叹少年的勇气。
“你叫什么名字?”
“日吉丸。”
“那里人?”
“尾强国(爱知县)中村人。”
“父亲叫什么名字?”
“木下弥右衙门。”
“武士吗?”
“罗哩罗嗦的,不要尽管问我,也该说说你自己。”
“我是尾国海东郡蜂须贺村人,叫做蜂须贺小六正胜。刚刚击败危害这一带的强盗。”
“哦!叔叔是站在老百姓这一边的人啊!我起先还以以为叔叔是盗贼呢。不是就好,我是不跟好人斗的。”
日吉丸说完后,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缓缓站起来,态度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把蜂须贺小六的百余名部下放在眼里。
蛙须贺小六心想,好厉害的小家伙,将来也许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日吉,看你睡在桥上,一定是离家出走到处流浪吧。怎么样,要不要到我家来?”
“去是可以去,但不能做你的部下。”
“为什么?”
“叔叔也许在蜂须贺村是有势力的乡绅,但野武土毕竟是野武士啊。我想奉为主人的是将来必成藩侯的真正武士。”
蜂须贺小六感到挨了一当头棒喝。
小六虽然是名震海东郡的乡绅,却非藩侯属下的武士;只是小六颇有野心,又是地方上有名的人物,得以号召三百多名农夫,经常锻炼武艺和演练战术。他屡次围剿附近的强盗,就是想以实战做为训练,以备有朝一日,为藩侯效命时,建立战功,扬名天下。
“好!不用做我部下,一起来吧。”
“那就跟你走。”
日吉丸抬头望望天空,高举双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高挂天空的月亮,好似也凝视着他,庇佑他成为英雄。
2.幼年身世
天文五年(西元一五三六年)一月一日,正是家家户户屋檐垂着冰柱的寒冬,日吉丸涎生于尾强国中村一个贫农的茅屋内。中村是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农村。
日吉丸诞生时,只有普通婴儿的一半大。他没有哇哇哭叫,倒像个仙人从百年长眠中醒来似的,来了个大哈欠。
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年青时投效织田备后守信秀(备后守是当时日本的官名),被分发在步卒队的火枪队中,是个地位卑微的兵士。
织田信秀是个勇武的大将,打败了邻近的名古屋城主今川左马助氏丰,而代之以年仅两岁的儿子吉法师丸。吉法师丸就是以后的织田信长。
木下弥右卫门在织田与今川的作战中,立了汗马功劳;不幸,大腿被枪刺伤,成为不良于行的跛子。所以只好放弃了名利之心,返回故乡中村,与一位名叫奈加的姑娘,生下了日吉丸——以后的丰臣秀吉。日吉丸是第二个孩子,上有大他四岁的姊姊。
当时统治日本京都的足利幕府已经势衰力竭,各地陆续出现了具有野心的武将,到处争战。
日吉丸正生在战火遍野的战国时代。
日吉丸从三、四岁起,几乎天天看到勇赴战扬的武士,或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他的父亲也常讲战争掌故给他听。日吉丸既喜欢看武士,也喜欢听战争的掌故。
到了七岁左右,他就偷偷拿出父亲的刀,自己做大将军,指挥年纪比他大的少年。他总是沉醉于战争游戏中,一点也不帮家里的忙,成为村里最不可救药的顽童,人们都说他是猴子出生的。
日吉丸确实有一副奇特的长相,与一般人全然不同。前额有两条深深的皱纹,双眼又突又大,眼光锐利,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力;可是一旦菀尔一笑,任何人都会禁不住跟着微笑。他的个性具有明朗近人的魅力。
天文十二年一月,日吉丸家遭遇变故。父亲木下弥右卫门去世了。本来就贫穷的家,更加贫穷了。
他的母亲奈加,天不亮就起床,耕作田地,捡拾麦穗,摘集桑叶;夜晚则在家里纺纱,编织草鞋,做到深夜才休息。虽然如此勤劳,但单靠女人家的一双手,似乎很难克服贫穷。
姊姊是个很温顺的女孩子,勤快地帮母亲的忙。可是日吉丸依然故我,天天热中于战争游戏,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在家。
奈加为了减轻家累,终于决心让日吉丸出家做和尚,把他带到村郊山上的古寺“光明寺”日吉龙眼看母亲流泪恳托住持,心里默默誓言要做一个好和尚,从那天起,他开始勤奋工件。住持看他头脑灵活,讨人喜爱,一点儿也不像村里传说的调皮捣蛋,所以非常的疼他。
可是不到一年,日吉丸就觉得和尚的修行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寺里生活枯燥无味,将来也没甚么希望。
于是,当住持到各村庄托钵的时候,日吉丸就把藏匿的木刀拿出来,佩在腰际,大声呼唤:“大家来啊!”
在山麓等待着的玩伴,即刻一拥而上。刹那间,寺内外成了这一群顽童的天下,钟楼里的钟乱响,瓦石纷飞,殿堂里灰尘满地,佛坛翻倒。
虽然如此,和蔼宽大的住持,总是摇头苦笑忍耐过去了。
但是,有一天,托钵回寺的住持,且到正殿内的大香炉破裂,不禁大为震怒,那个大香炉是已有数百年历史的传寺之宝。住持终于忍无可忍,第二天,日吉丸就被带回家去了。
于是奈加开始让日吉丸学做生意。先是送到村里的染布后,但不到一个月就被辞掉了。后来也去做过泥水匠和打铁匠,也在马市卖过便当。不过,不论到那里工作,总没有超过三个月的。
最后,日吉丸到清洲城商店街的一家碗具店做杂差。为了使母亲安心,日吉丸决心这次至少要忍耐两、三年。
工作了五十多天,对店务已大致熟悉了。一天下午,日吉丸被差到船运行去领取刚运到的货物。
在白云飘忽的晴天下,他推着满载陶器的车子,来到清洲城的护城河边时,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仰望高耸的城楼。
望着青天白日下,金碧辉煌的楼阁日吉丸不禁在心里告诉自己:“住在城里的领主是人,我也是人。只要努力,再逢时运,我一定也能做一城之主。”
野心勃勃的日吉丸,接着想到:“如何努力才能出人头地呢?”
他一面想着这个问题,一面推着车子走。不过,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心里只是不断地念着:“等着瞧吧!我将来必定……”
这个时候——
“小子!放肆!”
一声怒喝,使日吉丸从白日梦中清醒。但为时已晚,他的手推车撞上了一个武士。
“瞎眼的矮仔!”
武士一脚踢向日吉丸的腰板,日吉丸连车带人翻倒在地。车上的碗盘壶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日吉丸不顾受伤的手掌在滴着鲜血,只是瞪视大踏步而去的武士背影,心里想着:“有什么法子使这样子的武士跪在我面前呢?”
日吉九回过头看了一眼地面上散乱的破碎陶瓷,心想:“不管如何耐着学,我到底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就此罢了吧!”
于是,他不管翻覆了的手推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3.母与子
当天晚上。
中村的木下家中,一对母女在炉边辛勤地工作不息。
“这次,日吉好像能耐着性子工作了。”
“真的,毕竟是城里最大的店铺。弟弟大概会认真的努力工作吧。”
正当两人在聊着的时候,昏暗的前间,有人不声不响的进来了。
“是谁啊?”
奈加问着。但是没有人回答。人影拧立不动,是不想上来的样子。
“唉?你不是日吉丸吗?”
“嗯……。”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娘,我不做了。”
“哎呀!你又……”
“不!这次不同,这次是我自己不告而辞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论如何,先进来吧。”
“不,我不进去,马上就要走。”
“到那里去呢?日吉丸!”
“还没决定到那里,不过我决定要去做武士。我一定要做个藩侯给人看!”
“日吉丸!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娘,请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堂堂武士,到时候一定回来接娘。”
“……”
母亲抑制了胸中的悲切,凝视着儿子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似乎想通了。她忍住满眶熟泪,以清晰、温柔的声音说:“日吉丸,去吧!走你自己喜欢走的路。”
“谢谢,娘。”
日吉丸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那么,娘、姊,我走了……”
日吉丸像是要把母亲与姊姊的姿容铭刻于心般,凝视着母姊徐徐退到门口。
“呀!等一下……”
奈加叫了一声,然后急忙跑到里边,抱了一把刀出来。
“日吉丸,这把乃是木下家代代相传的护守刀,你拿去吧。”
“嗯。”
日吉丸愁眉一展,露出笑容,接下刀插在腰间。
“娘,那我走了。”
“要保重,……做事要多考虑,千万别惹事生非,令人讨厌。……做人要心地正直。”
不论到那里,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被大人叱骂的顽童,所以母亲不放心的嘱咐着。
日吉丸终于走出了家门。那是一个下霜的寒夜,天空不见月亮,只有星星冷冷地闪烁着。日吉丸迈开大步,昂然前进。
两年后,日吉丸就在矢吲川的大桥上遇见了蜂须贺小六。
4.智取名刀
“猴子!猴子!”小六呼唤着日吉丸。
正在院子里扫落叶的日吉丸,大声的应了一声,马上跑去。
他被带到蜂须贺村小六的山间广邸,已经二十多天了。
小六满脸笑容的对日吉丸说:“猴子,你正如我所料的,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怎么样,你能不能拿走我佩带的这一把刀?这是一把叫做青江村正的名刀。”
听完了话,日吉丸眼珠一转,回答道:“好啊。”
“能乾净俐落的拿去吗?”
“是的。”
日吉丸语气坚定的回答。
“好,要多久?”
“三天以内。”
“真有趣!来吧。”
白天时小六总是随身佩带村正,所以白天里他一点也不必警戒日吉丸。既使日吉丸想乘隙拔取村正,小六是剑道高手,自信能立刻制伏日吉丸。
看情形,日吉丸只有夜晚才有机会拿取村正,所以,小六这两夜都把村正放在枕边,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以备一有动静,即时应付。可是,始终不见日吉丸有所行动。小六心想,猴子虽夸言三天内取走,到底是小孩子,可能害怕了,不敢进来偷取。
第三天的黄昏,小六从书房窗口看见日吉丸在院子里,悠闲地吹着口哨清扫落叶,不禁嘲笑他说:“猴子,不想要村正了吗?想要却不好拿,所以放弃了吗?”
日吉丸却蛮不在乎的回答说:“我说的是三天以内啊。所以,我也在想今天晚上该拿了。”
“好啊!我就等着。”
小六决心彻夜不眠,通宵警戒了。
远方犬吠也已止息的深夜,忽然有了雨声。大约午后就已阴云密布的天空在下雨了。
抱着双手,坐在书房卧榻上的小六,双眼突然亮了一下,心想:“那是什么声音?”
窗外屋檐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受着雨打。仔细一听,可以确定是斗签。
“猴子终于偷偷靠近来了。”小六不禁得意的笑了笑。
“虽然聪明,到底还是小孩子。他没想到,戴了斗笠避雨,会因雨打声而被人察觉。”
小六想到自己紧张过度,也自觉好笑。想想看,自己是个剑道和胆气都过人的大人,竟与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认真打赌,实在可笑。小六苦笑了之后,身心也随着放松了。
窗外的日吉丸,好像仍戴着斗笠继续蹲着。
半小时——。
一小时——。
两小时——。
雨点打着斗笠的声音一直不断。
小六睡意渐浓。
“好有耐性的家伙,大概在等我弄熄烛火吧。”
小六忽然想,干脆主动抓他。于是吹熄烛台上的火,站立起来,悄悄走向窗边,以便日吉丸开窗溜入时一举擒住。
小六屏气倾听,等待窗外人的行动,所以就疏忽了其他微弱的声息。与窗口相对的纸门,此时一点一点的打开,微弱的声音被雨声所掩盖……接着,昏暗中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潜入房间。
小六仍然注视着窗口,一点也没察觉到背后的声息。
突然响起了火石擦打的声音,小六警觉过来。
“猴子吗?”
惊喝声中,烛台亮起火,点火的人朗声应答:“是的。”
日吉丸已经把放在枕边的名刀村正佩在腰上,对着小六微笑。不但取得了村正,而且当场亮火给小六看。
小六呆呆的望着日吉丸。
窗外依然响着雨打斗笠声。日吉丸只是将斗笠放在窗外,采取声东击西之计。
“我输了。猴子!那把名刀村正就给你了。”
“谢谢。”
5.眼光锐利
“猴子!”几天之后,日吉丸又被小六叫唤了。
“有!”
日吉丸马上跑向书房。
小六站在平台上凝望着石墙外的山麓地带。
“是叫我吗?”日吉丸跪着问。
“嗯。猴子,护城河边站着一个虚无僧(日本普化宗的僧人),头戴大笠,行迹可疑,你去试探一下。”
“好的。”
日吉丸马上站起来。
“等一下。绝不能用质问的态度对待那个人。”
“知道了。”
日吉丸菀尔一笑,并不直赴虚无僧拧立的护城河边,反而绕远路,从后门出去了。
不久,日吉丸出现在虚无僧后面的路上,好像要回庄邸的样子。
虚无僧站在护城河边的树下,手拿着尺八(表面无洞,背面一洞的日本独特的竹制竖笛,类似中国的萧),眼望着水面。他穿着脏兮兮的灰衣,满脸胡须,手脚黝黑,简直像个乞丐。
“叔叔,是不是肚子饿了?”日吉丸随便的打下个招呼。虚无僧凝视这一貌相奇异的少年,答道:“不……看看沟里的水而已。”
“叔叔,让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事情,好吧。你是不是在想,这条护城河已经将近十年没清浚了,泥土一定堆得很厚,有敌人来攻的话,绝不能发挥防卫效果,是不是?”
虚无僧一听,脸露惊讶之色,显然猜中他的心事了。
“孩子,你是这个庄邸内的佣人吗?”
“不,不是佣人。我是食客。”
“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不做野武士的部下。要嘛,就要选择一个能称霸天下的英雄。”
“哦!”虚无僧把日吉丸上下端详一番。
“你是武士吧。”日吉丸肯定地说。
虚无僧更为惊讶。
“你怎么知道我是武士?”
“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你虽然把手脚故意弄脏了,但是耳朵却很乾净;虽然晒黑了,但手指经却白白的,可见乔装虚无僧还没多久。还有,你胸膛稍斜,两脚分开而站的姿势,是准备躲闪暗箭来袭的。普通的虚无僧,望着水面时,只是俯下头而已。”
“哦,好可怕的眼力!我通过敌境数十里而来到此地,但从没被人识破……”
虚无僧真心赞叹。
“请问有何贵干?”
“我是美浓国(今歧阜县)领主齐藤秀龙的家臣,名叫难波内记。我奉命秘密拜会蜂须贺小六殿(武士间敬称,通常用“殿”),有要事面陈。能否请你转达小六殿?”
“啊,好的。”
日吉丸首肯之后,马上跑回去。小六正在书房内看书。
“头领,那个虚无僧是美浓领主齐藤秀龙的密使。”
“什么?你怎样知道的?”小六诧异的紧蹙眉头。
“那个虚无僧自己说的,所以准不会错。”
“对你这样的小孩,竟然吐露自己的秘密身分,真是呆子。……好吧,总要见个面。带他来吧。”
“是。”
日吉丸再跑向护城河过去了。
美浓国的齐藤道三秀龙是当地最有势力的藩侯。
四十年以前,小六之父正利为蜂须贺家的当家主人时。某夜,发现护城河边有一个病倒的路人,像是正做武术修行的潦倒武士。正利是个心地仁慈的人,不但把他抱进邸内,还请医生为他看病。十天以后,他病好要离开时,并给了他旅费。武士在辞别致谢时说:“有朝一日若能得志而成为一国之主,必定报答厚恩。”
这位武士就是齐藤秀龙。成为美浓国领主的秀龙,末忘昔日之恩,每年送米和武器给峰须贺家,已经连续送了五年。
听说秀龙派密使来,小六也猜不透究竟为了什么事。
一见日吉丸带着虚无僧到庭院里来,小六立刻从书房的平台走下来迎接。
“在下是蜂须贺小六正胜。”
“在下是秀龙家臣,难波内记。”
两人郑重有礼的见面。
“猴子,绝不要让人进入树林内。”
小六郑重的交待日吉丸后,带着难波内记进入庭院后面的树林里面。
林中的蜂须贺小六与难波内记做了什么密谈,日吉丸并不知道。他在林外,一边望哨,一边重覆咀嚼平日独自思考的事情。
“……我出生于贫穷、卑微的兵士之家,所以不能依赖家世求功名。藩侯之子可以继承为藩侯,我呢?不努力的话,连武士都做不成……何况,身上又一文不名……更糟糕的是,生在这种不打仗立功就不能出人头地的乱世,我却体小力弱,难望在战场中仗勇立功;学剑道也不易进步。不学无术,相貌怪异……到底我能做什么呢?……是的,我能做的,就是不论做什么,都要认真热心。是的,不论什么工作,只有一心一意努力的做。我只有这样做才能成功。”
离家后的两年间,日吉丸流浪诸国,倍尝辛苦。他已经是一个有坚强决心的少年,而不是到处工作到处被逐的顽童了。
日吉丸气色爽朗的仰望高耸入云的松杉树上,小鸟正在宛啭鸣叫。再往上看,只见广阔的蓝蓝晴天,没有一片云彩。
“但愿我的心地,有如蓝天般清澄美丽。”
他边想边眯眼望着天空的时候,小六从林里出来了。
小六的神情非常愉快,两眼炯炯有神,壮志凌云。
6.再度流浪
翌日,小六突然召集主要干部数十名开会密语,当天晚上,蜂须贺家中武艺高强或工于谋略的人,陆续出发远行。日吉丸判断,小六必定与乔装虚无僧的密使已经有了什么协定。
三天后,日吉丸也被小六召唤。
“日吉丸。”
小六郑重的凝视着他说:“我觉得你聪明,所以有事相托。不知你肯不肯到美浓国一趟?”
“请问是什么差使?”
“告诉你实情吧。美浓的齐藤道三秀龙,和他的长子义龙非常的不和。”
“是亲父子吗?”
“是的。战国之世,习于骨肉相残了。”
“真令人厌恶。”
“再听我说吧。长子义龙从小就不受父亲秀龙喜爱,所以义龙愈长大愈恨父亲。身高六尺余的伟丈夫义龙,现在已继承为歧阜稻叶山城的领主,他的父亲秀龙则隐居于长良川对岸的鹭山城。自此以后,他们父子之间有如仇敌,义龙再也不听父亲的话。所以秀龙决心废除嫡子义龙,立次子孙四郎为稻叶山的领主。”
“就为了这一件事,秀龙,指派难波内记为密使来此地,是吗?”
“是的。我峰须贺家每年都接受秀龙的馈赠。这次被求助,势难拒绝。所以已经约定,由我蜂须贺党潜入歧阜市街放火,等到城内一片火海的时候,秀龙既可越渡良川,一举攻下城池。怎么样,日吉丸?这是你立功的良机。你还是小孩子,比较不会被怀疑,就由你潜入稻叶山城内,一见城外市街起火,你就在城内纵火。完成这一重大任务的话,十五岁的你,立刻会被任用为堂堂武士!不要试试看?”
日吉丸俯首考虑。抬头时,眼里含着毅然不屈的神采回答说:“恕难从命。”他断然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不敢潜入敌方城内吗?”
“不,我一点也不怕。”
“那么……不想立功成为武士吗?”
“不,我很想早日成为武士。”
“那你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这个战争不正当。”
“猴子!要信口胡说。”
“不。父子相残之争,不论谁胜,都会留下后患。人民心中再也不会尊敬君主,而不被人民尊敬的藩侯,必定会被灭亡。一国或一城之主,必须以身作则,做臣民模范。自古以来,有无子杀其父或父杀其子而兴盛之例呢?”
听到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小六哑口无言。
“我不想为了做武士,而屈就于不为臣民尊敬的君主。”
日吉丸陈述己见之后,站了起来。
“等一下,日吉!无论如何也不肯吗?”
“小六样,您想必还记得,我来贵邸前曾经言明不做家臣吧。”
“嗯……”
“叨扰之恩,终生不忘!已拒绝所托,不宜再叨扰,就此告辞。”
日吉丸遇到平台,跳下庭院后,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
“等等,日吉。”
待小六慌慌张张追出来时,日吉丸已远离庄邸了。
小六倾心于日吉丸光明磊落的态度,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心想,这孩子实非泛泛之辈,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
小六感慨的凝视着逐渐远去的日吉丸的背影。
7.松下嘉兵卫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真难想像只穿了一件长棉袍的日吉丸如何在严寒中流浪诸国。
过年就是天文二十年(西年一五五一年)了。当时的日本,群雄对峙;小田原(神奈州县)有北条氏康,甲斐(山梨县)有武田信玄,越后(新泻县)有上杉谦信,骏河(静冈县)有今川义元,尾张(爱知县)有织田信长。
他们都在秣马厉兵,养精蓄锐,战火真可说是一触即发。
诸侯中,三河国(爱知县)的松平不幸战败,投降今川;所以少年领主竹千代(以后的德州家康)被送往骏河,做今川义元的人质。
当时,今川义元在群雄中的势力最强,随时可能上京都,取代幕府的足利将军,以掌握天下霸权。
日吉丸流浪诸国时,想必逐渐观察到当时的天下形势。
年已过,桃花初绽的时节,在滨松的一条道路上,时运不济的日吉丸,沿街叫卖。
“针啊——京都的缝针啊——”
道路两边有排列整齐的松树,连绵的田地里,有青青的小麦,有开黄花的芥菜、萝卜等等。
有一位衣饰华丽,带着随从的武士,骑着马过来。当他与日吉丸迎面而过时,注视着日吉丸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勒住马缰叫唤:“卖针的。”
被叫到的日吉丸,郑重的低头行礼说:“谢谢。是否需要修补铠甲的粗针?”
“不买针。只是见到你长得有趣,所以叫了一下。”
“原来如此。”日吉丸很失望。
长久以来,日吉丸到处被人嘲笑,说是丑小子、猴面小子等等。所以他一肚子气,很想怒叱武士:“不要开玩笑了,去你的。”
但是他忍下没说。
“卖针的。”
“是。”
“几岁了?”
“十六岁。”
“你的脸相很特别,依我看将来会成为大人物。你不是商人或农夫之子吧。”
“家父叫木下弥右卫门,曾在织田样手下做武士。”
“哦,你不想一辈子卖针为生吧。”
“是的。”
“那就跟我来吧。”
武士说完后,策马前驰。日吉丸毫不考虑的丢掉了针包,跟着武士后面跑。
日吉丸颇感兴奋。因为他的猴面异相而赏识他的,首先是蜂须贺小六,其次是这位武士。这位武士名叫松下嘉兵卫之纲,是今川义元的旗本(诸侯直辖的武士,地位较高,有如清朝的八旗兵)。也是天龙川边,驿站马达的代官(幕府时代直辖领地的地方官,并管辖邻近几个村,权力很大,其职位有如现代的警察局长。)
日吉丸喘着气,跟在武士及随从的后面,来到面对大川的官邸门前。跃下马的松下嘉兵卫,回顾日吉丸,微笑着问:“你在这儿工作,想先做什么?”
“府上职位最低的是什么?”
“好像是马厩夫吧……”
“那就做马厩夫。”
“好吧。”
嘉兵卫命令他的随从带日吉丸到马厩。于是,日吉丸开始在武士家做事。
原来的马厩夫有两个,见到新人日吉丸来了,以一副老资格的身分颐指气使,下令道:“喂,小家伙。每天早上,在我们从马厩带马出去之后,你要即刻把马厩打扫乾净,把马粪拿去丢掉。”
翌日起,日吉丸先独力扫除马粪,然后,汲水砍柴,清扫门庭。不论多辛苦的工作,他都卖力的去做。
日吉丸虽然如此努力,但是很不幸的,谁也不疼惜他。因为他清澈的双眸,带有智慧的眼光,常使得小心眼又善嫉妒的佣仆和兵士感到很不自在。
“那个家伙好像很认真工作,其实为人刁钻。”
“他心里好像很瞧不起我们。”
这一类的批评,愈来愈强烈。可是,日吉丸一直咬牙忍耐。只有主人松下嘉兵卫,每次见到他就关切的招呼,使他感到欣慰。
朝夕旁观年青武士们练武,以及晚上蹲在庭院里聆听嘉兵卫对家臣请解兵书,是日吉丸的最大乐趣。
两年过去了。
日吉丸仍然是马厩夫,也依然被其他佣仆颐指气使。但是,使日吉丸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临。
剑道名家正田小伯在周游列国做武术修行途中,来访松下邸时发生了一件事。
小伯是当时被誉为日本第一剑道家的上泉伊势守秀纲的外甥。所以,当小伯率领十三名手下来到的时候,邸内年青武士都雀跃欣喜,只是苦了日吉丸。
一行四匹马的照料、行李的搬运、宿舍的清扫、衣物的洗濯,以及杂差等等,都由日吉丸一手包办。所以四、五天以后,日吉丸已经精疲力尽了。
夏夜苦短,何况这几天夜里,日吉丸忙得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一天,日吉丸洗好十数套练习用衣后,因为疲惫不堪,终于在松树下梦周公去了。很不巧,年青武士中武艺最好的横泽神五郎,正好经过树下,看见日吉丸在睡觉,认为他偷懒,不禁怒喝:“猴子!起来!”
神五郎踢了日吉丸一脚,使得他惊醒过来。
“呀,什么事?”
“你竟在白天高声打鼾,太不像话了。……来!让我好好锻炼你一下。”
神五郎紧抓日吉丸的手腕,日吉丸只好跟着走。
炎炎烈日下的空地里,年青武士们正以正田小伯及其十三名手下为对手,喊喝声中挥舞木刀和枪,勤炼武艺。
“猴子。木刀也好,枪也好,拿好了过来打!”
说了之后,神五郎用力推开日吉丸。
被推得摇摇欲倒的日吉丸,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咬紧嘴唇,从地上捡起一把练习用枪。
“哦,猴子要向神五郎殿讨教了。”
“猴子,好好干。”年青武士们嘲笑着围观。
日吉丸已处骑虎难下的情势中,于是,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来吧!”神五郎握枪,摆好了架势。
日吉丸也持枪相对,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他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仰望天空,叫了一声:“呀!”
神五郎不禁随着仰望。
良机不再,日吉丸厉喝一声:“呀——!”
用力刺出去的枪,结结实实的撞上了神五郎的胸膛。
神五郎仰天翻倒。
“卑鄙无耻!”
“打!”
围观的年青武士们,怒气冲冲,举起木刀和枪,正要围殴日吉丸时,自始至终,静观事态的正田小伯喝道:“等一下!”
他制止了围殴。
神五郎忍住胸部的疼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通江,怒叱道:“猴子!你竟以诡计骗人上当,真是卑鄙!”说完,举枪欲刺。
正田小伯制止说:“不罢手吗?神五郎殿,是你输了。”
“但是,手段太卑鄙了……”
“横泽样,如果你在战场上因仰望天空而被刺死,你还能够骂别人卑鄙无耻吗?”日吉丸朗声回答,并接着说:“我认为谋略也属于剑道,所以故意仰望天空。”
“哦——确是妙计。但是,小子。”正田小伯凝视着日吉丸说:“计谋只能用一次而已。与其如此,不如专心锻炼,成为真正的武术家,以后,就可以凭实力胜人了。”
“道理确是如此。但是,要成为高手或名家,一定得终生苦练吧。”
“是的。”
“可是我身体弱小,就是努力一生,我的武艺恐怕也只及得老师的一半,我还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
“恕不奉告。”
“为什么?”
“怕您见笑。”
“不会笑的,你放心说吧。”
“真的不会笑我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我就说了。我想,与其成为枪剑高手,不如成为大将,指挥枪剑高手作战。如能成为大将,——恕我失礼——,像老师这般的高手名家,要用多少就有多少……”
日吉丸的话有如火上加油,使得年青武士们怒火冲天,有两、三个武士突然扑上前去。
“住手!”正田小伯喝道。
若非正田小伯大声喝斥制止,日吉丸恐怕已被捣成肉酱了。
那一夜,松下嘉兵卫召唤日吉丸。
“日吉丸。”
“是。”
“这儿有一点钱,你拿去。今夜就离开这里。”
“……是!”
跪伏的日吉丸,抬头看主人。
“离得愈远愈好。”
“知道了,您的高恩厚德,终生不忘!”
“日吉丸。不论到那里,要记得收敛你的才能。锋芒太露,易招人怨,惹来祸患。”
“是。”
“我早知你遭人嫉恨。但是,我认为有机会让你学习忍耐是很好的,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可是今天,你竟然大言不惭,犯了众怒。正田小伯殿偷偷告诉我,年青武士们愤怒得想杀死你,所以还是让你早点走比较好。日吉丸,你以后应该谨言慎行,不惹人怨,否则,有再高的才能也没有用。”
“是,您的忠告我将铭刻心中。”
日吉丸拭泪取钱后,叩头退出。
从后门偷偷离去的日吉丸,依依不舍的回顾,喃喃自语:“真是一位仁人君子!”
日吉丸是个知恩图报,不忘他人恩情的少年。心想,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他的好意。
可是,如今又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日吉丸,何去何从呢?
日吉丸虽心怀大志,却只得在夏夜星空下,茫无目的地顺着天龙川,形单影只,疾行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