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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六月,风和气清。
一场暴雨之后,兴王府里,长杨映沼,竹木蓊蔼。
这一场暴雨,犹似天河之水倾覆。犁庭扫穴般,将暑气一扫而尽。
王府长史袁宗皋,在骤热乍寒之下,染了风寒,卧床将养。
于是,给朱厚熜日讲的先生,咱换成了兴府幕宾张宣。
此人本是余姚人,博取举人功名后,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入了王府。
又因自诩才高不遇,自视甚高,却无半分庶务上的能为,也只有妙手偶得佳文时,博朱祐杬一笑。
这一日,用过早膳,朱厚熜照例来了王府西府草湖。
一过游廊,入目的便是一泓湖水,波光淋漓;湖水之下,游鳞瀺灂。
湖中一座小岛,其上白岩累叠,草木繁盛,乍然望去,恍若堆云叠翠。
湖畔,一人头戴蓑笠,垂钓于湖前。
令随侍内官在游廊前候着,朱厚熜径直信步拱桥之上。
到了此处,已经有悠扬顿挫的调子,自前方小岛传来。
“仰飞纤缴,俯钓长流。
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
再走近些,便见张宣坐着小帽椅,鱼竿搭在腿上,双目似假寐般闭着,摇头晃脑的赋以娱情。
还仰飞纤缴,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朱厚熜暗暗腹诽,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下了拱桥,踱步张宣身前,作揖道:“请先生安。”
行过礼,朱厚熜忽而笑了出来:“先生吟赋垂钓,池里的鱼,全被先生吓跑了。”
张宣充耳未闻,仍旧自顾自摇头晃脑,吟啸间,竟是愈发声情并茂。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
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
吟道极致时,张宣竟是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梨园调子。
如此场面,直叫朱厚熜肚子里酸水直冒,腹诽不已。
朱厚熜连忙偏过头去,拉过一把小帽椅,坐下。
再回身时,歌声以停,恰见张宣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家。
朱厚熜嘴角一抽,轻声唤道:“先生?”
“世子可是觉得,仆很是荒唐?”
言语间,面上肃然尽去,反倒是带上了几分揶揄。
“岂敢,岂敢。”朱厚熜嘴角再抽,忖道:果真是个自视甚高,却觉才高不遇的酸儒。
闲时垂钓所吟,是张子平的《归田赋》。
张衡,字子平,后汉南阳人。
汉顺帝永和三年,于河间相任上乞骸骨时,由于深感阉竖当道,朝政日非,豪强肆虐。
而他自己既俟河清乎未期(等不到海晏河清的世道来临),又无明略以佐时(没有韬略可以辅佐君王),于是才有了名传千世的《归田赋》。
只是以张衡之才具,尚要谦称“无明略以佐时”,区区一落魄举人,竟也后颜以自比张衡,真真是叫朱厚熜无言以对。
张宣一捋长须,闭目晃首,“君子当养浩然之正气,世子年岁尚浅,浩然正气自然是酝养不得。闲日时,垂钓于湖,方可养些静气也好。”
“先生,可学生已经养了足足数日静气了。”
起初,朱厚熜尚以为这位张先生,乃是虚应故事,孩视于他。
然而令骆安打听了一番,才晓得这位张宣,本便是极疲懒的人儿,如之奈何?
张宣直起身子,坐下小椅发出一阵响动,抬手遥遥指着湖面,“欲养静气,须得沉下心来,日久自建其功也,世子岂可操之过急?世子当知,致虚极,方能守静笃。”
朱厚熜一脸不可置否,张宣也不恼,笑道:“若论经制文章,仆不如袁长史,也不好越俎代庖,班门以弄斧。
不过今后的日月,还长着呢,世子不养些静气,闲日过从,难不成要皓首穷经,科举应试么?”
一语出,朱厚熜不禁愕然。
。。。
一连数日,朱厚熜便在将养静气中度过了。
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
本是垂钓以养静气,可随着六月丙子临近,朱厚熜静气没有养出几分,反而是愈发的焦躁不安,患得患失。
盖因,智脑《明史》中云: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
屈指算来,如今距离六月丙子,也不过区区数日功夫了!
患得,乃是因这些时日的见闻,将他”皇明盛世“的美梦,撕扯的粉碎。
小到乡间恶习,流民、大到田地兼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他心中生畏。
他不敢想,煌煌大明两京十三省,这般幅员辽阔的土地上,还有多少他闻所未闻的丑恶。
以他的能为,又能否肩挑起亿万黎庶的重担?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有种隐隐的期盼,“患失”便在于此了。
男儿岂可一日无权?
无权时,区区一镇守中官的爪牙,便要令他心生忌惮;
无权时,区区七品巡按监察御史,自家兴府尚要送去金银细软;
更令朱厚熜患失的是,倘若无权,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庶凄惨下去。
自己能做的,只是一句“穷则独善其身。”
倘若智脑此物,也如史书上诸如:禾生双穗、地出甘泉,这般莫须有的东西,他大可一笑了之。
然则,智脑的诸般神妙,又岂是那些所谓“祥瑞”所能媲美?
患得患失中,又是几日一晃而过,六月到了!
到了这一日,朱厚熜内心,反倒是平静下来。
大清早,天光放亮,骆安便抛下庶务,早早来了中正斋。
移步斋内,但见世子伫立在倭金彩绘灵璧石屏风前,手捧黄庭,低声咏读。
打眼瞧去,其面上全然没有半分焦躁之色。
见此,骆安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
智脑上,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他是知晓得。
与朱厚熜的患得患失不同,他骆安对于此事,更为看重。
丙子日之事,若是假的时,他这一生不外乎侍奉于兴府一隅之地,待得父亲百年之后,承袭了王府群牧所千户的位置,虚度一生。
可倘若是真的,便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是以,这些时日,他派遣了大量人手出府,直赴江西。沿途,在武昌府、黄石、九江府,洒下了大把人马。
随着六月丙子的临近,性子素来沉稳如他自家,尚且变得心绪不宁,日夜辗转难眠。
而世子如今,竟能手捧黄庭,心无旁骛,端的是好心性!
心中不免对自家这位少年世子,更高看一眼,出口的言语,便也多了三分敬意。
“世子,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了。“
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骆安行至花梨书桌前,将舆图铺开。
朱厚熜放下手中书卷,亦踱步桌前。
骆安一指安陆,剑指移向江西南昌府,道:“自汉江水顺流而下,经武昌府入长江,到江西九江府这一段,六百里水程。九江府至南昌府,又两百余里。
我遣侍卫,沿江每百里,驻留人马静候。一旦有变,三两日间便能传至府中。“
朱厚熜俯身舆图前,埋头细看。良久,直起身子,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正在此时,中正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骆安俯身收起舆图时,一小内官躬身而入,禀道:“禀世子,张集孙府二公子在府外求见。”
孙京?
闻言,朱厚熜霎时间来了精神。
六月丙子日之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
枯坐兴府之中,不过是徒增烦恼,何妨走一遭张集?
倏忽间,朱厚熜又想起那位孙府的女公子,终究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一时间竟是心头火热,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