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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暄园也有过好时候。
这一段故事的起源和园子的来历有关。
三十多年前,韩婼还没出生,正赶上八九十年代交替的时候,沐城飞速发展,但周边远郊这几个小镇跟不上速度,就成了一些组织势力分割的好地方,尤其是兴安镇,安静偏僻,人少自然秘密就多。
敬兰会的老会长出身陈氏,那时候他还算年轻,只不过那个年代的人多少都迷信,尤其是敬兰会里的这些人,在这条道上走得久了,夜里总是不踏实,老会长提前给自己找了无数条退路,也需要一个贴心的避世所。于是他找到这座小镇,收了一座大宅院,偶尔过来住着,当时还供奉了佛堂。
确切地说,暄园并不是他买来的,而是这园子的女主人就是老会长的红颜知己。会里知道的人不多,只有那些亲信心里清楚,坐到会长这个位置的男人,哪能没几个女人陪着?再加上暄姨家里留下一座风水宝地,老会长对于市里的烦心事多了,总能来她这里避一避。
只不过暄姨这段故事并不是个好结局,兴安小镇太小,实在装不下她的心,逼得她触碰了不该碰的底线,非要去挑战老会长对女人的态度。原本谨慎听话的解语花,突然犯了糊涂。
她以为自己命好,老会长情人不少,但都没能给他生个继承人,只有她在这偏僻小镇上悄无声息为他怀了一个孩子,藏了很久,等到孩子五六个月了,她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才跑去公开消息。无非想着对方不可能真的无儿无女,陈家的敬兰会还要往下传,她算准了这层利害关系,希望老会长能把她和孩子名正言顺接进兰坊。
这种故事交给谁去看,都知道打这种算盘的女人只能落个蠢字。可在当年那种无望的年月里,岁月漫长,消息闭塞,碰上敬兰会又是那种情况,一个漂亮女人熬了半辈子没个说法,困守一座园子,明知是白日梦,她也被逼出胆子,要拼尽全力试一试。
最后的最后,孩子还真的平安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可惜暄姨最终还是没能搬进兰坊,也没能伴老会长左右,甚至到如今,连她的名字都没人提起。这一段纠葛真正成了没人关心的绯闻野史,连发生过的小镇都逐渐荒凉,彻底断了后续。
今天晨起赶上一个阴天,天气不好。四月的日子里满园已经渐渐起了飞絮,有人远远看着,入目就只剩一片清灰。
韩婼天一亮就醒了,她坐在长廊里,一直盯着院子正中央出神。
地上的砖有一片特殊的印子,显然那里曾经摆过庞大的东西,经年累月,青苔绕着长,后来那东西又移走了,到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成了别人嘴里的闲言碎语。
她这一次回来,其实没想回到兴安镇,也没想来暄园,只不过她把裴熙带走,对方是个特殊的病人不方便,总要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最终只好再来到这里。
故园之地,满满都是回忆。
关于韩婼母亲的故事,连她自己都只是听说。据说因为暄姨不合规矩,生个女儿没什么用,渐渐失了宠。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将来养得再好,恐怕也镇不住兰坊里的豺狼虎豹,万一养得不好,哪天被对手抓去还要平白成了制衡兰坊的把柄,于是老会长动了干脆彻底除掉她们母女的心思。
暄姨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她只是一个情人的身份,听话的时候还好,但她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开始琢磨出了一段歪心思。她自知有孩子就是凭借,动不动想要养出继承人,甚至开始妄图当上女主人,能对敬兰会指手画脚,老会长那边一琢磨,无疑断了她自己的生路。
惨剧无法避免,女人心再大,不能和男人比狠。
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暄姨赔上了一条命,从此一命换一命,她在自己家族的园子里自裁,死在院子正中,刚刚好,就在那座水晶洞之前。
她临走的时候,老会长亲自许诺,水晶洞就是凭证,敬兰会里的人必须遵守规矩,暄姨要把这条命赔给女儿韩婼,他就答应她,一定要把韩婼平安地养大成人。
那时候全园的下人都是见证,生离死别一场戏,可受益者韩婼刚出生,还没满周岁,根本来不及参与。
等到她懂事之后,恩怨纷纷落幕,说这故事的人只是个扫园子的阿姨。
对方连惋惜的口气都没有,从暄姨死之后到韩婼都大了,几年之间,这段往事再血腥也禁不住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早给旁人说上千百遍了。于是到了阿姨再讲给韩婼听的时候,也最多添一句嘱咐:“会长顾念情分,他是为了你母亲的事才留下你,好好过日子,自己长大了离开敬兰会,想办法谋个出路,不要再惹他生气。”
老人说的话往往都有道理,可惜凡是有道理的话大多不近人情,就好像韩婼不是老会长的亲生骨肉,仿佛她的出生本身就得罪了他,成了她这辈子还不起的债。
如今韩婼坐在这园子里四处看,暄园早已没有昔日景象,此时此刻她除了觉得冷,实在提不起别的感觉。
她甚至谈不上难过,毕竟从记事开始,她为了母亲的往事每日痛苦煎熬,也曾经发狠要报仇,到最后统统都是浪费时间,做一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为上一代的事动容。
从头到尾,没人问过她是不是想到这世界走一遭,也没人问过她想不想要母亲赔上的那条命。为了这件事,老会长虽然留她长大,却心里耿耿于怀,终生不认,不让她从陈家的姓,也不让她进兰坊,韩婼只是生在暄园里,却什么都没选,就成了罪人。
她在这座园子里出生,长到了成年,因为是老会长的私生女,原本见不得人,也没被允许外出,所以一直没去过沐城。
小时候她无比渴望这园子塌了毁了,最好一砖一瓦也不留,但不能如愿。
老会长派了亲信固定守在兴安镇,园子里全部都是敬兰会的人。有人送她上下学,她回到园子里也有下人监视,没有一刻自由。她只想麻木地赶紧长大,熬到老会长死了,这些人也就没有闲工夫再来看顾一个私生女,到那时候,她一定要逃离这鬼地方。
为此她也闹出过不少事,逐渐让老会长刮目相看,总之他换了无数批人到暄园来,最后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都说这私生女脾气阴晴不定,毕竟一个大活人被当作动物关得久了,性格不会比野兽好太多。
这就是敬兰会里的生存法则,她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阴差阳错活下来,也只能养在笼子里。
直到有一天,兰坊又来了人,这回倒不是为了盯着她,而是因为来的人身体实在不好,据说因为病了一场之后,被人从市里送到暄园来养病。
韩婼坐得久了,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她不得不起来换了个姿势,伸手拍拍四周的廊柱,物是人非,鬼园一座,这些木头却还没腐朽。
也对,她和华绍亭都还活着呢,这园子几代风雨,哪能说没就没。
认真算一算,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彼时韩婼十六岁,刚升高中,某天她起来突然不痛快,装病不肯去上学,赖在房间里躲着。
那一年她是第一次见到华绍亭,他还不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华先生,还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他孤零零独自一个人,就坐在这长廊下……
韩婼一时想得远了,仔细回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段节气和现在正好相反,刚赶上立了秋,天气并不冷,只不过早晚有些降温,可是华绍亭总爱披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分明像是不舒服的样子。
其实她之前几次路过,远远看见过他,但彼此都没说过话。那天下午,她逃学没事做,经过西边去后院,又偶然路过见到他。
韩婼这回仔细看了看他,对方年纪和自己相仿,脸色却极其不好,过分苍白,明显带着病。他让人搬了个藤椅出来,还非要避开太阳,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大半日都倚在廊下不动,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毛病。
左右无人,冷冷清清,韩婼正好走到和他对面的长廊里,两个人隔了四四方方一片院子,她远远地冷着脸,警惕地跟他说:“会长让你来的吧。”
对方靠着一根柱子,低头不知道在看树影还是别的什么,他忽然转脸瞥了她一眼,那态度分明没想理她,但她既然说话了,他就拿出三分精力敷衍,也不寒暄,突如其来直接就问:“韩婼,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她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毕竟这园子是她的牢笼,只为了关她一个人。于是她也就随口回答道:“听说是我母亲起的,会长不认我,我只能跟她姓,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字。”
不好写,也不好看,念起来更不好听,难怪不招人喜欢。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的人笑了,好像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这一下总算有了一点缓和的态度。他也不是病恹恹地那么虚弱古怪,至少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像个活人,所以她就有了好奇心,往他那边走过去。
他的手指长而少血色,点着藤椅上的纹路,轻轻说:“这个字的意思不好,婼,不顺从,难怪会长忌讳。”
韩婼离他近了才发现这个人气色不好,说话声音轻飘飘的也和正常人不一样,恐怕得的不是小病。
她不想听见“会长”这两个字,于是有点生气,停了脚步,站在院子正中看他,问:“兰坊是没人了吗,派你这么个病秧子来守着我?”
说到底,其实暄园是韩婼继承的园子,然而这个轮廓淡漠的少年人打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拿自己当外人。他选了最宽敞的房子住进去,舒舒服服给自己备了椅子,从容不迫,主客倒置。
华绍亭面对她的质问依旧没从藤椅上起来,就这么懒洋洋地靠着,上下打量她。
他那目光毫不客气,却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扫一眼过来,仿佛她只是一出不入流的戏码,让人看得索然无味。
虽然韩婼从小身份特殊被人严密看管,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老会长唯一的亲生血脉,没有人摸得透会长的想法,人人对她私下好歹让三分,只怕哪天万一会长转了心思,不能得罪了韩婼。
但这个少年人和兰坊的其他人不同,他彻头彻尾没把她当真。那目光完全不顾忌她的身份,变成了他来审视她。
韩婼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生气地错开眼,顿时在心里把华绍亭划到敌人的位置。她心里盘算着,要赶紧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逼他尽早从暄园滚回去复命。没想到她还在那发愣,对面的人却忽然从藤椅上坐起来了。
他好像也在这园子里无所事事待烦了,四下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跟她说:“你想出去走走吗?”
她有点犹豫地看着他,从来没人问过她这问题。每个派来守着她的人都定时定点接她出入,只为把她看好不让她跑出去。对一个没有自由的人问这种问题,像是故意诈降的圈套,于是韩婼本能地摇头。
华绍亭不理她,披着衣服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又对她说:“走吧,跟着我。”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韩婼有点蒙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站在当场不动,华绍亭也没理她,快要走到拐角处,他整个人拢在那件松散柔软的毛衣里,离得远了看过去角度刚好,只觉得这人映着一整片浓郁草木,更显得轮廓浅。
韩婼有点怀疑,他……真的只是个病人?
她当时心性不定,那会儿的华绍亭也终究年轻,可韩婼记得她当时就发现他看人的目光很特别,带着极强的主导意识,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逃不掉。他就这么凭空而来,活像只白毛狐狸,明明知道鬼魅难信都是惑人的把戏,可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哪怕他说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让人极难拒绝。
那天下午,韩婼还是跟着他走了,无论如何,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溜出去的机会。
后院的围墙外就是停车场,九十年代初期家家户户都有了车,这停车场就是车的数量多了之后才扩建的。为了方便来往,暄园的下人在后院的院墙上修了一个铁门,一般白天有人出去的时候打开方便通行,没人走的时候就被锁死。
华绍亭让她躲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他去把守着后门的人支开了。这整座园子只防韩婼,这些人知道华绍亭是兰坊搬来的,自然没人想拦他,于是顺理成章,韩婼偷偷跟着他也就有了出路,一路从后门出去了。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刚刚说了两句话算作认识,因为被圈在那园子里住久了,突然就在那天下午同仇敌忾有了同一个目的,为了能够溜出去走一走,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古怪的人在瞬间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
韩婼很久之后问过他,为什么当时要带她出去,华绍亭几乎都忘了,他只是因为自己被逼着养病躺久了,好不容易想动一动,又正好在廊下看见她,顺手带她一起。
他真的只是顺手,牵条狗,遛只猫可能也一样,但这开端对于韩婼而言,却几乎等同于命运的转折。
那一天园子里格外安静。
他们一起出了院墙的后门,还有一条狭窄的巷子通往车场。因为后门的建设完全超出原有暄园老宅的规划,导致余地有限,最后这条巷子仅有一辆车的宽度,一向都是单向道,仅能出,不能进。
韩婼提着一颗心,前后张望,生怕有人过来拦她。
她一路只顾着低头跟他走,到了这里才想起要问他的名字,暗暗记下了,又低声和他说:“你看着不太好,嘴唇颜色不对劲……你是不是有心脏方面的病,这情况你还进敬兰会找死?”
正常人都未必活得长,何况他?
华绍亭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情况,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他一路走得快了有些气闷,于是缓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好端端的也不应该被关在这里。”
那天阳光不错,九十年代的时候,处处还流行种着桂花树,一到那个季节,空气里多了些淡淡的香气。这一时半刻的景象让韩婼有些恍惚,几乎忘了自己是只笼中鸟。她说好听了是个秘密养着的私生女,说难听了就是随时待宰的祸根……这些年有时候她都佩服自己,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院子里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十几年,她几乎没见过兴安镇以外的世界,她被上一代的恩怨捆绑着没有出口,被人关在这种绝望压抑的生活之中,直到华绍亭出现,突如其来帮她翻了一页,直接就跳到了这个午后。在一条小小的巷子里,连砖缝里的灰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切美得不真实,像凭空幻化出了一座桃花源。
她开始妄想从此以后的生活有所不同,起码这个人来了,这如死水黄汤一般的日子,总算起了波澜。
韩婼跟着华绍亭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带她往外跑。于是她逐渐卸下心防,跟着他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不由自主话都变多了。
“我没别的路可以选,命不好,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可你不一样。”
华绍亭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是我自己选了敬兰会。”
她惊讶地看他,但只是一瞬间,又看他这副样子,有些替他担心。
他也没故意掩饰什么,一边四处看看,一边说:“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可惜时间有限,敬兰会对我来说是一条捷径。”
说着说着他找到了自己的车,打开车门,韩婼站在一旁盯着他,突然又怕他这一路都是耍她。如果华绍亭这时候翻脸不认人再把她扔在这里,脸面可就真的丢大了,让人发现传到兰坊,会长一生气,估计又要折磨她。
韩婼有些慌,但板着脸不肯让人看出来,不由分说跑过来跟着他,一把拉住他的车门说:“带我一段?”
华绍亭上下打量她,皱眉问她:“你会开车吗?”
她点头,飞快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说:“去年有个阿姨来给我做饭,我实在闷着无聊,看她心软就求她,让她晚上偷偷教我开车,但是他们从来不许我出去。”
他正好省心省力,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车让给她,道:“那你来开。”
她从一开始只敢出去在小镇上绕一圈,到后来开车去了镇外的河边,再后来,试着顺着公路往远走。
后来两个人认识之后大致也聊过,知道彼此同年生,年纪一样,但华绍亭显得比她沉稳得多,他从来不问她要去哪儿,只要他偶尔闲下来,就私下带她出来。他有时候只是靠在车窗上出神,任由韩婼胡乱开车,一路都不太说话,凡事能省三分力就绝不浪费。
韩婼暗中观察下来,华绍亭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他不喜欢主动理人,这么个冷冷淡淡的脾气,反到遂了韩婼的心意。
有时候她放着电台一路开车,玩野了太胡闹,手忙脚乱的时候踩不住刹车,身边一直静静坐着的人会突然伸手帮她抢挡减速,车速被迫降下来,两个人才安全。
他甚至都不看她,一句话也没有,只肯在关键时刻替她挽回颜面。
有时她乱了分寸,还来不及松手,就和他的指尖碰在一起。
那大概就是最近的距离了,是韩婼和华绍亭相处两年,仅存的接触。
那时候韩婼疯疯癫癫,正好是叛逆的年纪,好像没和他说过什么好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各自出神。
多少凉薄世态,动荡顽抗,可她牢牢记得彼此手指交换的距离,不过一个座位之远,那时候的华绍亭还没被盛名所累,虽有锋芒,仍是少年模样。
这似乎成了韩婼在暄园里唯一的消遣活动,让她暗如死水的人生里终于找到一点期待,第一回有了类似憧憬的情绪,她等着盼着,有朝一日能跟华绍亭回兰坊去看看。
那毕竟是暄姨赌上性命也想去的地方,她母亲直到临死之前,还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企图为女儿铺路……她的死,韩婼的生,仿佛只为了那条街献祭。
再后来呢?韩婼有点记不清了,或许也因为真的没再发生什么大事。
华绍亭那段时间身体情况不太好,据说因为不久前他们在外边出了事故,他跟着老会长外出善后,回来勾起了旧病,每隔几天都要做检查,幸好在暄园这种清净地方养着,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他逐渐停了复诊,看着气色也好起来。
韩婼因为华绍亭的病拼命去查相关的消息,在那个年代互联网还不发达,她只能让人帮忙从外边买了很多类似的书和杂志回来找资料,虽然看不懂,但时间长了,她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华绍亭应该尽快做手术,他的先心病是遗传造成的,等到成年后就没希望了,做手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后来他离开了两天,回了兰坊。韩婼以为他真的能去好好找医生会诊商量手术方案,却没想到很快他又住来了,还是那副样子。
韩婼比他都急,好几次问他为什么不做手术,他只是说现在国内条件达不到,他的病情太复杂了。
这就是个明眼人都知道的幌子了。明明兰坊里的人对华绍亭多有忌惮,他还年轻,风光正好,已经成为会长眼前的红人,加上会长没有儿子,名正言顺把他认了当养子,这样的身份,送他出国去看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能把病治好。
他仿佛一直都在养病,偶尔出去有事情要办,回来也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暄园里又有人被送进来。
这次来的是两个女孩,和他们隔开两个院子住。女孩都很小,大点的姐姐也才七八岁,妹妹还不记事,都有专门的婶子看顾,听说是老会长兄弟家的晚辈,家里出了变故,老会长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发了大大的善心,于是借机把她们带进兰坊认了当作养女,很是看重,找人仔细照顾。
原本想直接养在兰坊那边,可兄弟之间下一代的孩子里没有女孩,都是一群男人不方便带孩子,会长只能给她们姐妹先找个地方凑合过一段,大家琢磨了一圈,决定先送到暄园,等兰坊的朽院扩建好了,很快还要接回去。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韩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心里咒骂千百遍,只盼会长赶紧出事早日归西。那男人禽兽不如,逼死她母亲,在暄园关着亲生女儿不肯认,还非要接二连三从外边捡孩子回来养,活该他才过了五十岁,身体就每况愈下,都是报应。
她几天没动静,憋在房间里等着有人来劝自己,却发现根本没动静,华绍亭看不见她也不来找,于是她有点沉不住气,最后还是自己出去了。
天气渐渐冷了,华绍亭仿佛也怕冷,很少出来走动了,尤其隔壁院子来了两个小孩,每日吵吵闹闹,他最烦噪音和小孩,如果不需要外出办事,他几乎不怎么在园子里出现了。
这一下韩婼就有些着急了,有事没事找人打听他的消息。以前她隔三岔五要闹上一出发泄怨恨,寻死觅活,或是毁点东西折腾出动静,但自从华绍亭来了之后消停多了,她每天什么也不做,白天迷迷糊糊去上学,下午盼着跑回来能见他。
韩婼一安静下来,兰坊那边的人收到消息都觉得奇怪,人人都知道华绍亭岁数不大,但绝非池中之物,暄园里的事是上一代的积怨,旧日恩仇,谁也不愿轻易引火上身,不知道华绍亭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轻易就把这颗烫手山芋降伏了。
转眼半年,他已经帮老会长把这一出十几年的波折彻底熨平,听说韩婼还肯踏踏实实去上学了,也不再动不动发疯似的闹着要出去。
很快私底下有了些胡乱猜测的风言风语,说他真是有点邪气,指不定身上有些什么古怪,尤其那双眼睛,无论盯上谁,都要丢了命。
华绍亭的名字很快传开了,他本人在风口浪尖上,却根本没在兰坊住。正是各方形势最好的时候,其余人拼命想往那条街上挤,他偏要搬出来,避开乱七八糟的是非,找了个僻静的兴安镇一住就是两年。
连韩婼都看出来了,华绍亭年纪不大,可城府极深,他说的话真真假假,能有几分可信根本听不出,他的心思远比同龄人可怕,想要的东西也确实很多,声望、权势、利益……最后他可能还想控制兰坊里所有人,但他这样筹谋,却同时让人看着,总觉得他心力有限,也没有投入太大热情。
顺势而为,他好像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
韩婼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了,总是莫名想起他,那人的轮廓幽幽暗暗,脸色越发地淡,看着看着,总感觉他快要随风一起散了。
她不知道华绍亭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平白无故来惹她,让她这颗心被关在笼子里也不得安宁。
韩婼从小就有长期失眠的毛病,后来又多了个怪癖。有时候天没亮,她睡不着,就蹑手蹑脚跑到西边去守着华绍亭。她原本是个生人勿近的古怪脾气,白天豁不出去脸低三下四,只到了四下没人的时候,才能不管不顾过去找他。
她不记得自己这样偷偷守着他过了多久,直到兴安镇下雪的那一天,她终于见到了华绍亭。
那天真是一段难以启齿的回忆,以至于让人印象深刻。
韩婼一大清早偷偷从房间里溜出去了,那日子节气不好,天亮得晚,廊下灯光灰暗,她左右看着,特意避开人。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只不过孤独深入骨髓,时光漫长,人生无望没有出口,她是条沉入深海的鱼,除了活着之外连呼吸都毫无意义,但凡让她找到一件能做的事,哪怕是每日站在雪地里,她都愿意重复去做。
她伸手一点点拨弄他窗下落的雪,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才停,足足下透了,积了厚厚一层,还没来得及打扫。
她不怕冻手,一点一点擦,把他窗子下的纹路都清出来,细细地看,他好像很喜欢这些老东西,暄园里凡是古旧的器物他都留心。
有一次他们开车出去闲逛的时候,韩婼问他,他说因为小时候在大院里长大,母亲家里留着一些古董,他从小看着看着,成了习惯。
黎明时分,气温很低,没几分钟韩婼就冻得手指发抖,还非要盯着他的窗户出神。
谁也不知道她有这个怪癖,非要跑到西边窗脚下站着,数木头的纹路。
远处有下人早早起来扫雪,也根本没注意长廊下是不是有人。
伴随着扫地的声音,一阵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传过来,韩婼听得清楚,有人在说华绍亭的事,她也就留了心。
“他是个聪明人,会长心太重,这两年看着身体不长久,兰坊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台面上数一数、能继承敬兰会的人选,暂时就他一个养子,他在咱们这里还管住了婼姐,老会长肯定更加看重他。”
“你的意思他能上位?他可不姓陈。”
“那就不一定了,咱们这一位倒是亲生的,可也不姓陈啊,我听兰坊回来的人说……他们两个之中,应该会选一个。”
那声音逐渐就有些收不住了:“啊!那他来暄园就不是养病的了……”
韩婼没听见后边的话,因为她刚走神了这么一会儿,面前的窗户就突然被人推开了。
迎面一阵雪,扑簌着飞起来,她吓了一跳,本能向后躲,差点被窗户打到脸。
那些下人在长廊尽头听见西边有动静,再也不敢说闲话了,纷纷扫着雪避开了。
华绍亭醒了,他正从屋里向外看,似乎刚起来,懒懒地还有些困倦。
两个人隔着半扇窗户,他发现韩婼就站在屋外,也没惊讶,只是抬眼打量,又往远处看,丝毫没有怪她的意思。
韩婼又惊又窘,开始生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明明谁都知道,华绍亭野心极大,她看不透,摸不着,就觉得他故意拒人千里。她封闭太久了,与华绍亭的距离天差地别,动了心思拼命想离他近一点,却在这冰天雪地里,发现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一扇窗。
韩婼被他撞破,又气又急,退后了两步,也装出一脸若无其事,和他说:“我正好路过,你……你醒这么早?”
他点头,又说:“吵死了,半夜猫叫,你又在外边,还有人说话。”
原来他睡觉这么轻,一直知道她在窗外。
韩婼第一次脸红,从头到脚尴尬到僵硬,狼狈得只好错开眼睛。
“猫?”她慌乱之下岔开话题,拼命顺着话帮他想猫是哪里来的,忽然明白过来,说,“哦,隔壁院子那俩小姑娘有一只猫,估计是她们婶子给抱进来玩的。”
华绍亭觉得屋外很冷,于是整个人又退回了暗处,把窗户挡了一半,只透过窄窄的缝隙透气,声音无奈地说:“小孩太麻烦,不过她们不会一直住在这里,朽院过完年就修好了,会长要把她们接回兰坊。”
韩婼不能让话题停下来,她生怕华绍亭问她为什么天天要来他窗下,于是随口往下说:“我偶尔去看过,那个大点的姐姐好像受过刺激,不肯和人说话,医生说让她们养个小动物,对她心理有帮助。”
她心里还惦记着关于他的无数个疑问,但因为华绍亭突然开了窗,那天早上她实在没脸站下去,什么都没顾上问,匆匆忙忙就跑了。
人年少的时候,总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非要藏在心底,宁肯自问自答也不愿点破,渐渐变成了痴心妄想。
如今的韩婼不需要再问,她觉得自己那时候真的可笑又可悲,一个被关了十多年的废物,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对于华绍亭而言,可能连心思都不用费,只要他动动手,就能轻易把她困在股掌之中。
她偏不自知,以为他心软,出于同情才愿意带她出去,后来成了习惯,再后来,两个人性格使然,虽然总是不冷不热地保持距离,但他们共同守着一座暄园,总能生出些情义。
哪方面的情义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婼以为她就算是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陪他相处两年,没机会青梅竹马,最起码……算得上患难之交。
人心肉长,能有多大差别,她那时候真傻,傻到以为华绍亭是为了陪她,才一直没回兰坊。
可惜活到十八岁的韩婼还是道行不够,始终没悟出来一件事,华绍亭从来不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