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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碎石城中,士兵们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凡是粮食能吃之物均被强行带走,至于猪牛羊马之类的,定然是难以留下,就是狗猫雀鸟之类的,也要一律充公。
而日常所有百姓的饮食,无非是在城区各处支架上所谓的几口大锅,熬煮一些所谓的吃食,但是几乎可以说是清汤见底,百姓们排着队,每天也就是一碗,能保证住他们的存活已经是不易了,更遑论生活质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而城中各区特定安排专人于城楼高处之上,不停观察各个宅院之中是否有烟火,但凡有一处稍微哪怕一丁点烟火之气,顿时就旗语传递下去,一队人马立刻便闯入其家,翻箱倒柜的搜查,无论是否查出粮食,一家男女老少都会被拉出家门,当着街坊四邻以私藏粮食罪名,即刻砍头,并将头颅悬挂于高杆之上,能让四周之人日夜所见,而尸体被拉走之后便不知所踪。
如此行事已经有十几天了,整个城中无论富贵之家,还是贫民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饥荒之中,昔日繁华,商贾云集的碎石城,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人家地狱——饿鬼地狱!
而在一条大街之上,老书吏骑着马匹,看着四周的凄惨之相,不觉痛上心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生活居住了这么多年的父母之邦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而惨淡的天空更是映照出这世间的困难。
随眼望去,只见一个干如枯柴的母亲因为实在是挤不出奶水,自己怀中的孩子已经断气,而这个母亲甚至连伤心痛苦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两眼空洞的瘫在那里。
他实在是于心不忍,想上前给这个母亲塞一块粗粝的麦饼子、但是还未上前,只见一个男子拖着虚弱的身子,从这个干如枯柴的母亲怀中拿走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一边拿一边说:“趁他现在还有几两肉,与别人家换一换,你我还能活命!”
老书吏听闻心中不免大怒,心想:“为人父母,岂能如此!”
正要上前,却被前来传令的人伸手拦住,老书吏一愣,而传令之人似乎看透了老书吏的想法,看着眼前的一切对老书吏说:
“老先生,莫要被眼前这些景象动了恻隐之心,要知现在城中到处如此,比这惨烈者比比皆是,这对男女尚且可以与他人易子而食,那些孤弱无子之人比他们更是凄惨,不知现在有多少人生生被当了食物活吃了……”
老书吏听了一惊,他嘴中发着:“这……”
接着那传令之人道:“老先生是方将军的心腹之人,自然不知现在城中的艰难,你若是将一块麦饼给了这对男女,不说谢恩,立马其他人就聚集了过来,饥饿之人哪里还有人性,更顾不得礼仪和尊卑,到时一哄而起,将你全身上下之物抢了还算好的,倘若吃了你,那也无不可,以你我的力气,决然是抵挡不住的……”
说着看了一眼老书吏的脸色又道:“我陪着老先生死尚不足惜,可是我家中尚有人口,若是邻里街坊知我家中男丁已丧,怕是过不了今晚,我一家老小连个白骨都剩不下!”
老书吏叹息一声,随即问道:“难道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走?”
传令之人看着老书吏道:“城中到处都是如此,老先生纵然有力,又能管得了几处?”
老书吏一阵语塞,看了看传令之人也就不再言语,传令之人见此,便用脚一踢马镫,两人继续前行。
老书吏看着沿途的景象,他问道:“如今城中真就到了这种地步?”
传令之人笑道:“恐怕比你想得还要糟糕,可怕……”
老书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怎么可能?”
传令之人嗤笑道:“怎么不可能,碎石城虽然是这西北的大城,这些年商贾集凑,颇为富庶,但是多是商业,如今大战已起,与西戎商贸断绝,随着商贸衰减下去,自然也就无粮运来。而这城池建设,说是城,其实是个军塞,建城之时,并未设想有如此多的人口,而如今又驻扎如此多的军队,还被西戎断绝了粮道,如何又有粮食可用?”
老书吏叹息道:“这些情况我岂能不知,但是以我估算,就是城中现在的存粮,如果分配得当,虽然也是艰难,但是也不至于此!”
传令之人扭头用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老书吏道:“这些难道你不知吗?”
老书吏抬头望着传令之人道:“知道些什么?”
他一细看传令之人,突然发现他有些不对,再仔细看才发现传令之人两眼血红,他随即道:“你为何两眼血红?”
老书吏一下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吃惊得道:“难道你吃……”
传令之人仿佛不在意,他笑道:“老先生啊,你们大老爷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楚,像我这样在府中还揽着一些差事的人,能分到一些米肉赡养一家老小这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老书吏说道:“可是何至于此?”
传令之人道:“老先生啊!我家邻里大小,也有十几家,其中不乏商贾,小康,诗书礼乐之家,也有贩夫走卒及从事三教九流之徒,这短短几天已经破败了一多半,而剩余的怕是也难以熬过这一关,独独由于我在府中的差事,落得下这些米肉,才让一家老小安然度日。”
老书吏叹息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传令之人接着说:“贵人们酒肉之事,我等下劣之人不敢想,但只要一家平安,我已经心满意足!”
正在言语之时,突然听到前面有人呵斥道:“你这卑劣的狗才,让你传个令,怎么如此缓慢,耽误了太师的大事,免不了你挨上一刀!”
那传令之人抬眼一见面前的差人,慌忙滚下马来,趴在地上,两颊流汗,后背一背冷汗渗出,结结巴巴喊道:
“爷爷宽恕,爷爷宽恕,实在沿途饥民太多,路途才放缓了,还请爷爷留下我一命……”
说着便匍匐在那里,浑身打颤,一动也不敢动。
差人看了看传令之人,收起了自己的威风,心满意足的坐到那里,懒言懒语道:
“罢了,看你这狗头平日也算机灵勤快,且绕你这回,那边还有一些刚杀的藏粮贼,虽然已经被挑拣过,但是还是有可用的,你挑拣些拿回去养活你那早就该死的一家子吧!”
传令之人忙不停磕头谢恩,嘴里将这世间所有的感恩之话全倾巢而出。
差人不耐烦得道:“别烦我,快去吧!”
传令之人忙起身,刚要离去,又被差人叫道:“狗才,我的马可给我养好了,但凡少一根毫毛,我要你全家老小的命!”
传令之人忙满口承诺,然后飞奔而去,生怕自己挑拣不上好的。
而差人这时满脸堆笑,上前行礼道:
“老先生且稍等,我这就带你进去!”
说着上前牵着老书吏的马缰绳,穿过临时关防,向前而去,刚过关防,老书吏瞧见,刚才差人坐的地方摆着一盘馒头,老书吏慌忙提醒道:
“你怎么不把你的馒头带上,如此年月……”
话还未完,差人便反问道:“老先生,为何对这些日常之物如此上心?”
老书吏一时语塞,转念一笑道:“城中如此,你的马不好好看养,为何让他人替你……”
话还未完,差人慌忙打断老书吏的话小声道:“老先生,莫要声张,我留匹马将来有事,还可逃离……”
老书吏又问:“若是如此,你为何不留在身边,要知万一被人偷走……”
差人笑道:“老先生啊,现在马匹管制,私自留马者斩无赦,我岂敢将马留在我这里……”
老书吏笑道:“你啊,真算是个机灵之人,若是出事,让他给顶罪,若是无事,这马还是你的……”
差人忙道:“还请老先生给小子保密!”
老书吏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到有个士兵呵斥道:“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
差人慌忙跪下道:“老爷,你安排的差事……”
士兵看了看马上的老书吏,慌忙起身行礼道:“先生,已经到了府前,还是下马步行为好!”
老书吏闻言抬头看了看距离府门还远,不过既然人家让下马,他也就下马,而士兵呵斥刚才得差人道:“且在这里,好好替先生看马!”
差人堆起笑容道:“就是爷爷不说,小人也打算在这里替老先生看马!”
士兵笑道:“你这狗才倒是也机灵!”
说着随手将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扔给差人,塞了半瓶酒道:“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你就着这些寡淡之物暂且将就一下吧!”
说着双手施礼,领着老书吏便继续向前走,等到了府门,便被卫士拦住道:“何人?”
士兵忙道:“奉请小何管家命,请镇西将军府前来议事!”
卫士道:“昂,那你下去吧!”
说完卫士便施礼道:“请!”
老书吏慌忙回礼随其进府,只见在门房侧面有几个闲暇的卫士摆着一桌子的酒菜,凉冷热拼,烹炸蒸煮,各式齐全,老书吏不觉摇头叹息。
刚进府门不远,只见几个管家模样的人在那里,用一些精肉挑逗猫狗,而卫士却领着老书吏在旁边静候不敢上去,等几个人挑逗不耐烦,将猫狗赶走,一边看向卫士及老书吏,一边抱怨道:
“最近太师府的供应越来越差了,这些肉粗粝油腻,连猫狗都不愿意吃了,怎么能拿来让人吃?外面这伙办事的狗才们越来越不把主子放在心上了!”
卫士看这几个管家模样的人看过来,慌忙行大礼道:“奉小何管家命,请镇西将军府人到!”
那几个人上下看了看老书吏,漫不经心道:“跟着我们走吧!”
卫士便退下,而老书吏跟着几个人继续向前,老书吏想着刚才几个人的话,也是多嘴,便道:“几位贵人有所不知,现在城中饥荒,能给太师府帮办这些已经是不易……”
随知一个人道:“饥荒怎么了?他们无非是丢掉了性命而已,可是那小猫小狗吃不下东西,我是确确实实的真心难受啊!”
又一人道:“是啊,是啊,看着那小家伙嗅了一口,便躲开,我这心啊……”
老书吏听完,摇了摇头也就不再言语,而转眼之间,小何管家笑容可掬得在那里等着老书吏,远远见到老书吏便慌忙向前行礼道:“哎呀,太师知老先生代方将军前来,早早便派我这里候着!”
而那几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刻收起自己随意的态度,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行为举止也皆合礼仪规范。
老书吏见此,慌忙行礼道:“小人岂敢!”
小何管家制止住道:“我是白身下人,向老先生行礼实属本分!”
老书吏道:“我也是白身,向管家大人行礼也是应该!”
小何管家忙道:“太师久等了,我且带你觐见!”
老书吏忙道:“还请管家大人带路!”
小何管家带着老书吏刚要走,忽然扭头对刚才站着的管家模样的人道:“你们几个听着,一会告诉后厨,从既日起,我的一日三餐也要减些规模才是,早饭五菜,午饭十八,晚饭十六即可,中间茶点夜宵之类的也相应的删减些规模才是,那些弹唱之类的一律取消了吧。如今城中缺粮,太师都减膳了,我还是以前的样式终究是不太好!怎么也得稍微低于太师的标准!”
随即小何管家一边带着老书吏一边说:“如今时事不好,日子也是过的甚为艰辛,我也不能学着其他府的管家那样,当然也不能像我父亲那样,凡事得想着节俭二字,好度过这艰辛!”
老书吏听完笑道:“小何管家真是一片苦心啊,若是城中百姓听闻了,必然要感念小何管家的恩典!”
小何管家道:“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老书吏看小何管家听不懂自己的话,便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而到了太师处所,老书吏一看,已经集中了一屋子人,老书吏慌忙跪下称罪。
夏太师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疑惑,看了看老书吏道:“镇西将军怎么样了?”
老书吏慌忙道:“方将军身体无碍,休养一些时日便好,只是不能下床理事,其让我代为暂处理日常事务,遇到紧急事宜在请示他老人家决策!”
夏太师昂了一声道:“赐座!”
老书吏慌忙道:“在座皆是朝廷命官,我一个白身岂敢……”
夏太师道:“如今你代表镇西将军府,堂前有座也是理当应该,不必过谦!”
于是下人搬过一凳子,老书吏只好竖着身子,稍微坐了半点,就是这半点,也不敢坐实。
等落座好,夏太师随即道:
“各位是碎石城中的大小官吏,文臣武将,如今请各位齐聚于此,是商议……”
这时有一人插嘴道:“太师英明,这城中大小事宜,太师乾纲独断即可,我等愚虏之人……”
太师看着这个人满脸露出笑容打断道:“凡事还是大家群策群力的好!”
于是吩咐小何管家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堂不易,还是要款待大家一顿才是!”
小何管家慌忙下令:“上!”
随即一群下人端进来饭食,往每人面前一放,众人接过来一看,不觉你看我,我看你,皆是难以下嘴。
为何?原来每人面前只有一碗白粥,小何管家见众人不动,于是看着众人道:“众位,如今粮食短缺,太师他老人家也是思念大军不易,每日只是一碗白粥度日,太师府上下感念国家不易,也是以太师为榜样,男丁一日一碗白粥,女丁一日半碗……”话语未完,便垂泪不止。
众人忙也垂泪不止,忙纷纷劝道:
“太师乃是国之柱石,何故如此?”
“太师当保养身体才是……”
“太师如此让我等该当如何……”
…………
夏太师摆了摆手,制止住众人的劝说,便道:“众位,莫要再劝说,倘若国事转好,我日日白粥也能吃出香甜?倘若国事如此,就算是山珍海味,我也食之无味啊!”
他顿了顿嗓子道:“如今情形,大家也都知悉,已经多日断粮,几万大军消耗再加上城中百姓,怕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在这样下去,怕是碎石城就要变成一座死城,如今该如何?还请各位各抒己见!”
众人听完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是一阵议论之后,却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再说话,夏太师见众人皆不说话,便点了一人道:“赵督屯,方将军西征后,你一直暂管全城粮饷器械,赋税人口,这碎石城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你且来说说你的看法吧!”
赵督屯听完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第一个点他,关键是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此次只是随着家中的恩荫,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讨了一个西征差事官的职位,想着大战一起,多少管理着后勤是能捞够自己后半辈子的衣食的。
原本也就是一些小打小闹,中饱私囊之类,但是也是捞了不少银子,战争未开始,就已经派心腹之人回家选择良善之地,重新起立宅院,所幸还开了几个钱庄当铺,买了不少庄园。
可是方将军西征带走老书吏,夏太师接管了整个碎石城的政务之后,赵督屯是何等灵活之人,命人将前人追回,将那些买了宅院,土地、庄园、钱庄当铺之类全部买掉,转了现银,他心知何管家何等人也,家里的银子那是要比国库的还多,送钱绝对是看不上的。而小何管家是何管家的唯一儿子,在何管家面前颇能讲上话,这小何管家啊,别的不爱,就是爱女人,而且还不是爱普通的女人,还是爱有学识的女人,那些烟花柳巷里懂些诗词的他是看不上的,只爱大家闺秀,未着男子之身,而且还得诗词歌赋,弹拉吹唱皆精,相貌清秀,最关键的是他还偏偏只爱晋州这样的女子。
能符合以上条件,且的迅速找到,送到西北碎石城中小何管家的床上,这所有的条件加起来,是极难的,这可不是只是花银子就能办妥的事情。
幸亏赵督屯把整个家族的人脉用了一个遍,最终将一个他自己见了都想了一晚上,差点舍不得给送到小何管家床上,要不是这次投资太大,自己家族不但财产耗尽,就是外债也是欠了不少,他自己估计可能就带着这个女的跑了!
当然,春风一夜之后小何管家是颇为满意,他的差事自然也就落了下来,等他前去向何管家谢恩时,却被惊住了,他买的那个女子居然在服侍何管家。
而当他出来后,却见小何管家爬在窗外,一脸愤恨,满眼怒火的向里观瞧,听着里面何管家与那个女的的淫声荡语,小何管家小声咒骂道:
“老不死的东西,儿子的你也抢,不要脸,赶紧早早的去阎王那里报道……”
赵督屯听闻此语,吓得一身冷汗,生怕惹祸,见小何管家没有发现自己,慌忙退去。
如今夏太师问自己当前情况,自己又哪里知晓当前是个什么情况,这西征的粮草的事自己是一天都没关心过,要是问自己捞银子的套路,自己倒是从父亲那里听了不少,可是总不能把这些拿出来讲吧。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想到了父亲教自己的百世不废的黄金法则——推脱责任,于是讲道:
“禀告太师,碎石城中原本就少粮,日日靠外运度日,而几万大军也是靠西云关供给,其供给一日,我等便有一日之粮,停一日,便缺一日之粮……”
夏太师听得不耐烦道:“说重点……”
赵督屯一愣道:“虽然我是碎石城的都屯,但是粮饷之事一直是西云关运筹,我就是一个当差过手的事……”
夏太师怒道:“我是问你当前碎石城中还有多少粮饷,多少人马,如何分配,够多少时日使用!”
赵督屯继续一愣,支支吾吾半天后道:“这……这……这……”
夏太师被他给气笑了,太师道:“拉下去打死!”
这时小何管家忙道:“太师,非是赵督屯不知,实在是情况特殊啊,以前调度由镇西将军府,后方将军临时出征,万事都没有交接清楚,而西云关杜公公把控粮饷,非是我等能知细节,如此以来故赵都屯不知晓,此乃是前期交接不清,后期上司不配合所致!”
旁边也有人道:“我等可为赵督屯做证,实在是前期镇西将军府交接不清啊!”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杜公公根本不让碎石城插手粮饷之事,赵督屯作为一个点卯的官,又如何能知道详情!”
…………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又起,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众人声中而起道:
“各位,各位据我所知,镇西将军府在西征西戎王庭前已经将具体账目一一与太师府交接,所有目录均有据可查,而粮草筹备之事虽然在西云关,可是大战一开,商贸断绝,西戎城中无论军民,所有粮饷均靠西云关供应,每旬需向西云关报碎石城中,人口兵丁,日常所需之数,这些都是要造册存档,以供战后与户部核销之用,另外西云关每日所供粮械,双方交接之时,均需点验清楚,造成两册,双方验看无误之后,签字画押,然后各自报回长官,碎石城以前是方将军签字用印归档,现在应该是太师签字用印归档,而西云关也需杜公公签字用印归档,等战后一并待督察院点验无误后,报户部,最后连所有经费一同报尚书台,枢密院,然后尚书台与枢密院在陛下面前,一一核查,确保无误之后,陛下圣批才了解。”
众人一听皆是一愣,就是夏太师也是一愣,其他的不知晓,他可是从来没签过这每日粮饷的单子啊!
他看向小何管家,小何管家看向赵督屯,赵督屯看向这声音来处,一看原来就是个老头,他便先开口骂道:
“你是哪里来的?懂些什么……”
话还未完小何管家打断他的话,眼神暗示,嘴里也重音道:
“这是镇西将军府的老书吏先生!”
所有人一听,立马明白了,顿时后退也不说话了,而赵督屯只是收起了骂人的语气,继续道:“就算你是镇西将军府的人,又怎么样?你个白身懂些什么?还不闭上你的嘴……”
旁边相好之人忙用手给他暗示,因为大家都清楚,这西北碎石城中所有的粮饷人口之事,以前全是老书吏一个人掌握,若论对这里面的事情清楚,恐怕除了他之外找不到第二个人,他讲的这些,必然是谁来了也反驳不了。
此时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膏粱子弟啊,就是膏粱子弟,却看不清形势,依然还在那里嘴里讲着,编着自己认为完全可以说服众人的话。
小何管家心知,若是赵督屯再胡言乱语下去,搞不好要将自己陷入进去,于是大喝一声:
“大胆,老书吏管理西北碎石城粮饷从未出事,只是你暂管几天,就账目不明,且惹出这些大事来,来人,拉下去……”
于是几个下人进来,将赵督屯拉了下去。
夏太师看了看小何管家,小何管家慌忙跪下道:“小人不知其中情形,也是被他蒙骗,如今幸亏老先生揭穿他的面目!”
夏太师道:
“你与你父亲一般本分老实,被这等狂徒欺骗也是难免,罚你一年的差钱吧!”
小何管家忙跪下道:“谢太师恩典!”
夏太师看了看老书吏,又看了看小何管家道:“这赵督屯明日杀了警醒众人吧,职位就由你暂时接管吧!”
说着指向小何管家,小何管家慌忙谢恩。
紧接着道:“如今说正事,当下该当如何?”
众人经过刚才一场,更是不敢说话,夏太师扫视了众人,眼神最终看向老书吏,他缓缓道:
“老先生啊,你久掌西北碎石城钱粮人口,虽然前些日子刚交接,但是整个城中,也只有你最了解,还是请先生估算一下,我等还能坚持多久?”
老书吏看了看在场众人道:“禀告太师,以我多年经验推断,若再无粮饷,恐怕不出一旬,这城就……”
这时有人笑道:“先生谬论了,如今虽然缺粮,但是我等城中之人每日尚可白粥度日,如何不出一旬!”
老书吏看着这个人笑道:“那请这位现在去城中去观瞧观瞧一下,百姓的吃食,那请各位上城观看观看士兵的吃食!”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老书吏又讲道:“城中百姓现在皆是易子而食,更有甚者家中无男丁者,举家被食,就是军中现在也是每日薄粥度日!”
虽然惊吓住众人,但是有人道:“苦一哭百姓,但是好歹军中不缺饮食!”
老书吏苦笑道:“正常军中,一人每日三升麦,如今一碗薄粥,如何支撑御敌,况且越是往后,城中死尸越多,而尸体不能及时处理,却被人食用,所谓大饥之后,必是大疫,如此一来,不几日必然温病大起。到时,缺医少药,必然是要成为鬼城!”
他见在座众人虽然惊慌,但皆不以为意,他随即又补充道:“军士虽然可以给各位阻挡住饥民,坚城虽然可以抵挡住西戎,可是疫病一起,传播起来无形无踪,怕是众位贵人也难逃生死!”
众人一听此语,一下子惊慌住了,呆立当场,就是夏太师也不免惊慌,他急忙向老书吏道:“那以老先生看,现在该当如何?”
老书吏思索半晌道:
“以老朽之见,上策为全军舍弃碎石城,趁现在还有一战之力,挑选精锐之士,连夜突围,全军返回西云关!”
有人问道:“一时之间难以收拾齐全啊,况且还有百姓……”
老书吏道:“弃城便是丢弃一切难以携带之物,如何还要考虑收拾?收拾什么?”
那人一阵语塞,老书吏接着又说:“至于百姓,西戎岂会愿意得一座空城?为他将来计,必然不会难为百姓。”
夏太师想了想说:“我朝自太祖开基立业从未弃城,这个罪名我等背不起,就是陛下也背不起,千秋万代如何看待?还是说中策吧!”
老书吏想了想道:“中策便是,选择一可靠,有威望之人,突围前往西云关,与杜公公合兵一处,然后 大队护送粮草前来碎石城以救燃眉之急!”
夏太师想了想道:“若能当机立断,率领众军突围,且威望足够与杜公公聊谈之人,军中只有三人,首先最合适不过是葛文俊,其有陛下便宜从事之权,可令杜公公从令,又是葛太傅之子,粮草器械自然也不会限制于他,况且他年轻勇武,文武双全,但是现在不知去向,其次是本太师前去,以本人之威望,估计尚可与杜公公一谈,可是本人若走,谁也镇守碎石城?最后是方将军,去了之后,可能杜公公见他久驻西北,也会听他一番话语,但是就他目前的身体,视事都难,何况突围去西云关?还是说说下策吧!”
老书吏一阵叹息道:“下策便是出城与西戎和谈?”
众人大惊,夏太师更是说:“我等岂可与西戎逆贼和谈?”
老书吏道:“此和谈?非是为和谈!”
夏太师问:“何也?”
老书吏道:“我若与其和谈,无论成与否,双方主将必要见面,只要一见面,我等便会有机会直接斩杀其首脑,只要西戎首脑被杀,其必然会士气大衰,我等趁机攻之,或许有一线生机破其大营,逼走围攻之敌,只要围解,我等就可外出寻粮,如此一来,危机便可度过!”
夏太师一听,拍案而道:“先生说此是下策,以我观之,此乃上策也,还麻烦先生走一趟,往西戎大营之中,传我意思,促成和谈!”
老书吏一听,忙想说些什么,夏太师已经退去,众人在小何管家的眼色之下纷纷上前恭喜老书吏得夏太师重用,成为了和谈使节。
老书吏看着众人的嘴脸,露出一副无奈的苦笑。
而在西戎大营中,拔都护牵着马,章浮生坐在坐床之上,遥望着碎石城,两人良久也未曾一语,许久之后章浮生道:
“陛下,军中缺粮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原本大战百姓就不易,这些劫掠来往客商,逃难百姓的事情还是就禁止吧!”
拔都护听完道:“章兄所言我岂能不知,可是汉军屠灭我王庭,使我牛羊已经丧失大半,而今年水草不美,天灾人祸不断,收成较往年差了三成,而贸易又断绝,西戎几十万人现在都是在生死存亡一线,非是我等无情,实在是不得已啊!”
他接着道:“西戎原本就是散沙一片,幸亏得兄谋划,才最终一统,但是毕竟时间未久,异心者多,此时都拉海与隐老已经丧命,王庭精锐也在碎石城一战被灭,幸亏得兄谋略以及哄骗各族才苦撑到现在,若是吃食供应不上,异心一起,军中产生哗变,那到时候就悔之晚矣!”
章浮生看着随风飘荡的碎石城头的旗帜道:
“陛下所言我岂能不知啊,合族老小翻越山麓去汉地打草谷,还不能缓解粮饷之事吗?”
拔都护无奈一笑道:“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现在除去翻越山麓的人,所有人都武装起来围攻碎石城与西云关,哪里还有人能从事生产?坐吃山空,如此众多的壮丁,哪里有足够的吃食?”
拔都护叹了口气道:“当然,自从章兄醒来之后,这些琐事我断然不敢再劳章兄,也就只好让大家在此地打些草谷,过往的客商,逃难之人,山中的野兽等等,能找到什么,就吃些什么,现在就是坚持一日,便是一日,我与这碎石城比,看谁能熬得过谁!”
章浮生听完长久不语,他扭头看向拔都护道:“陛下,实在不行就和谈吧?”
拔都护一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章浮生,问道:“和谈?”
章浮生道:“和谈!”
拔都护随即说道:
“章兄,你的血海深仇呢?章福的死呢?你的义兄葛文俊的头颅呢?……”
章浮生依然看着碎石城,良久之后,眼泪从两眼流了出来道:“这些我岂能忘之,可是如此兵祸,非百姓之福,我实在是不愿意看这……”
拔都护道:“可是这么多人就白死了吗?”
章浮生道:“难道还要再死这么多人吗?”
拔都护看着随风飘荡的碎石城中军旗道:“章兄,就算我等愿意,怕是汉军不一定愿意和谈啊!”
章浮生道:“实在不行,我充当使者前去碎石城……”
拔都护忙道:“以你的身体……”
话语未落,突然有人来报:
“陛下,太师,碎石城派人前来……”
拔都护疑惑道:“碎石城?”
章浮生道:“所为何事?”
来人禀告道:“来人说是夏太师特命的和谈使节,要与我方和谈!”
拔都护与章浮生一惊:“和谈使节?”
章浮生忙道:“快请使节前来!”
来人看了一眼拔都护,拔都护道:“还不按照太师的话快去!”
来人慌忙而去,不一刻钟,老书吏被请了过来,来人向老书吏介绍了拔都护与章浮生,老书吏行国礼之后,章浮生与拔都护也分别以国礼答之,然而言谈之间,三人皆是谁都没认出谁来。
想当年镇西将军府前一别,如今是三人再次相聚,却早已不复当年。
老书吏被这些时日的战事折磨,已经形容憔悴;章浮生已经由那个满头华发的中年之士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一头白发,只能靠坐床行动的人;拔都护也由一个四肢健全之人现在变成了残废之躯。
就这样,在夕阳的余光之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一场各怀鬼胎的和谈就这样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