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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过三年观察期,再由冠巾入门,才算是一名真正的全真派道人,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换做以往,他们这些弟子自当喜不自禁,本就是为修道而来,现在能拜入门墙,岂不是得偿所愿?
奈何三天前的那次袭击,为这场科仪蒙上了阴霾,任谁脸上都泛不出笑容。
纵然诸事禁口,并无宣扬,但那些战斗遗留并没有尽数消失。鲜血可以用水清洗,尸体会被掩埋或是火化成灰。然而古木遭到的摧残,垮塌的墙壁以及地铺上的碎洞,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仪式就在三清殿内举行,一路走过,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劲冷秋风吹动旗幡,枯黄的落叶凌乱满地,一片愁云惨淡中满溢着萧索味道。
当他们这一批新教徒一同入殿,偌大的三清殿殿里已是聚满了人,熟悉不熟悉的齐聚一堂。
王昌看到萧明心道长就站在队伍前列,神情肃然。观内高功高计玄就站在他下手,接着是炼师张华,法师周泽鹤等一众三代弟子。
在他上手位置,都管萧明瑞,都厨任明清,都讲韩明隐一并到齐。监院章圆呈站在最前,老道瘦如枯骨,皮肤松垮,由张凝道扶着才勉强站立,却依旧如同风中残烛,时时摇晃。
而他们的观主,道号清虚子的老道自然也在,就站在三清像前。
入门近三个月,王昌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观主露面。
道观对外人而言,充满了神秘,似他这样的大人物,又岂能轻易抛头露面,见不到是应该的。
可真不是这样的啊!
别的宫观是什么情况,王昌并不清楚。但明道观他却清楚的很,那向来是三代弟子满院走,二代道长多如……何来神秘一说。
这位黄紫着身的老人生了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有着寻常年轻人都未有的精亮眸光。长眉从两边垂下,落在双颊上方。一蓬白须垂在胸前,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庞。而一头白发则藏入冠内,掩住了苍老。
这就是他们那‘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的观主么?
初次见面,王昌却觉他与想象中的有些不同。清虚子固然安静沉默,却像一座随时都有可能喷发的火山。愤怒和悲伤在眸中交替出现,摩擦炼出的锐利,甚至为他添上了几分冰冷戾气。
眼看着仪式将启,王昌等十人分作两排跪在蒲团上,一应准备皆已就绪。
蓝色的道士证就摆在供桌上,看起来触手可得。
观主清虚子却在这时抬了抬手:“一经冠巾,即入道门。”老人目光掠过身前众人,微微一顿后下了决心。“但在此之前,贫道还有话要说。”
“师兄!”
在他身旁的章圆呈轻轻摇头出声提醒,表示劝阻。而清虚子却没有看他哪怕一眼,已经蕴满胸腔的悲伤,并不是稍作劝阻,便能控制得了的。
“就在昨夜,我观门头何明通重伤不治,他……死了”
轻叹般的话音,却沉重如锤。清虚子闭起了眼睛,下巴微扬,席卷而来的却是悲凉。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悲伤的老人。尽管未在人前落泪,可越这样的坚持,反而显得越发痛苦。
“是的……死了。”
观主的声音在回荡,而三清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何明通死了?
王昌愣了一下,他还记的那个守在山门,身材高大,肩背微垮的老道。
门头司山门之锁钥,稽查出入携带,自己最初进观,正是他检查了自己的背包,询问来意并指引了客堂所在。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
虽然感情缺少时间积淀,但并不妨碍王昌与身边的一众道人一同沉浸于悲伤。
清虚子睁眼扫过他们几人面庞,许久之后,这才继续讲道:“三天前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往先入道之后当惟道是修,惟德是务,惟行道业……”老人声音略带哽咽:“而今又有不同,不单要守观护道,更该扶危济难……因此今后难免下山行走,济世渡人。需知我辈修道之人,隐世而修,逍遥世外以寻清静,却绝非为避世苟活!”
观主眼眶渐红,为了今日他准备了诸多说辞。然而现在看着面前那一张张年轻面庞,不知为何,言语却哽在喉头。
“你们……”用了好久,清虚子才再度张口。
突兀的质疑声却在这时响起,打断了观主话。
“去卖命吗?”
听这尖锐话音,还透着几分熟悉之感。王昌诧异抬头,这才发现原本跪在他身侧的吴仁义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这不是我辈道人的义务吧?”吴仁义再次叫道,见清虚子没有开口,他舔了舔嘴唇,一抹狭促笑容浮上脸庞。
“既然如此,不如……多劳多得!道长,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么做可就有点不地道了。”
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没人搭话。这等近乎毫不掩饰的求利讲价,实非道人所为。只是谁也未曾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闻言,清虚子嘴唇微微扭曲,似闭的双眼微抬,露出一缝微光,话音算不上凌厉,却也称不上淡然。
“没有!”
得到了回答,吴仁义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回目四顾后,接着冷冷的假笑起来。
“那么,很抱歉!”
说着,他转过了身,唇角还挂上了一抹讥嘲:“虽然我心向道,奈何……凡出家之人,上离父母之亲,下抛祖宗之祠。志在出世离尘,必当已超脱幻化,了悟生死为心,苟若仍汩迷尘网,昼夜奔波,无有出期,与俗何异。”
话音未落,都管萧明瑞就已经暴跳如雷。“你……”他大喊欲冲,声如洪钟,脸庞涨红的像是喝了酒,一副要揍人的凶恶模样。好在身旁的任明清,韩明隐及时将他死死拉住。
清虚子只是静静看吴仁义,说出四个字:“自走,请便!”
话虽淡然,却少了温度。
“很好!”
吴仁义再次冷笑,颇有几分话不投机,拂袖而去的样子。嘴上却仍不依不饶的嘟囔着“走了,走了!”麻将四人组的其余三人,像是得到命令一般的同时爬起,跟在吴仁义身边,一同离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好好的一场冠巾仪式搅的支离破碎,大殿许久无声。
转眼之间,明道观多年积累,在几句话的功夫走了近乎一半。虽然恼人的麻将声将从此彻底消失,王昌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你们呢?”
清虚子本还有诸多想说,此时却再难启齿。当他再次低头,这才轻声开口,隐约的询问声满是深深倦意。
王昌对上了那双向下躲藏的眼睛,在愣了一下后匆忙避开。这样的眼神,像是一个长辈耐心的等待子孙的选择,不乏柔情又有着不符合身份的忐忑。
无法拒绝,没人舍得让眼前这个老人伤心失望。
王昌正要起身,一向沉默寡言,同为观察期弟子的何庆安已经先他一步站起。
“弟子自入山以来,已有一年零三月。”他扶了扶鼻间的老旧眼镜。这个文弱白净的中年人轻轻笑了,神情平静的似已经过了深思熟虑,淡然的如已超脱。
“承蒙观内道友照拂,弟子已寻得心安。昔年人生灰暗,一念之差,不想竟是有了厌世之念……”讲到这里,何庆安低头微顿,轻笑声似在自嘲。再次抬头时却已是一脸坦然,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当日若非观内施以援手,又会岂有弟子今日,我何庆安这条命……是明道观给的!既然因果已成,弟子又怎能在危难之际,离山而去?”
“明心师爷!”
何庆安深深看着萧明心,一吐郁结。他在萧明心眼中看出了担忧,自个反倒轻松起来,随后深深拜下一礼。“天道贵生,弟子已经不想死了!”
“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萧明心脸色涨红,连连开口。瞳眸间却有欣慰流转,长舒口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李悟埋着脑袋,陷入沉思,马启亮和谭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个比他们都要成熟许多的男人,入山要早的多,只是彼此之间并未有太多交集。
能有如此觉悟,倒让王昌由不住的多看了他几眼。
接着跪在首位的周双宁起身,遮住半张脸的络腮胡,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老一些。他们这批新晋弟子中,周双宁最早入山。对旁人来说难以答复的抉择,他的回答倒是和笑容一样,干脆利落。
“弟子志诚向道,并无它想。”
未让众人久等,接下来谭寿,李悟,马启亮依次应声表态,他们早有决心。话说回来,若他们真的想走,只怕在吴仁义站起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离去了。
五个人皆已发声,紧张冷淡的气氛化冰成水。最起码还有一半的人选择留下,糟糕的开头并未导致更坏的结果,多少还是能让人稍稍松气。
现在就剩下王昌了,大家都看他。目光汇集而来,有难消的悲伤,有难掩的愤怒,也有令人心软的担忧与期希。
“王师弟毕竟新进不久,现在冠巾会不会……”马启亮忍不住为他发声,人群也有声音附和。“是啊!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会害怕犹豫再正常不过了。”萧明心更是转出,拜礼而下:“师父,要不……让他再多留几天?”
“愿者留,不愿者走!”清虚子则背过了身,话语如钉:“你无需为难。”
在这决定命运的关头,王昌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留下的理由。
可我呢,有吗?
正是马启亮他们提前告知,他才能享受那一段安宁时光。那一夜,也正是萧明心及时出现,他现在才安然无恙……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都那么温暖,都在为我考虑。
吴仁义可以不在乎一众道人投来的目光,但他在乎。
穿越重生,我到底想要什么?
难道我要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飘然而去吗?不,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又怎忍心让他们失望!未来会怎样,谁又知道呢?
在这个世界,我近乎一无所有……难道连他们也要失去吗?
是时候作决断了。
抛却一切烦恼,王昌双目仿若点亮的火烛。他猛的站起,向前走出几步。目光跃过了清虚子的背影,落在了殿内供奉着的三清像上。
‘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号为道士!’这三句话突然响在心中,犹如洪钟大吕,震的他通体血气发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王昌一字一顿说着。
话音落下,三清殿中,突然响起了一片惊声。
王昌站在那里,昂首挺胸。一片青白色的毫光正缓缓从身上泛起,门外射入的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更将那一层犹如烈焰燃烧的光芒染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