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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照秋颜
风卷銮铃水色清。
飞轩之外,光影交集,倒映着中正斋的朱红瓦碧。
朱厚熜背倚依栏,面色泰然,心里却是沉重至极。
倘若是之前,他对于日后的大礼议之事,心里尚存了几分幻想。
自仁宣之后,堂堂皇明、朱家江山,虽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可诸般矛盾,诸般鄙陋,且掩藏于海晏河清的表面之下。
宛若是蓄势待发的毒疮,肆意漫展。
自目睹了智脑上的皇明之亡,他日夜捧着智脑苦读。
不拘是明史、亦或是明实录,甚至智脑之上诸般论述“明亡”的因由,心里已然有了几分想法。
或许自家涉世不深,阅历浅薄;
或许因他如今仍困局安陆兴府一隅,未曾躬行天下。
心里酝酿的思量,许是还不算成熟,但以他自家如今的见识,心底的想法也愈发的清晰可见了。
于庙堂之上
仁宣之治后,当今天子沉溺豹房,任用奸邪,荒废朝政,自刘瑾以降,天下士林齐喑,满朝朱紫失声。
“历史”上,他践祚之后,三年大礼仪之争旷日持久,更埋下无边隐患。
期间虽有夏言、张璁等宰执天下,稍稍有所作为。但之后的岁月,沉溺黄老之道,近乎三十载不理朝政,对于朱家江山的万般隐患,视而不见。
再之后,万历朝长达十五年的国本之争,无数士大夫或贬、或免,君臣之间,势如水火,形同寇仇。
由此可见,朱家江山之亡,君上之晦暗昏聩,此其一也。
同样在庙堂之上
自他这位“嘉靖皇帝”之后,党争苗头渐起,内阁倾轧,动辄便要分个生死。
隆庆之后,党争更是愈演愈烈,难以抑制。
阉党、浙党、东林党,你方唱罢我登场,将偌大的朝堂搅的乌烟瘴气。
更为讽刺,亦更令朱厚熜心中恼怒的是,便是在东林党人那“众正盈朝的盛世里“,国祚传序二百余年的明朝,夏然覆亡!
于庙堂之高远,明亡于君昏、臣晦。
而于庙堂之下,诸如智脑所载“小冰河事情”的气候;
十数代帝王遗留的隐患,又诸如卫所军制荒废,吏治败坏、财政崩溃等。
数之不尽的隐患,骤然爆发,这才有了流民之乱,社稷之亡,异族之肆虐。
他本心存幻想,自他践祚之始,便用一种温和的手段,将所谓“大礼议之争“,扼杀于摇篮之中。
然则听闻余珊言语,只怕这种幻想,亦要随之而破灭了。
宗法礼制,这等不敢稍越藩篱的道统问题上,只怕士林沸反,已成定局。
兼之,杨廷和等阁臣意图“圣人垂拱,致君尧舜上”图谋,张太后不愿权柄旁落的心思,或许“大礼议”之争,比之智脑史书所载,会更为激烈,更为惊心动魄!
思及此,朱厚熜不禁暗暗苦笑道:果真莫非是天意如此?前些日才刚读了《韩非》中的“君臣,上下一日百战”。
只怕这所谓“上下一日百战”,要一语成谶了!
这般想着,余珊意味深长,笑望朱厚熜,道:“余观世子,似不愤之念,此人之常情也。世子可知,适才仲德兄为何要问,司马温公何许人也?”
收回神思,朱厚熜直起身子,“敢请竹城先生解惑。”
余珊踱步片刻,望了一眼袁宗皋,泰然道:“司马温公,看似是虑事深远、近于迂阔,实则乃是儒家道统正传,每逢不合时宜之际,道统之争便起。
昔年,前朝宋儒有言,曰:开口揽时政,议论争煌煌。
如此,又岂能少得了这一个争字!
便譬如赵宋时的新学与旧学之争;又譬如旧学内部,有蜀学与洛学之争;再则,又有朱子与二陆之争。”
斜刺里,朱厚熜心中黯然之神伤逐渐褪去,待得听闻余珊言语时,眼眸疏忽而亮。
莫非。。。
当即脱口问道:“敢问先生,可是本朝如今,亦有道统之争?”
言语出口,朱厚熜猛然间想起一人,此人正是如今盘踞江西吉安府的王伯安王守仁!
本朝若有道统之争时,那定然是理学与心学之争!
慕然间,朱厚熜回想起,便是在王伯安之后,心学盛行,甚至出现了所谓王学七派。
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与江右学派,王门七派声势可谓是喧天。
倘若他记得没错,数十年后,他“嘉靖朝“的首辅徐阶,便正是江右学派之人!
果然,余珊朗声笑道:“然也,赵宋陆九渊之后,本朝陈宪章启心学之先河,号称岭南学派。继陈宪章之后,这些年又有湛若水、王伯安、吕柟、王崇等人相与论道,学者相从甚众,声誉日隆。”
恍然间,朱厚熜惊觉,竹城先生言及司马光、韩琦、欧阳修等先贤之时,颇有敬意。
但对于这位开本朝心学先河的陈宪章,却是直呼其名,极为冷淡。
果然,余珊冷笑一声,肃然道:“此辈人物,一旦仕途不顺,则结庐于野,呼喝成群。以讲学为名,行养望之实,聚朋党之势,再图起复之机。
此辈,上不能效君王,佐国事。下不能安黎民,兴社稷。
徒惹纷争,与蠢虫无异。”
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一时间,中正斋外的飞轩凉亭里,寂静下来。
朱厚熜心中感叹着,竹城先生言辞犀利的同时,心底也颇有几分同感。
便如这位开本朝心学之先河的陈宪章,寒窗苦读数十载,屡试不第。太学时,以诗而名动京师,幸进为官,于士之道上,可谓是毫无建树。
更令朱厚熜深恶痛绝的是——东林党魁首顾宪成。
此人便正如竹城先生之言,仕途不顺,则结庐于野。以讲学为名,行养望之实,聚朋党之势,最终为祸社稷。
余珊言语之时,有一瞬间,朱厚熜甚至想在日后的大礼议之争中,启用心学之人,攻护礼派之臣。
如今听闻余珊的铿锵之言,蓦然警觉。
心底暗暗记下:此辈,断断然不可用也!
到的此时,朱厚熜在无心对谈。袁先生与竹城先生又讲了“濮议之争”中政见相左的党派之争,他听的却是意兴阑珊。
盖因,党争古来有之。
濮议之争时,宋庭的台谏派与宰执派的争斗,时光久远,与本朝时下无关。
而本朝自太祖之后,虽有内阁,却再无宰执。
一番亭中对谈过后,余珊在兴府用了膳。
临别之际,余珊这才施施然言到:“州衙有信,湖广按察副使田汝耔,不日将抵临安陆。或因费健斋之事,或因兴府大肆搜买舟船之事。田监司赴任之后,在武昌府大动干戈,武昌府上下如履薄冰。如今抵临安陆,兴府亦需早做筹谋。”
言罢,便飘然而去。
这一刻,朱厚熜却俄而失神。
心中暗忖:这位昔年履任江西提学的田大宗师,竟也赴任湖广了。
田汝耔来了,那么严嵩,也快粉墨登场了吧?
萧瑟秋风里
朱厚熜失神之时,却不知。。。严嵩未至,夏言夏公瑾,却已然是行至安陆石城之下。
委实是:萧瑟秋风今又是,独惹风波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