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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县衙的路就是当地最宽敞的正街,金道士由宋渊陪同,走在最前面。虽说两旁不断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讨论,但由于我们心中已做好打算,所以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周玖良问:“见到你爹,有什么话想问他么?”
我本是脑袋空空,没曾想过的,被他这么一问,瞬间调度起了各种疑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回想自中秋以来的这段时间,虽说只有几十天,却真是经历了不少怪奇,也听到许多关于父亲的传闻,先问哪句?反倒问住我了。
我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周玖良没开口,而是直视前方,款步走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道:“之前闹哥老会前,泉叔告诉我,我父亲,曾帮助安南的驻军画过舆图。后来辗转回到云安,被姑奶接回郭府……”
周玖良眨了眨眼,还是没有看我。
“他说,我父亲,与叔父的父亲,长得一样。姑奶认为他就是离家出走的……”
他缓缓转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低头不语。
“你要问这个?”周玖良似乎对我这故事不甚满意。
“嗯……当然了,关于五子的事儿,我也想问问。”
周玖良摸了摸下巴,分析道:“我觉得吧,你应该先问五子的事儿,至于你刚才说的,就之前郑道士在东堪时候那些怪异表现来看,多少应该与他有关。这事儿不急,我们可以慢慢查。”
正说着,四个兵丁快步接近,将我们去路截住。那个见过聚子牙板的官差站在最前面,装腔道:“算你们识相,这个道士交给我们,各位去大堂签字画押,就没你们的事儿了。”
金道士听他这么说,有些慌神,无助地转头看向我。周玖良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金道士跟那帮人去,自己则将为首的官差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那人还没听他说完,便指挥其余三人将金道士押到后堂的牢房,转身领着我们就要去见老爷。
宋渊凑过来问周玖良说了什么,他得意地翻翻眼皮,说道:“你瞧好吧,我这儿有熟人!”
“你莫乱来,我没有带兵刃,如果那老爷油盐不进,恐怕要吃亏的!”宋渊的样子分明有些紧张。
我拍了拍宋渊的后背,说道:“别怕,这位官爷认得遮云堂的信物,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如今情况复杂,不比当年,你等会儿要压住性子,千万别随意表露身份。”
刚进得堂中,那县太爷穿了一身便服出来迎接,只见他样貌庄严,腰板挺直,若单看走路的状态和说话的底气,是一副壮年人的做派。但此人满头花白,脸上皱纹堆累,还是能猜出他大概年近花甲。
县官身后跟来一位师爷,与他差不多岁数,皮肤黢黑且发闷,眼睛圆溜溜、闪亮亮的,与年纪不符,而且这位师爷口音很重,应该是个异族的长者。
官老爷率先发话道:“原来是郭老大家的晚辈来了,三位公子不必见外,我与你们的……”他顿住了,一副嘴比脑子快的样子。
身后师爷忙接话道:“请问公子,郭铭泉与您三位是何关系?”
他竟然管泉叔叫郭老大?我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但转念一想,又觉察不对。按理来说,他是因为聚子牙板才知道我们从遮云堂来,但那块板,是张南宇给我的,他说过,那是安叔的物件。
周玖良一反常态,十分恭敬地抱拳鞠躬道:“回您的话,晚辈姓周,是郭家三少爷的跟班,这位是保镖宋生。我身后这位,就是三少爷。”我随着他的介绍,分别给两个长辈行礼。
“哦……原来是郭三少啊,也不是外人!本官姓陈,耳东陈,你们叫我陈叔叔即可。这位是师爷,姓胡。你们难得到雷波来,怎的不先到我这儿呢?来,随本官到后堂入席,先吃饭,先吃饭!”
这位陈大人十分热情,而胡师爷却兴致不高,一脸冷峻跟在他身后。
周玖良低声说道:“姓陈的,曾经是武官,不知为何当了太爷,这不是朝廷惯常的安排。那个姓胡的,可能是本地的族人。”
我听他说完,指了指前面,那胡师爷步子很慢,有偷听之嫌,周玖良翻翻白眼,闭了嘴。
落座席间,一桌好菜已准备妥当,我瞥了一眼院门,去寻那个没跟着进来的差人,心中想着应该是他回来禀报过后,陈大人才安排了酒席的。
胡师爷目光凌厉,一眼看穿我的想法,说道:“三少爷不必多疑,邓捕头跟随大人多年,也见过铭泉兄。他得见聚子牙板,自然会第一时间通报。”
我微笑回应,觉得这人有些过于警惕了。周玖良却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举着筷子问道:“陈叔叔,这些都是什么好吃的?”
陈大人得意地笑了,指着桌上食物一一介绍起来:莼菜火腿汤,素炒罗汉笋,干椒爆山鹧鸪,清炖马湖鲶鱼,照他的说法,这些都是雷波才能吃到的美食。
一番眉飞色舞的讲解过后,陈大人端起茶杯来,说道:“本官不饮酒,故此没做准备,还望三位公子莫要挑理!来,本官以茶代酒,算给你们接风了!”
喝完杯中茶,众人纷纷落筷,我心中挂念着父亲,所以并无很好的胃口。反倒是宋渊和周玖良,应该是被前几日河边镇矿山上的菜汤糊糊清空了肠肚,现在见了荤,吃得那叫一个痛快。
饭毕,胡师爷随着下人收拾盘碗先行告退,只剩陈大人与我们聊天。周玖良拱了拱我,示意要谈正事了。
我咽了咽口水,说道:“陈叔叔,我们初到城外之时,见官差们查点过往旅人的行李,似乎是在抓捕什么人?”
陈大人虚了虚眼,应该是料到我们会问,放松地答道:“邓捕头不是跟你们说了么?”
我有些后悔说这废话,赶忙道歉:“晚辈多余,只不过,方才邓兄说,县衙来了个教书先生,将此前发生的命案都预测到了,不知您是否方便告知一二?”
“这怕不是三少爷该操心的事儿吧?”
周玖良听到这一句,将茶杯放下,说道:“果然是驻守雷波的将才,不会被轻易套话啊!”
陈大人面露不悦,呛火道:“三少爷家的跟班,好大的口气。老夫乃朝廷命官,也是你可以随意评价的?”
他的嗓音洪亮高亢,透出一股尚武的精神,似乎是在印证周玖良的猜测般。
周玖良单手托腮,半趴在桌上,语气轻浮地说道:“您也别太小瞧跟班了,能不能评价命官小的不知,可小的听说,雷波不过散厅,当属叙州府管辖。您这地界百姓官差,都县衙县衙的叫,是不是有些不妥帖呀?”
听闻此话,我知道周玖良是想冠他个越级之名,给下马威的,但陈大人却毫不避讳,答:“雷波称县,不过是百姓顺嘴而已,并非逆反朝廷。这地方原本都不该是大清的地盘,要不是因为铸币司的关系,此处,甚至连同整个马湖,都应该归胡师爷的主家,杨土司。”
我虽然有意再多了解一些,但此刻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只好打断他们,以遮云堂少主的身份,乞求陈大人能透露一些关于教书先生的信息,就算是看在郭老爷的面子上。
陈大人有些不耐烦,问:“他是你何人?”
我正要开口,周玖良立马抢话:“这位先生与郭老爷八拜之交,即是三少爷的长辈,我们一路从云安来,辗转东堪和河边,就是要寻他回去!”
他语气坚定,又看了看宋渊,宋渊见他表情有变,立马站起身,也强硬地附和了几句。
就在这时,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少爷,陈大人待我如贵客,您不该这么无礼……”
五年了,这声音熟悉又陌生,我听他叫过我启林、林儿,从没想过这一声“三少爷”会从他的口中喊出。
宋渊和周玖良都扭过身去看,而我却全身僵硬,没能马上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启林……”紧接着的,是母亲的声音。
我听到她唤我,脑中突然想起那个清晨,在临益书院外,与母亲分别时候的场景,但只用一瞬,又被入梦二太太时,那个站在熊熊火光中站立的两个身影占据思绪。
他们二人没有走过来,胡师爷开口说道:“老爷,二位公子,偏厅已备了茶点,那金道士也安顿好了,劳烦随我同去,将后续事务办理一下……”
桌旁的几人应声而动,周玖良是最后站起来的。
他轻轻拍了拍我,在耳边小声递话道:“你还真没骗人,你母亲,确实像画中的仙子。”
他的话好似一根尖锐的针,一下子将我紧绷的神经戳断。
我只觉自己脸上是笑了的,但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还好我将头深埋于胸前,要是这副模样被旁人见了,肯定会被说是个疯癫痴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