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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月笼山海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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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百花深处住了一日,夜里,凌晨四点多,两个人影徒步到古北口关内。

    何家车过于打眼,何未没让轿车接近长城。

    谢骛清自黄包车上,借月色,仰头看古北口的城墙。

    数个月前,这里曾是长城抗战最激烈的前沿阵地。被飞机轰炸过的城墙,残缺不全,碎石砂砾滚落堆积,清冷苍白的月色里,能见没有墓碑的小坟包。望不到头。

    “古北口的战事最惨烈,”她指一个方位,“当时日军攻上来,有一只七人小队没联络上,没接到撤退命令。对着飞机和重型炮的轰炸,七个人守到最后,弹尽粮绝,以肉搏战迎敌,全都牺牲在高地上了。”

    如果没有不抵抗的命令,有如此将士,根本不会丢掉关外三省和热河。

    “郑渡可以瞑目了。”谢骛清低声说。

    并不是所有军人都懦弱胆怯。只这一点,便可告慰关外英灵。

    谢骛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粗布包裹的小东西。

    他半蹲下身子,扯开上头针线连接的地方,打开,仍是个油布包。再展开,层层保护下的竟是一抔土。他均匀地将土洒到碎石上。

    “我一位同僚,”他轻声说,“哈尔滨人。他说,不必葬回故乡,到我能到的最北之地。”

    他拿起一块石头,压住布包。

    谢骛清遥望破碎的城墙,沉默许久,不再发一言,沿来路而归。轰炸过的焦土地,黑黄不一,深色碎石被炸弹烧过,仿佛透着血的色泽,留下了那场抗战的最后痕迹。

    “郑渡的姐姐,”他坐入轿车,“这两天到北平。”

    “她说,弟弟有件西装在你这儿,想取回去,”谢骛清轻声又道,“一同安葬。”

    “须我帮忙入关吗?”

    谢骛清轻摇头:“她有自己的方式,这次到北平,她想亲自同你商议一桩事。”

    他不愿多言,何未猜想,总有不方便说的地方,没多追问。

    幼时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年纪渐长,知晓凡人皆有不可言说的事。或是时机不对,或有所顾虑,她隐约觉得,谢骛清不肯说到底,怕和自己有关。

    入北平时,晨光微现。何未嘱司机绕路到安定门。

    城门洞口,自南来的骆驼队,扛着粗糙破旧的麻布袋子,如一道微型游动的长城,绵延不绝。轿车停于城门旁。

    何未原想说,这次回来,下车看一眼安定门。

    她瞥见谢骛清侧脸神色肃穆,沿着她的视线往城门牌上瞧。洋洋洒洒三个大字:安定门。

    何未唇微启,手背被谢骛清攥住。

    少时,他手指修长,掌心皮肤细腻,除却因常年扣动扳机而养出来的食指老茧,再无其他岁月和战场痕迹。这次回来不一样了。谢骛清的掌心像被砂纸打磨过,粗糙滚烫。

    “走吧。”他说。

    江河沦陷,他没颜面下车走这道安定门。

    何未和谢骛清归家。她将西院儿的书房让给他。

    大书房的眠鹤熏炉挪到此处。半人高的仙鹤单脚立在那儿,鹤口飘出一阵阵的香,像过去的何二府。差别是人,坐于香雾里的人不再是二叔,而是他。

    谢骛清下为西裤,上着白衬衫,仰躺在床上。长途奔波北上,没睡踏实过,躺到她的八步床里,倦意上涌,没等她来,便熟睡了。

    何未进了房门,揿灭了灯,怕吵醒他,在八步床下绕了两步,决定去西次间。

    她朝外走,房门被一双小手推开。

    斯年悄悄自门缝往里瞅,逗笑了她。何未轻手轻脚拉开门,对她向外挥挥手,斯年马上后退两步,穿着小拖鞋,没留神,向后一个趔趄,被何未搂住。

    她弯腰下来,轻声问:“来找我啊?”

    斯年抿嘴笑,点点头,旋即瞄房门。

    何未反手,拉拢那扇门。

    “少将军累了?”斯年耳语问她。

    “嗯。”她笑。

    “我在这里,好吗?”斯年指西次间的卧榻。

    何未颔首,牵她的手,一对母女上了卧榻。斯年穿着短袖的棉布小衫和长裤,盘着腿,和同样姿势的何未面对面。她笑,何未也笑。

    “他要睡多久?还走吗?今日走吗?我下学回来能见吗?”问题一个追着一个,斯年带着期待,懂事地又说,“急着走的话,没关系的,下次回来再说。”

    何未低声道:“不走。”

    斯年拉起何未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头,闷头笑。

    “一会儿他醒了,去叫声爸爸。”何未轻声道。

    斯年抬头,眼睛盯着她。何未笑着,轻点头,权作应允。

    “要惹麻烦,”斯年压制着祈盼,摇头,“不要。”

    “叫吧。”何未道。

    说完,她又道:“他没听人叫过爸爸,让他听两句。”

    斯年终是安心,开心点头。

    “少将军来,看我们的?”斯年问。

    何未轻声道:“北上,抗日。”

    斯年惊讶,小脸上神情几变。长城抗战前,小姑娘对抵抗外敌信心满满,历经那数个月的北平乱局,见到撤下来的部队,挤满医院的伤兵、学生和民兵团的人,她对战争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对亲人的爱护,激起了孩童对死亡的恐惧心。

    “在……长城吗?”

    “不,”她摇头,“出关。”

    “小召叔叔说……”斯年犹犹豫豫地轻声道,“他们的兵一次比一次用得多,上次四十万,这次调了一百万人……打红军的十万。”凶险非常。

    召应升想必磨不过斯年对红区的关心,被磨出了真心话。

    当然,这源于何未的教育方式,从不隐瞒。乱世里的孩子,日后须执掌航运的女孩子,须早熟,更须直面实事。她忽然可怜起斯年,面对日后的抗日局面,无人能预估到结果,斯年这一代的孩子究竟要面对什么,她,或谢骛清都不敢断言。

    何未沉浸在对未来孩子们的前途思虑中,心生惶恐。

    “热河沦陷,政府只会调兵去打自己人,少将军他们被围剿……面对一百万军队的围剿,都要出关抗日,”斯年像在找寻着一个正义的理由,掩盖心中对父亲即将出关的恐惧,“这是大义,老天会庇护的。”

    斯年望向何未,祈求回应。

    “对。”

    如同斯年所说。他们好不容易聚集了一支队伍,没有南下支援红区,而选择在关外抗日……如此的队伍,倘若输了……

    卧房的门,被从内拉开。

    谢骛清睡到中途,身旁没有何未的气息,自然而然醒了。

    他的衣着和天津港登船那年不同。

    斯年印象里见谢骛清最后一面,戎装、长军靴。今日的男人面容疲倦,仿佛宿醉未醒,着一深蓝色西装长裤,衬衫未熨烫过,独独一点,枪在腰后挂着。

    映入谢骛清眼帘的:晨光里,一对母女对坐在卧榻上,交头接耳。

    他一贯的不苟言笑渐消失了。

    谢骛清招手,对斯年道:“来。”

    言罢,拽了离他最近的椅子,落座。斯年手脚并用从卧榻下来,光着脚三两步跑到他跟前。他余光里看到斯年踩在地板上的脚丫,一把抱起女儿,放到未有旧伤的腿上。

    斯年幼年不懂男人该胖该瘦,等懂事了,每每回忆谢骛清的身姿,还有那张旧相片中的谢少将军,深觉父亲常年征战,不大爱惜身体,清瘦得紧。

    她记挂父亲多年,乍一见,腼腆地失了语。

    “书读得如何?”谢骛清微笑着问。

    斯年咬着下唇,低头,喃喃半晌,小声道:“不如父亲。”

    谢骛清从未被人认真称呼过“父亲”,自心底滋生出一丝酸涩感。这个小女孩虽非他和何未亲生,从记事起便只认他这一个父亲。常年离家的愧疚感,被生疏的称呼催生出来。

    他摸着斯年的头发,柔声道:“读书一事,各有各的悟性,有人悟到早,有人则慢些。唯用功一途,常胜不败。”

    斯年轻“嗯”了声。

    谢骛清欲再问。

    扣青拿着书包和蓝色布袄裙,忙慌慌追到西次间,看谢骛清抱着斯年,一时没了主意。

    “今日请假吧,”何未道,“难得一次。”

    扣青二话不说,扭头便走:“我去给少将军泡可可牛奶。”

    谢骛清意外,何未低头忍着笑。

    这一“纠葛”,若非在天津卫的戏楼包厢被白谨行和邓元初一唱一和点破,以谢骛清的性子,她一生都难知晓真相。

    “姨姨说,父亲初来何府,连喝了三杯可可粉冲泡牛奶。”斯年恰到好处说。

    换何未意外,凝注谢骛清。

    他们分离时间远超相处的日子,家里人担心她难过,从不提过去。

    谢骛清佯作未闻,探手,把矮几上的木刻松树纹茶壶拎起,欲倒茶。茶壶空的。

    碍于孩子在,何未笑着抿起唇,右手撑着下巴,手肘搭在卧榻矮桌上。

    谢骛清被她引得微笑起来。

    “我还有课业。”斯年从谢骛清腿上跳下,小声道。

    直到小身影消失在西次间,何未照旧维持原有的姿势,撑着下巴,打量他:“谢少将军喜好可可牛奶,竟喜好到如此程度。”

    谢骛清低头一笑,摸了一只与茶壶配套的木刻松树纹茶杯,在手里把玩。

    “你如何晓得我爱喝牛奶?只因我让你试一试?”

    “那天,”他眼中含笑,道,“我进了西次间,见到半杯牛奶。”

    那天。

    她被扣青和均姜提醒,订了婚的姑爷到府上来了,在书房等着。扣青匆忙递了一杯热牛奶,她在蒸腾的奶香热气里,缓缓咽下小半口,勉强应允见面。她打着见一面聊几句便将人打发走的心思,自卧房穿了西次间,挑开两道珠帘,再到东次间,行至书房。

    记忆里,仿佛脚步声伴着锣鼓点儿,还有人叫好。她像被命运催动,登了场的角儿,不知唱那一折子的戏,茫茫然伸手,挑开红布绣金的帘子。

    乍一露脸,叫好不断,银元和翡翠珠玉被一股脑往戏台上丢。

    地板上,如骤雨冰雹。她却茫然不知所措,没听过的锣鼓点子,没见过的捧场贵胄,而搭戏的那位,更不知姓甚名谁。

    身后帘子忽被挑起,登台的男人,戎装加身,辨不清面貌,甚至辨不出善恶。她在催促的锣鼓点儿,叫好声里,望着这个陌生人。

    那场景,分明在戏池子前,戏楼内,画面老旧昏黄,却带着硝烟弥漫的气息。

    ……

    “倘若,”她轻声问,“我那天没见你们,你还会再来吗?”

    谢骛清靠坐在高背椅里,和她四目相对。

    何未猜想,他将要说什么。

    直到他轻摇头,揭晓答案:“谢某本不愿牵连二小姐,若那日你不出现,便认定是老天安排,绝不会再来打扰。”

    她笑。未料在她幼年便成名的少年将军,竟信市井常言、玄乎其玄的“老天安排”。

    谢骛清也笑。

    换个说法,这被世人称之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