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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一条路,青石铺地,横壑生死,谓黄泉。
抬眼一条河,墨绿河水,照映今生,是忘川。
河上一座桥,以命为阶,前尘尽忘,名奈河。
尽头一块石,往生回首,尘缘皆断,即三生。
黄泉路,忘川河,奈河桥,三生石。
天命倒转,轮回漫漫,止步,止步。
瞧瞧,这几句多大气、通透,厚重!可惜,配上了江南吴侬软语的小调,取了个《何必》的名。
波光粼粼的忘川上一年无歇地飘着这几句话。阿音初见时,着实震撼了几日。只是待她瞧见忘川里浮着的吊死鬼吐着长舌哼着这江南软调,雷劈似的直戳心窝后,再也不对鬼界引以为豪的界歌抱一丁点幻想了。
阿音死后,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最可惜的事儿便是这一桩。
这词听说是鬼界之主敖歌为了留住前仆后继在奈河桥上往生的三界众生冥思苦想百年而作。大成之日,敖歌大赦鬼界,邀请三界仙妖同贺。词儿一经面世,在三界很是流传了些时候,人人都道鬼王豪气悲悯,不少女仙妖君满心赞叹,忙不迭奔赴地府,想瞅瞅这个三界中最神秘悲悯的界主。只可惜,宴会行了几日,满殿的吊死鬼便在宴堂小厅里穿着花红柳绿的戏服倚着江南小调唱了几日。宴会散尽时,参宴的仙妖君不论道行深浅,都被鬼差横着抬出了鬼界。
自从上古真神白玦以身祭奠混沌之劫、上古界重新关闭后,风平浪静了几百年的九州八荒里,要数这件事儿最荒唐。
当然,鬼王敖歌绝顶的殊颜也传得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成日在地府里飞来飞去水灵灵的漂亮仙妖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自从阿音不知从哪个碎嘴的小鬼口中听到众仙妖们惨绝人寰的遭遇后,被膈应透了的心终于舒坦起来。
这话眼见着绕得有点远了,咱们还是回到忘川上的奈河桥吧。
其实没人间传说得那么玄乎可怖,黄泉路尽头的奈河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板桥,唯一值得稀罕的是这桥连着生死轮回。
桥上正中间摆着一方碧绿的石桌,上面搁着一口碧绿的碗,瞧着生机还不错。桥梁上懒洋洋坐着一鬼君,一身碧绿的袍子。回转头,哟嗬,这皮相可不是盖的,凡过奈河桥的魂魄,每日因这人容貌掉进忘川的不计其数。
这鬼君头上似模似样地戴着锦冠,袖口镶着纯金丝线,腰带上挂着南田暖玉。只一身袍子,就需云溪山仙蚕吐丝百年才可织成,黑靴上的皮更是彪悍地取自妖界吞云凶兽之身。一句话,这人,不对,这鬼俏而贵。
“哟,阿音,你回来啦,快来陪我说会儿话!”
许是这几日上天有好生之德,死的人不多,奈河桥上空落落的,这鬼君百无聊赖,一回头望见桥那边走来的熟脸,嘴一扬,整张脸顿时灿若菊花。
阿音慢腾腾瞥他一眼,慢腾腾走上石阶,慢腾腾停在晃悠着两条腿的鬼君旁,慢腾腾伸出手,眼只抬了一星半点:“给我吧,记得热乎点。”
在奈河桥上能喝什么,三岁小儿都知道。哪知鬼君一摇头,千百个不乐意,巴巴看着她眨眼邀功:“阿音啊,不慌不慌,咱俩唠唠嗑,这回我可是把你托生在顶富贵的皇家,你这辈子总归是过得舒畅,权势也有,俏儿郎也有吧!”
见阿音没反应,他摸着下巴,掐指算了算:“不对啊,上回送走你才十七八载,你是一国公主,怎么死得这样早?难道连皇家的真龙之气也抵不了你的衰运?还是那驸马有胆子薄情?你又为情哀痛而死?”
他说着就要拨动忘川上的粼粼波光去看阿音这一世的境遇。阿音阴恻恻抬头,剐了他一眼:“修言鬼君,不用看了,这一世的驸马是个好人,只是一和我成亲就染了重病,一年不到就去了。我是公主不假,但受不住克夫的名头,染了风寒,也病死了。”
她说得四平八稳,像是在说别人的生平一般。
这名唤修言的鬼君也不意外,轻轻缓缓笑:“那你就别投胎了呗,阿音,你这是命中注定的鬼命啊,我看你待在地府里和我守黄泉路好啦!”
阿音嗤一声,见修言一个人孤零零的,想了想一跃坐到桥梁上,忍不住埋汰:“我上一世转生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这回必会活得长长久久安安乐乐,你看还不是个糟心命!”
修言颇为无辜:“这可怨不得我,在人间你的命途已经是顶富贵了!”
阿音哼了哼,叹口气,托着下巴很是惆怅。
是啊,怨不得修言,这都托生到皇家了!难道真如修言所说是她命中带煞,注定扫把星命?
阿音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年岁颇长的鬼,虽然相貌普通,却好运气地抱上了地府里有着“鬼见愁”名号的修言鬼君的大腿。
古话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仙妖人魔都躲不过轮回转世,守着黄泉路的鬼君在三界的地位自古微妙。修言是从何时起守在奈河桥已无从可考,只听闻修言鬼君除了生得一副天怒人怨的好模样,道行亦深不可测。如此神秘又强大的俏鬼君,甘愿成百上千年守在奈河桥头,也是一桩稀罕事。
他和阿音的缘分,说来有些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的机缘。
阿音是一只不记得前程往事的鬼,这话细琢磨下来有些不对,阿音只是不记得她在鬼界正经飘荡前的往事。
鬼魂无形,凭道行幻化形体。阿音自有记忆便知自己魂魄碎裂,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她在地府底层将养了百来年,才堪堪幻化成个大姑娘。世间任意一处皆是弱肉强食,她能将魂魄凝聚成形,着实吃了些不为外人知的苦。
她自认豁达,魂魄散尽前尘尽忘、莫名其妙出现在地府这些糟心事,在她打定主意踏上奈河桥一身清白地轮回后,便再也懒得想了。
修言一开始倒也没注意到她,地府鬼魂千千万,他哪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女鬼,但耐不住阿音诡异悲催的命途,在阿音第十五次站在奈河桥上忍着怒火问他能不能给个好命道时,修言才对她有了那么一丁点印象。也是两人的因缘,一向眼高于顶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修言鬼君竟给了阿音一个好脸色,甚至花力气看了她的轮回之路。这一看,修言就来了兴致。
阿音自头一次转世投胎起已过三百年,奈河桥走过了十几遭,每一世必活不过二十,且都为情而死。修言发现她是一只奇怪的鬼,别人喝过孟婆汤,走过奈河桥,上一世前尘尽忘,每一世空空白白。她倒好,投胎为人时倒不记得,一旦翘辫子成了鬼,以往每一世的生平便会在脑海里过一遍。
头几次阿音走奈河桥时还能忍,安安静静喝了孟婆汤就上路了。直到轮回十五世后,终于忍不住撂了担子。
活着的时候衰就衰吧,死了还把每一世的命道都在记忆里过一遍,即便阿音是只翻来覆去死透了的鬼,她也觉得老天有些忒不厚道了。
修言鬼君在奈河桥上守了上千年,从没瞅见过如此人神共弃的鬼,一时王八对绿豆,对她颇为看顾。再言他每日对着的皆是死气沉沉只等投胎的鬼魂,没一个能像阿音一样记得来地府的每一遭,所以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莫逆之意。
都道“官府有人好办事”,阿音也不是个含蓄的,从前几世就开始逼着修言为她寻好人家托生。修言惯会来事,不信阿音如此倒霉,在这事上很是上心,一世比一世寻得好,如此又过了十来世,这不,这次都把她倒腾进皇家去了。
可惜,整整五百年,这倒霉的鬼姑娘还是这么个衰运道!
这才十八载,又翘辫子了。
“阿音。”修言伸出两根手指头戳戳阿音的肩膀,又朝上指了指,“我看你天生和地府有缘,不适合做人,干脆做一只鬼算了。若是机缘得当,好好修炼,日后说不定也能功德圆满,飞升神界。”
阿音白了他一眼,哼一声:“修言,你当我还是当年那只少不更事的小鬼呀,这几百年三界里连上君都很少出,别说是上神了!”
修言所说的神界就是上古界,与三界完全是两个空间,听说要进神界至少得有半神的法力,她一低等鬼魂,焉能有此妄想和造化!
修言惯会胡言,这回胡言得有点远了。
修言摸摸鼻子,有些讪讪,却不甘心:“哎呀,丫头,就算不飞升神界,留在地府也不错啊,这些年鬼王把地府打理得跟世外桃源一样,不信你看。”
他说着邀功似的朝忘川上一挥,波光粼粼的水散开,地府一角的盛景呈现在两人面前。
地府永远只有黑夜,此时,鬼殿前的安华街上热闹喧哗,成百上千的大灯笼飘在地府上空,街上鬼来鬼往,喜气洋洋。临道上摆满叫卖花灯的小摊,不远处的鬼王殿红灯彩绸花枝招展。阿音这才想起,这一世她死的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可惜啊,世间团圆日,却是她独自上路时。
死都死了,这些鬼还真喜欢瞎折腾,阿音为修得一世好运折腾五百年,哪有闲情看别人舒坦,她心底腹诽,寻思该何时喝了汤上路。阿音打着哈欠转过头,看修言一人形单影只,着实可怜,便想着陪他一会儿再投胎。
“阿音,你看地府是不是跟人间一样?你就留下来做一只鬼呗!”修言没瞅见阿音的哈欠脸,锲而不舍的准备将阿音入鬼籍定成一桩铁案。
阿音懒得理他,敷衍地摆手,一不留神瞥到水镜一角,微微一怔。
桥上一时静下来,修言循着她的眼望去。
街道尽头的拐角处,一个青年静静伫立。
他一身白衣,笔直立在街角桃树下,清冷隽逸的身影在暗沉的地府分外打眼。无数鬼君从桃树边走过,却不敢靠近他半分。这人仙气缭绕,一观便知是位罕见的上仙。
街道两旁亭台楼阁里小心翼翼踮脚红着脸瞅他的女鬼君不计其数,甚至还藏着不少女仙君。照阿音看,地府今晚的热闹倒有一半是因他而起。
但他通身的漠然气势生生将桃树一丈之内化成了属于他的超然地盘,仿佛谁多瞅这地儿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一般。
看来是个不简单的主,阿音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朝上瞅。
只一眼,阿音半个身子都差点栽进了忘川里头。
哟哟,这模样也太俊俏了,兼之那沁进骨子里的尊贵温隽……阿音敢以她二十几世阅夫无数的眼光捧着良心担保,这上仙,是个高等货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