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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隐醒来的日子是个好日头。鬼界炙火冲破天际的第二日,梧桐岛上当年被古晋毁掉的古林一夜复苏。花开满岛,九彩云霞遮蔽了整个北海,从不在白日现身的鲛人族围岛咏唱,凤族自长老之下,百凤遨游,九天齐鸣,此等奇景,一日之间传遍仙妖鬼三界。
三界都道,梧桐凤岛的小凤君随这般奇景归来,也不知是伴着何等邀天之幸的命格。
只是奇怪,千年前天帝为小凤君降世大宴三界,这回小凤君重降世间,梧桐凤岛竟没有半点宴客的动静,只传闻那归来的小凤君威仪不凡,仙姿冠绝三界。众仙没等到面见小凤君仙姿的机会,心里头痒痒着却也无可奈何,都想着天帝凤染即将飞升神界,作为下一任凤皇,总有瞧见这梧桐凤岛小凤君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鬼界炙火冲破界面的那一日,清池宫普湮上君腰间挂了百年的火凰玉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一池静谧的湖水旁,他怔怔看着空落落的腰间,平静了千年的眼底拂过极淡的寂寞和追忆。
“小凤凰,连你都消失了,我身边真的什么故人都不剩了。也罢,你能回来,我身上的罪孽也能少一笔了。”
白衣仙君望向大泽山的方向,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他的叹息消散在清池宫深处,千年来,无人能听,无人来闻。
相比外界的好奇议论,梧桐岛上倒是热闹得不明显儿。原因无他,苏醒的凤隐着实让凤族的一众长老跌破了眼睛。原以为等了千年回来的是当年那个活泼机灵任性的小凤君,没承想……
那日涌进凤殿的几位长老看着凤座上沉眉养神,威仪不凡的凤君,满脸诧异惊喜之余,悄悄在心底去掉了那个“小”字,任谁对着已然半神、君威不输凤皇的凤隐时,全然不敢再称呼她一声“小凤君”。
虽然凤隐重降后脾性不似小时候娇憨逗趣儿,但族里那几位高寿的长老心里头还是高兴得找不着北,不顾凤隐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仍是见天儿地往凤仪宫跑,还每次上门儿手里揣着的都不一样,上至九天琼瑶,下至四海瑰宝,只要是能让凤仪宫里的小祖宗扬扬唇角,长老们就能乐呵上一整日。
凤染处理完仙界政事从天宫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合族上下对她那个小徒弟这般狗腿得不行的模样。
不过,千年岁月便能化成半神,除了生来为神的元启,古往今来,凤隐可算是九州八荒里独一份儿了,也难怪这群长老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喜爱看重。若不是归来的小凤凰着实低调内敛,怕是凤族早已大开宴席宴请三界,让诸天神佛来瞅瞅自家这位惊世骇俗的小凤君了。
别说凤族的长老,就是凤染,初见凤隐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了一番,倒不是因为她半神的神力,而是她那副阅尽人世的寂寞和深沉难测的性子,即便是她,活了上万年,也极少看到那样一双淡漠又孤寂的眼。
她这小徒弟到底经历了什么,千年后,竟成了这么一副性子。凤染心里头犯疑,但凤隐醒来后便在凤仪宫休养,她始终寻不到机会问出口。
三个月后,凤栖殿,听云台。
一方棋盘,一盏普陀茶,一缕幽香。
师徒二人执棋对弈,凤隐落下一子,迎上对面凤染探究的目光,笑道:“师君,您这目光瘆得徒弟心里慌,想问什么,您开口便是。”
凤染挑了挑眉:“你师君我向来不爱琢磨别人的私事,你想说便说,我可不会逼着你说。”
凤染这性子霸道了万年,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天帝,岂会被自个的徒弟吃住。
凤隐摇了摇头,和凤染相似的凤眸里露出一抹无奈。千年历世,她非当年在凤染肩上撒娇卖憨的小凤凰,可却也不会在凤染面前露出桀骜的性子。
她知道凤染想知道什么,她沉睡千年,醒来便是半神,一副性子和千年前截然不同,梧桐岛上下怕是都好奇担心得紧,但也只有凤染能问出口了。
“当年我涅槃之时被大泽山的……”凤隐的声音微不可见顿了顿,“古晋仙君所毁,魂魄散于天地,其中一魄入鬼界轮回。说来可能是火凤涅槃的本能使然,这千年轮回里我每一世的记忆都保留完整,千年后最后一世我跳进奈河桥,魂魄回归梧桐岛,便涅槃苏醒过来了。”
凤隐朝凤染看去,颇有些无奈:“师君,我历数十世,人间百态世间尊位也都算尝过,如今这副性子虽寡淡了些,倒也少了日后再阅世历练的麻烦。”
凤染虽料到凤隐这千年怕是经历了些不易的事,却未想到她是这么个活法。她面上虽不显,心底却极为诧异。
神仙下凡渡劫历世不算少见,可即便是神界的那几位真神下凡,也从来没有这么个渡法,这哪里是下凡历劫,分明是开挂了一般淬炼灵魂和心智,也难怪凤隐只短短千年,性子便成了这副样子。但凤染仍是不解,凡间历世只能淬炼凤隐的灵魂之力,她这一身半神之力究竟从何而来?虽有镇魂塔为她蕴养身躯千年,但一千岁的半神,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更何况她化身为神,竟未降下雷劫,简直闻所未闻。
“你少时顽劣,那时我还担心你的性子难以担起凤族,如今……”凤染抿了口茶,感慨道:“我倒是不用担心了。我飞升神界在即,你继任凤皇之位吧。”
凤染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朝凤隐扔来,凤隐忙不迭接住,那物件儿一碰上凤隐的手,便自个顺溜地套在了她的拇指上。
凤隐低头看着指间的凤皇玉戒,饶是历世千年,也一下没回过神:“师君,你这……”
“哦,咱们凤族没什么家底,穷得很,一向行事从简,刚才那就是你的继任仪式,从今日起你就是凤皇了。”
继任仪式?扔戒指吗?凤隐琢磨明白凤染的话儿,表情顿时便精彩了。
千年前老子降世的时候梧桐岛可是大宴了三界整整三日的,摆的流水席够一个仙府十年开销!凤隐心底翻了一百个白眼,头上却被“尊师重道”几个大字牢牢套着,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凤染乐得看她这副少年人的模样,心底乐得不行,面上却半点不显。
凤隐倒是回味过来凤染刚才的话,挑了挑眉:“飞升神界?师君,我才刚回来,你就要飞升神界,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快什么,要不是你一直沉睡,凤族无皇继承,我早就飞升了,如今也拖不得了。”凤染望向梧桐古林的方向,“景涧快醒了,我要带他的魂魄入神界,让上古用混沌之力为他重塑躯体。”
凤隐一愣,随即大喜,露出涅槃来难得的笑容:“师君,我师夫要醒了?”
凤染被她这称呼闹得哭笑不得,却很是受用,颔首道:“一千多年了,当年在罗刹地,我以为他的魂魄永远消失于三界,没想到还能等到他回来的一日……”凤染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声音一顿,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实不像凤染向来干脆利落的作风,凤隐笑道:“师君,我师夫都要回来了,你还叹什么气?”
凤染感慨道:“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没想到景涧走后百年,罗刹地会再次爆发仙妖大战,元启他更……”
“师君。”毫无预兆地,凤隐突然开口打断了凤染的话,似是浑不在意道:“听说我魂飞魄散后,三界很是发生了一些精彩的事儿,这些天长老们都给我说过,不过都是些千年前的老皇历了,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倒是好奇,您飞升神界,那天帝之位打算如何?这一任妖皇可是十尾天狐,天帝若是不济,仙族日后万年,怕是讨不到半点好吧。”
凤染耸耸肩:“我们凤族本就是上古神兽一族,不归属下三界,只是族人这六万年在凤岛活惯了,我便懒得举族迁徙回神界罢了,当初若不是暮光求到我面前,我断不会接这天帝的位子。如今千年过去,天帝之位也该交还给仙族了。”凤染的目中带着睿智,“我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那九天之上的一界之主,当年澜沣倒是个好人选,只可惜世事无常……”凤染摇摇头,“昨日我已将敬天之诏颁向九州八荒,谁能在三个月后打破我在天宫设下的九宫塔,拿到里面的天帝印玺,谁便是下一任天帝。”
九宫塔分九重,每一重都由仙君守塔,每上一重闯塔之人的仙力便在里面削弱一分,直到第九重塔时只剩最后一成。凤染用九宫塔遴选天帝倒也是个法子,但九州八荒里藏着的实力雄厚的老神仙们可不少,有能耐破塔的还很有几人,若是都破了塔,届时如何来定?
凤隐遂道:“师君,您用这九宫塔来选天帝会不会太随意了些,若不只一人破塔,那如何是好?”
凤染又落下一子,见棋面形势一派大好,笑道:“最后一重塔是我亲自坐镇,放心,暮光把仙界交到我手里,我若飞升,自然不会有负他当年所托。怎么,你觉着你师君如此不靠谱,坐在天帝位子上就只是玩玩儿?”
凤隐摸了摸鼻子,连忙告罪:“师君思虑如此周到,是弟子多虑了。不过……”凤隐突然道,“以师君的神力,除了清池宫那位小神君,怕是没有人能在失了九重仙力的状况下破开九宫塔,师君心中的天帝人选早有定论吧……”凤隐朝凤染眨了眨眼,“师君,那位小神君可是您亲自养大的,您就不怕仙族中人说您用人唯亲,说那位小神君走裙带关系?”
凤染早已飞升上神,除了拥有混沌之力已经化神的元启,谁能在削弱九成仙力后再破开九宫塔?虽说师君颁下了敬天之诏邀九州八荒的神仙破塔,可一旦知道最后守塔之人是她,三界岂有不知她属意为谁的道理?
凤染笑了笑,没有否认,但也未赞同,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朝凤隐道:“这可未必,他是我养大的,你是我教大的,你若是想做天帝,倒是可以试试和他一争长短。”
凤隐一听连连摆手,眼中十分嫌弃:“师君,我做一个凤皇就已经够累了,那天帝的位子可别摊给我,天宫那些个老神仙日日念叨着繁文缛节,我最是不耐。”
“你这性子,倒是随我。”凤染摇摇头,道:“也罢,不愿便不愿,你好好守着凤凰窝就是。你已经是凤皇,虽在凡间历世千年,却对各府掌教和天宫上仙全然不识,这次天帝择选众仙齐临天宫,你随我一道入九重天和各府掌教见上一见,也便于日后执掌凤族。”
凤隐点头,应了凤染的要求。她是凤族未来的皇,就算梧桐岛不涉三界之争,可偌大个凤族,总有和三界各族打交道的时候。
“你这次醒来,我倒是有些意外。”凤染看向徒弟。
“哦?师君为何意外?”
“依着你小时候的性子,如此精彩的轮回历世,你早就迫不及待向为师显摆了,说不得还会去鬼界向那鬼王讨个说法。这回我不问你,你竟然提也不提,倒真是长大了。”凤染说得不动声色,突然开口:“凤隐,你那一魄从凤岛消散后直接便入了鬼界轮回?”
凤隐未料到凤染突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怔,神色却半点不动:“自然是去往鬼界轮回了,纵我是火凤,那一缕魂魄也难得独自存活于三界之中。”
凤染点点头,不再多言,待看棋盘。凤隐一子落下,却是绝处逢生,死生回转,凤染啧啧称叹两声:“果然是人间历练久了,这棋艺半点不输为师。无趣无趣,你好好休养吧,三个月后随我去天宫。”
凤染一拂袖摆,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玉棋盒,朝听云台走去,她行了两步,突然停住,回转头望向捏着棋子把玩的小徒弟,忽而唤了她一声:“凤隐。”
这一声颇有些玩味,凤隐抬头,恰好撞上了她师君一双睿智又探究的眼。
“我虽年岁大了些,倒不是个不记事的,你自涅槃降世,便从未去过天宫,是怎么知道九天之上的老神仙们日日都念叨着那些个繁文缛节的?”
凤隐把弄着棋子的手一顿,一下没利落的回上,微微顿了顿。
“小时候在凤岛听师君您和长老们说得多了,徒弟自然记得天宫的那些老神仙们有些什么讲究。”
“哦?是吗?”凤染拖长了腔调:“你倒是记性好,千年前凤凰蛋里的事儿都记得清楚。师君年岁大了,不服老不行咯……”
凤染边感慨边下了听云台,留下凤隐独留台上,逶迤的背影瞧不真切那声声感慨里的深意。
许久,凤隐手中那粒把玩的棋子落于棋盘,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敛了眉中那抹淡漠,露出深埋其中的彻骨冰凉。
千年岁月,大梦初醒,在梧桐凤岛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奈河桥上修言那最后一声“阿音”唤的从来不是她,而是那个一千多年前在罗刹地死去的大泽山女仙。
那个懵懵懂懂清清白白活过短暂一生,却背着一世骂名和冤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水凝兽阿音,没有人知道,凤族的皇历经过那段荒唐无知的岁月,可那又如何?
凤隐起身,望向天宫的方向,眉间一派凛冽深沉。
水凝兽阿音是死了,可她凤隐还活着,那些深埋在大泽山深处的真相,她会一个一个寻出来,那些害死她同袍的魔族,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那些千年前的痛和恨,爱和怨,和她这个梧桐凤岛的凤皇,又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天帝凤染颁下敬天之诏的第三日,为帝君之位蠢蠢欲动的仙界各府,收到了天宫送来的请帖。
代掌四海的孔雀族公主华姝广邀各府仙友尊临天宫,参加半月后大泽山普湮上君的一千二百岁寿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