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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裴欢连续等了三个晚上,蒋维成终于回家了。
林婶在傍晚的时候就跑去和裴欢说,少爷晚上要回来。
裴欢“嗯”了一声,上网找了好久,最后打印了两张菜谱,在厨房里折腾了两个小时。
南楼的女主人第一次亲自下厨,饭菜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冷清清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和乐融融。
林婶忙前忙后非常高兴,嘴里念叨着:“这才像个家嘛!少夫人,其实男人都一样,别和少爷赌气分房了。咳……你们早点有个孩子,少爷肯定不往外跑了。”
这句话刚说完,蒋维成就进来了。
他听见了林婶的话,原本他盯着一桌菜很惊讶,听完目光就黯了。
裴欢当没看见,笑笑和他说:“我不太会做饭,现学的。你不愿意吃的话……让林婶再叫人做吧。”
他好歹也和她结婚六年,哪能不清楚裴欢不会做饭。
但蒋维成盯着桌子上颜色可疑的东西看了一会儿,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下开始夹菜。
裴欢也温柔贤惠地陪他一起吃晚饭。林婶感动得快要哭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最后剩下他们两人。
蒋维成越吃越没了平常潇洒的少爷架子,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裴欢看不下去了,尽量把口气放得平淡一点,问他:“你急什么?”
他头也不抬:“你肯定有事,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吃顿饭还生气,赶紧吃完,你赶紧说。”
裴欢放下筷子,看着他开口:“他们坚持要给笙笙做手术,但我不想赌,你能不能帮我……”
蒋维成突然抬眼看她。
裴欢没能说完,叹口气说:“好,你先吃饭。笙笙最近情况稳定,这事不急这一两天。”
蒋维成依旧沉默,用勺子大块大块地搅和那些菜和饭。裴欢不再吃了,静静看着他。蒋维成和他妈妈很像,遗传到一张漂亮的脸,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就像所有故事里说的那样,他是很多人梦想中的样子。
她第一次见到蒋维成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才上高中,叛逆极了,偏要和华绍亭作对。她千辛万苦摆脱掉兰坊的保镖,约了几个同学偷偷开车出去玩,却在路上闯祸,剐了蒋维成的车。
当时蒋维成穿了一身黑白格子衬衫,不耐烦地从Maserati上下来,那画面让她们几个年轻小女孩全都看傻了。
裴欢记得自己想起一句书上看来的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是很优秀的男人,整个沐城无人不晓。
命运这东西从来没人在意,总要到物是人非的时候你才想起它。
裴欢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威胁蒋维成不追究责任的,也忘了和他说过什么,总之,她当时幼稚又嚣张。那不过是一场偶遇,裴欢从未想过很多年后,她竟然会和他共同生活。
裴欢看着蒋维成低头吃饭的样子一阵辛酸,突然拦住他夹菜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不好吃,别吃了。”
他啪地把筷子甩出去,脱口而出:“让我吃的也是你!不让我吃的还是你!我做什么你都这副死样子,裴欢……我对你是不是只有这么点利用价值?只有笙笙病了你才想起我!”
裴欢不再说话。
蒋维成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冷下口气问她:“这次要我帮什么?”
“再帮我约几位心脏内科的专家,笙笙和其他先心病患者不一样,她有遗传因素,而且……我知道手术有风险,能不能暂时定一个保守治疗的方案?我实在赌不起,如果没了她,我……”裴欢再也掩饰不住,急切地看着蒋维成,越说越快,“笙笙是我的命,我只有她了。”
蒋维成眼睛里的怒气渐渐变得只剩讽刺。
他轻轻重复:“你只有她。”他拿纸巾擦手,看那一桌子菜,突然笑了,“裴欢,你不愧是华绍亭养大的,心都一样狠。”
外边忽然有说话的声音,林婶进来,说主宅那边太太让人送东西过来了:“可能是听说少爷回家才拿过来的,说只给少爷。”
“我妈最近在家呢?”蒋维成看着那纸袋随口问,里边厚厚一摞,不知道什么东西。
林婶点头说:“嗯,太太回来之后就没出去,说天凉了不想动。”
蒋维成往纸袋里扫了一眼,抬头让下人们都出去。
蒋维成的爸爸走得早,他妈妈非常讨厌裴欢,更对娱乐圈里的女人深恶痛绝,当年死也不同意他们的事。后来他们结婚后就搬到最南边的南楼独立来过,和主宅分开。
平时蒋维成不回家,裴欢和他母亲很少来往,甚至有两三年都没再见面。
既然他妈妈送东西只给自己儿子,裴欢没必要自讨没趣,于是她也要出去,刚走到蒋维成身边,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裴欢冷不丁被弄疼了,低头推他。
蒋维成反手把袋子里的东西当着裴欢的面倒出来,里边都是报纸,洋洋洒洒掉了一地。
各种娱乐周刊和演艺新闻,大版配图,全是裴欢一身狼狈、蓬头垢面地蹲在酒店门口呕吐的样子。
角度刁钻,拍得她宿醉不归,风尘下贱。
有图有料,随便卖出去,全城人都能津津乐道好几周。
还有的报纸上刻意提起她和蒋家的事,说蒋维成要真和她结婚了,蒋家这回可戴了绿帽子。
裴欢站在原地看那些报纸,一语不发。
蒋维成随手拿过一张给她念,然后冷笑着问她:“就这样,你还有脸求我帮你?”
裴欢不看他:“你们有办法不让这些流出去。”
蒋维成握紧手里那张报纸,无法控制愤怒:“我对笙笙仁至义尽!这么多年惠生所有资金支持是谁给的?医生是谁派去的?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欢依旧不说话,不想和他吵。
可是她平静的表情在蒋维成眼里只能让他更生气。他突然站起来,将那张报纸扔在裴欢脸上。她被迫往后退,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柜子,慌乱之间推掉两个烛台,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他狠狠盯着她说:“想求人帮忙,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这次别想让我帮你!”
裴欢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眼看蒋维成踢开报纸就要走,她追过去一把拉住他:“阿成!”
他站住了,却气得扬手甩开她,动作极大,头也不回地吼:“你太过分了!华绍亭没告诉你怎么低头,我教你!”说完他指着报纸说,“给我一张一张捡起来!”
裴欢被他推得崴了脚,滑在一地碎玻璃里。
她倒在地上,觉得自己胳膊好像扎到了碎片,但是心里却静得可怕。
她甚至不觉得生气,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急,不能让笙笙冒险去做手术,也不能让惠生失去资金救助。
裴欢看着满地狼藉,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蒋维成肯像以前那样帮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她捂着胳膊慢慢坐起来,把周围的碎玻璃踢开,然后真的过去捡那些报纸。
蒋维成看着裴欢的动作,她被这么欺负也不哭,也不和他吵,甚至不争辩。他成心羞辱她,让她去捡印满她难堪照片的报纸,她也真的就去了。
他看见裴欢胳膊上在流血,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羊绒长裙,露出纤细而脆弱的一小段脚踝,慢慢蜷缩在地上,一次一次伸手去捡报纸。
他心里像有东西轰然碎开,硬生生剐出一个洞。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都是当年看到她的样子。
那么年轻傲气的小姑娘,明明事故是她的全责,可她不服软。十几岁的裴欢,像某种野生的小动物,张牙舞爪而不被驯服,让他惊艳。
所以蒋维成当时没有追究她任何责任,他最喜欢的一辆车被剐花了还花心思哄着她,让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开车扬长而去。他笑了很久,打赌她根本就没有驾照。
他记下她的车牌,找了好长时间,最终弄清了她的来历,竟然一点也看不出她有黑道背景,她被保护得那么好。
如今呢?
蒋维成看着她的动作。他低头拿报纸把她周围的碎玻璃都扫开,然后蹲下身,就在她身后。
裴欢不回头,低声说:“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肯帮我救笙笙。”
他伸手从背后将她整个人都抱住,死死贴在怀里。
他的脸就在她耳后,裴欢任凭他抱着,他想抓过她的胳膊看伤口,她不肯:“没事,没扎进去,划了一下。”
蒋维成把她圈在怀里,她逆来顺受。
他轻声说:“我可以和华绍亭一样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就一点,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裴欢不说话。
蒋维成忽然低头想要吻她,她吓了一跳,站起来想要躲。蒋维成搂住她的腰,顺势把人推在地上,压住她的手。
地上还有细小的玻璃碎片,裴欢动一下立刻觉得后背刺痛,再也不敢使劲挣扎。两人僵持着,蒋维成的笑一点一点冷透了,他看着她说:“是不是只要我救笙笙,你什么都答应?还是说你下贱到……不管今天这里是人是鬼,只要帮你就行?”他的手顺着她的长裙往下探,“你好好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明天我就让全城都叫你一声蒋夫人,保证没人再敢为难你,怎么样?”
她其实已经开始害怕,不由自主地握紧手:“阿成,我只有最后这点自尊了……”她看着他,声音干涩,整个人都在发抖,“放开我……算我求你。”
蒋维成听到这句话怔了很久,最终他慢慢坐起身,把裴欢的裙子拉好,把她后背上的碎片都拍掉,然后抱着她,把她按在自己怀里。
他笑得很苦,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裴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很久之后,裴欢感觉到背后的衣服微微发热,湿润的触感。
她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那天晚上,沐城下了暴雨。
到了深夜的时候,窗外风雨交加,风卷过树叶的声音异常凄厉,一阵一阵,吵得人睡不着。
南楼主卧里很安静。
蒋维成在床边坐到凌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Alice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他们本来约好见面,他换好衣服要走,车都等在楼下了,却因为即将下雨而折返回来。他和Alice推说今天公司走不开,过几天补偿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最后开始打闪,电闪雷鸣,轰然而下。
他习惯性地看向里间的房门,起身开灯找钥匙,他很久没回来住,一时想不起来那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蒋维成从过去的睡衣口袋里翻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那扇门打开了。
果然,床上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拼了命缩成一团,已经躲到床的边缘,退无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没醒,只能看见她一直在发抖。
蒋维成走过去慢慢抓住她,裴欢动了动,似乎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让她从被子里露出一点头来,总怕她这种幼稚的举动把她自己憋坏。果然,他伸手过去没一会儿,裴欢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终于抓到浮木,两只手死命地揪着他胳膊不放。
蒋维成俯下身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裴欢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没有力气醒过来。这件事她从来都不提,也没有任何表露,是蒋维成和她结婚半年后偶然发现的。
她半夜会被雷声吓得拖进噩梦里,浑身冷汗,在里间一直喊。
今天也一样,他试图让她好过一点,但是裴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潜意识里逃避最害怕的东西,不知道最后梦见了什么,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这句话她重复了六年,每一个打雷的夜,都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他在床边坐着,手下用力让她躺平。他面对着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这一刻只剩下窗外的雨,铺天盖地。
蒋维成知道,裴欢梦见毁了她的噩梦,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后,第二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求他放开自己。
原来在裴欢心里,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场噩梦一样可怕。
半个小时过去,窗外雷雨小了,声音渐渐模糊,裴欢终于安静下来。
蒋维成悄无声息地走出去,顺手把钥匙塞进新的睡衣兜里,如同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
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半夜就只剩下零星小雨。沐城早过了秋天,一场雨过去,兰坊里满地落叶。
顾琳等在海棠阁外,这几年华先生起来之后都要等隋远例行检查。
他的病忽好忽坏,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医手术治疗,但华先生小时候条件不允许,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后,种种原因逼得他不肯进行手术,最后认识了隋远,渐渐开始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子。这种病不手术就不会好,中药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因此华绍亭从生下来就时时刻刻受病情威胁,不断被各种医生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但隋远真的是个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虎作伥,他没办法治好华绍亭,却也让他还能继续荼毒世人。
顾琳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长廊下有人。她借故说回去拿东西,从一侧的小路走了。
她和陈峰由两个方向分别绕路,最后在拐角的亭子里说话。陈峰笑得很有深意,开门见山地说:“大堂主,我有个消息,估计你感兴趣。”
“快说。”
“华先生让我们注意蒋家。你也知道,蒋家本身做时装,和我们冲突不大,这么多年放着他们,闹僵了谁都不好看。可看样子,华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们开刀,而且还要慢慢来,这……多耽误大家的正经生意。”
顾琳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他和蒋家相安无事,你知道是为了谁吗?最近又非要拿蒋维成开刀,这里边的事多了!”
顾琳突然抬头盯着他:“你是说和那个女人有关?我查过,有人猜测她嫁了蒋维成,但没有人公开这个消息。”
“这还用公开吗?你看看里边那位的态度……还不懂吗?这么多年他让着蒋家是因为裴欢,如今开始报复,还是因为裴欢!”陈峰说得故弄玄虚,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顾琳,然后小声说,“总而言之,如果兰坊真让那个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辛苦这么多年,可就全都白费了。”
顾琳看着他,突然冷下脸。
陈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再说,顾琳却突然拿出枪。陈峰急了,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别乱来:“你什么意思?你入会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亏……老狐狸没把裴欢接回来,大家都看出他气不顺!家宴上闹了那么大一出,如今兰坊人人心里有数,裴欢当年就差点让他……”
陈峰知道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嘴。
顾琳对准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先废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气。”
陈峰肺都气炸了,示意算了,低头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回身警告顾琳:“死丫头!你真他妈被他养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亏还得来找我!”
海棠阁外有动静,隋远出来了。顾琳迅速收拾好情绪,转身走得干净利落,她过去正好和隋远打了个照面,难得笑了笑。
隋远手里一抖,小声问:“你……你要干吗?”
“我就这么吓人?”顾琳干脆不和他废话,不识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样板着脸瞪他,转身就进去找华先生安排早饭了,留下隋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他手里原本在写病历,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只想着顾琳刚才那个笑。
其实她多笑笑挺好的。
华先生的房间里开着视频会议,对方正在和他纠结越南那批货三个点的利润,说得很大声,他却在别处翻书看。
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比别处安静。
顾琳守着他喝完药,东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给他点上。华绍亭看了一眼顾琳的背影,忽然问:“怎么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里停了,恭恭敬敬地说:“昨晚没睡好,雨声大。”
华绍亭把屏幕关了,正靠在椅子上玩两颗莺歌绿,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雷声也大……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问过,你怕打雷吗?”
顾琳摇头:“我八岁被拐到黑市就见过死人。怕打雷?我哪还能活到今天陪着先生。”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的?”华绍亭今天似乎很有闲心和她聊天,他摩挲着那两颗奇楠,一边玩一边挡着受过伤的左眼问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么?”
顾琳铲着香灰,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声回答:“我怕被丢下,像……扔掉一件东西那样。他们当年被高利贷追债,就是这样把我扔掉的。”
她说得很简单,不想再解释了。
华绍亭在她身后笑了,但他只是在笑这件事,没有任何悲悯。
顾琳心里开始紧张,陪着华绍亭说话,每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他说:“我不会随便扔东西,但前提是,这东西知道主人是谁。”
顾琳手里纯金的香拓压歪了,最后用香粉印出来的莲花纹样倒掉半边,她开始收拾残局,知道华先生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她必须说点什么遮过去,于是大着胆子接话:“今天先生是来教训我的。”
华绍亭的表情缓和了,他对着光比对那两颗绿棋,一边看一边和她开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训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来,心里不痛快。”他左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怕光,整个人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接着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有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分清。”
顾琳安静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后才回身说:“华先生,你也说了我还年轻……你说过我像她十八岁的样子。”
华绍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头挡住眼睛,手里的珠子掉了一颗,砸在地上滚开很远。
顾琳过去扶他,他摇头说“没事”,让她去把珠子捡回来。他似乎觉得顾琳那句话很有意思,想了想问:“是不是他们都说我只喜欢小女孩?谁说的,隋远?这话听着就像他的风格……哦,要不就是陈峰那两兄弟?他们才是陈家人,兰坊本来是他们的。”
顾琳听他无缘无故提起陈峰和继承兰坊的事,心里一惊,脸上硬是装得不感兴趣:“我说错话了,先生罚我吧。”
华绍亭完全没怪她,边笑边摇头:“我比她大那么多,本来就是人人都误会的事。”
终于,他抬头扫了一眼顾琳,那目光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给自己解围。
华绍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懒洋洋地坐着。
他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顾琳,听话的孩子谁都喜欢。我不会随便处置自己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兰坊的主人是谁,你们的主人,都是谁。”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压过来。
顾琳整个人都软了,茶水倒出杯子烫到手。她终于停下,颤抖着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华先生,我……我只是想知道……”
华绍亭身体微微前倾,他唇色重,逆着光伸出手抚在顾琳脸上,那冰凉凉的手指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怔怔地看着他,华绍亭甚至还没说话,她却已经瘫在他的手心里。
他温柔到让她害怕,终于开口:“我能告诉你的,绝对不会瞒着你,我不想说的,不要问。”
顾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仍旧抚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别再私下去找陈峰。”
顾琳几乎流出眼泪,颤抖着抱紧他的手。
那一整天,顾琳如坐针毡,一贯不计后果的人都开始示弱,可是华先生什么都没提。
顾琳有种感觉,这事远远没有结束。
说起来很可笑,从六年前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敬兰会只剩一潭死水。就像它的主人华绍亭,当他轰轰烈烈地把所有热情和狂妄都耗尽之后,只能选择漠然。
那一些热的烈的情,都无影。
它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汹涌,一点点刺激着人心生出贪念。
谁都知道,从裴欢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敬兰会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当天夜里陈峰就受了伤。
他带几个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乐部找乐子,那地方是他的小金窝,敬兰会的地盘,一般人没有背景根本进不去,因此陈峰随身没带人。凌晨的时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疯够了,酒醒得差不多,陈峰一个人去车库取车,却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袭,腹部中了一枪。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琳心里有底,不准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兰坊生活的人最忌讳两件事,太聪明和嘴太快,哪一样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华先生留着陈峰和他弟弟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顾念情分了。
天亮之后,消息彻底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说错话,华先生给了他最后的警告。
陈峰出身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没伤到要害,在医院观察一阵子也就好了。但让人心里后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怀孕八个月了,这时候陈峰要出大事,对他一家而言实在很残忍。
但这就是兰坊的规矩。
果然,陈屿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吓得战战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阁探口风。华绍亭当时正在看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没工夫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屿拼命向华绍亭表忠心,面上说得很随意,可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兄弟已经知足,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不经意地把话题扯到他嫂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只盼华先生能稍稍心软。
他陪着华绍亭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最后只换到他一句话:“回去吧。”
顾琳在陈屿走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心里却暗暗想,华先生让人给了陈峰一个警告,那接下来呢?这事就这么压下去?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书桌后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书摔在一边:“这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总以为他们能学聪明点……”他习惯性地挡着受伤的左眼,看向顾琳说:“陈峰的事,不是我让人去做的。”
顾琳很惊讶。
华绍亭笑了:“要是我想找人出气,你觉得……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那是谁?”
顾琳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谁做的,对方的意图已经达到了。这件事谁是主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这根刺就再也拔不掉。
挑拨离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才是最可怕的答案。
早晚,华绍亭苦心维系的局面会被打破。
顾琳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可是华绍亭好像已经忘了,他饶有兴致地说起琐事:“刚才陈屿提醒我他嫂子快生了,我才想起来,该给阿峰家准备贺礼了吧。你看着办……对了,你喜欢小孩吗?”
顾琳没多想:“不喜欢,又吵又麻烦。”
华绍亭有点遗憾,向后靠着,黑子慢慢爬上他的手,他任由它动不去管,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看,要按阿峰的脾气肯定想要儿子,没意思……养个娇气的小女孩才有福气。”
顾琳年纪不大,没想过这些事,顺着他的话说:“先生对三小姐都那么好,要有个孩子肯定宠上天去了。”
她只是随口说的,可是说完了,华绍亭的眼神就冷了,一点一点透着刺,就像黑曼巴的蛇芯子。
顾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赶紧接话:“我以为先生喜欢孩子。”
他低头笑,声音疲惫:“怎么不喜欢……我要有个女儿,想放火我都帮她点。”
盛铃那件事过去之后,裴欢没有再见到敬兰会的人。她一直忙着给惠生孤儿院联系医生的事,借着蒋维成的关系,事情好办很多。
敬姐帮裴欢联系了一部短剧——《不见的时光》,总共七集,故事简单时间也短,一个月赶完收工,很适合她。当时公司并没考虑太多,但裴欢看完剧本后竟然非常喜欢。
敬姐难得看到裴欢对工作这么投入,似乎这个剧本很对她的胃口,她配合度非常高,主动要求重来。
“嗯,往左,再往左,走到这个位置。”导演拿着本子正在示范,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裴欢被他拉着一点点找位置,调光,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她下去等其他人对词。
最近没有人再敢找裴欢麻烦,但也没人轻易用她了,她乐得自在,打算好好拍完这部短剧后就回去休息一阵。
不知道陈峰用了什么手段,从商场那件事之后,裴欢再也没见过盛铃,私下里也没有。盛铃的公司对外说她近期在外进修,从此那个女人就彻底淡出了公众视线。
红也好,盛名也罢,转眼就人去楼空。
这个圈子一直很残酷,敬姐当年就提醒过裴欢,但她一直不为所动。敬姐以为她想依靠和蒋维成的关系上位,直到那天,敬姐终于明白,这丫头当年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她真的是路过。
其实裴欢一直在等敬姐来盘问,但她这位火暴的经纪人似乎比以前脾气还大。
裴欢下场去找她,敬姐边抽烟边倒水给她,又开始骂她懒,把她浑身上下挑了一百条毛病出来,最后才扔了烟头,瞪着她说:“别以为我和那群废物一样怕你!死丫头……你再有本事也是我带出来的!我打你骂你,你也得听着!”
裴欢长长出了一口气,挽着敬姐的手,不顾她的推搡,就像姐妹那样一起走,去换衣服。
敬姐别扭了半天,终于跟她说:“行了,我知道你不会说实话的,要想说早几年你就跟我坦白了……今天编好了才来的吧?姐姐我可是过来人!”她拍拍裴欢的手,有点感慨,“咱们也不矫情了,坦白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我不会放弃你,还当你是没出息的小二流,该骂我还得骂!”
裴欢心里一阵感动,敬姐不喜欢那些酸的假的,所以她也不说谢谢,她一边走一边讨好地哄她:“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回去红包奉上,怎么样?”
敬姐倨傲地甩开她,不顾自己超高跟的靴子差点打滑,坚持一脸女王相地说:“如今你身价涨了,红包不照着六位数给我就封杀你!”
裴欢一脸配合,连连点头。她换上剧组的衣服,却看见敬姐突然折回来,表情高深莫测,挡着门说:“那个人又来了。”
“谁?”
“我哪儿敢打听啊……哎,别废话了,他今天一个人来的,你要想跟他说两句就赶紧吧。外边人多,你在这等,我先出去给你盯一会儿。”
裴欢被敬姐推回更衣室,所谓的更衣室就是一间杂物间改的,地方不大,里边全都是东西,只有她一个人,敬姐把门关上就走了。
她莫名其妙被扔在屋里,今天的戏服是一件细带连衣裙,这天气再穿已经很冷了,她只好把自己的外套披上,想出去看看,结果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人推开了。
她看着进来的人一脸惊讶:“你……你一个人?”
华绍亭似乎没想到裴欢会这么说,而他竟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慢慢笑了:“我不能一个人出来吗?”
“你不带个人,万一……”裴欢想起这地方人多眼杂,过去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看他。
华绍亭冲她伸手:“过来。”
她不动,低着头。
“裴裴,听话。”
裴欢还是不动,华绍亭只好走过来。裴欢靠在门上没有地方退,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你放心,我那天回去吃药了,还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华绍亭好像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看了一眼她的裙子,说:“我让他们派人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他习惯性地把她抱在怀里,隔着她披的那件大衣,满满地抱个满怀。裴欢心里压着的那点愤怒一下就被他的态度点着了:“华绍亭,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他的病不稳定,而且最近天气不好,可他还是来了。她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不肯先低头。
可是每次裴欢动摇的时候,华绍亭总有办法让她心灰意冷。
她不长记性,这么多年了,她看见他就总想着他最近气色不好,总想着他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总想……要是还能像当年一样,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用管,该有多好。
她在华绍亭怀里沉默,恨自己不争气,可一见到他这样出现,连和他赌气的心情都没了。
华绍亭摸摸她的脸颊叹了口气,低头把她大衣的扣子都系好:“脸都冻着了,一会儿才出去,上场再换。”
裴欢乖乖站着让他伺候自己,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抬眼看她,裴欢不让他看,埋在他肩膀上不说话,抱得很用力。
华绍亭轻拍她的后背:“跟我回去吧,裴裴。你再不跟我回去,我就老了。”
裴欢抬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华绍亭向后松手,隔开一小段距离看她,好像她这个表情很有趣。他轻声说:“本来想着,你要走就走吧,如果蒋维成真能对你好,我就放过他。可是……裴裴,我这六年过得很不好,我也是个普通人,试过大度一点放手,可是做不到。”
裴欢的话全都哽在嘴边,她想问她姐姐裴熙的下落,想问他当年那笔账要怎么清算。但华绍亭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吻她的指尖说:“不会太久,能活到现在我很知足,剩下没有几年了……你回来,早晚有一天,我随你处置。”
她隐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最怕他提到死,心里一下急得说不出话,她竟然控制不住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华绍亭这辈子就怕这件事,裴欢一哭他就心疼,哄也哄不好:“好了,别哭,你不想回来我就继续等,等你哪天想家了再说。”
他帮她擦眼泪,仔仔细细地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别扭。”
裴欢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多。华绍亭叹气,伸手把人乱七八糟地按在胸口。她小声地吸气,犹豫着问他:“隋远……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劝我考虑手术……我这个年纪再手术,有一半的几率出不来。”
裴欢脸上的妆全都花了,她抓着他的手说:“不管最后怎么决定,你答应我,不许放弃。”
华绍亭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都说我造孽,我这辈子什么都干过了,不怕报应,就怕最后剩你一个人。”他放开裴欢,回身去拿她随身的东西,用纸巾擦她晕开的妆,终于满意了,又自顾自地翻出来她的口红。裴欢看他的动作有点好笑,抹了眼泪,心里苦得笑不出。
“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手指凉,捧着她的脸,表情认真而迷恋。他终究比她大了十多岁,杀伐决断一辈子,到如今整个人内敛从容,和那些光有长相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裴欢闭着眼,他只为她素净的一张脸涂口红,端详着看了看说:“就这样最好看。”
小小的杂物间,他的手指按在裴欢嘴角上,她恍恍惚惚回到年少的时候。
十几岁,裴欢学他那些女伴一样化浓妆,弄得一张小脸乱七八糟。他随她闹了两天,终于不高兴了,把人抓过来按在怀里,把她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擦掉。
当年华绍亭就只给她涂了口红,浓烈的大红色,坏脾气的小家伙,赏心悦目。
直到后来裴欢一个人出来生活,她年轻漂亮,五光十色的诱惑那么多,可哪一个都入不了眼。
她终于明白华绍亭的可怕在哪里,他把她捧得那么高,上天入地,又亲手把她摔下去,可她还是放不下。
人与人相遇太早,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从此以后,不管她去往什么方向,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永远只有一条归路。
华绍亭就是她的归路。
裴欢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临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他说:“裴裴,走吧。六年后,回来杀了我。”
这句话让她日后忍下多少欺负和白眼,不惜和蒋维成隐婚,为了生存拼命工作。
如今,她的手指抚摸华绍亭眉间那道伤疤,说:“你早知道我连恨你都学不会,所以你才敢承诺,让我回去报复。”她嘴唇上有淡淡的红,“比心计,我永远比不过你。”
门外传来敬姐的声音,催裴欢快点出去。
华绍亭放开手,裴欢还有工作,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还在等她一句话,她却摇头:“我不会回去,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事。”
裴欢走出去站在灯光下,很快融入人群里。她不知道华绍亭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个人僵着脸重新化妆走位,那场戏要拍女主和男主分手,苦情戏,压抑伤感,又要演出内心剧烈的挣扎感。
敬姐看出她又在走神,台词念得不顺利,NG几次之后,导演来来回回跟她强调:“你要带着一种委屈,不能光是冷下脸。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你要分手,但你心里委屈,要找到这个劲儿知道吗?憋着发不了火,但实际内心在示弱的那个感觉。”
裴欢忽然抬头看了导演一眼,轻声说“抱歉”,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她确实忘了什么叫委屈,从当年低三下四、放弃尊严豁出一切之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灯光打在脸上,周围很多人,裴欢嘴里念着台词,心里却突然想起那一天。
下着雨的夜,她急火攻心地冲进海棠阁,苦苦求他。她用了所有办法想让华绍亭心软,可他根本不看她。
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喝茶,和她说:“你还小,裴裴,你不懂事,我就要为你负责。”然后他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感情地和她说,“我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