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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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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强闻言又惊又喜,他本来命燕青在这汴梁城中寻觅合适的烟花女子,准备效原史中赵佶逛青楼的故事,以此做个进言的契机,不过却也没料到这位浪子这么快就有了眉目,而且妙笔丹青,绘了这么一份图卷出来,不但个个美人栩栩如生,更难得还有评语在旁,心想果然燕青不负浪子之名,风月场中的专业人士就是与众不同,此图真可谓东京六艳图了。

    待到展图细看,其上美人六名,端的是争奇斗妍,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高强一一细看下来,眼前陡地一亮,见图卷右下方绘着一人,体形纤侬合度,眉目未语含情,一张瓜子脸上宜嗔宜喜,竟似要从那卷轴上迈步走下来一般。

    高强一喜,指着这美人道:“小乙哥,这美人是谁?”

    燕青一笑道:“衙内问的却正好,这美人乃是朱雀门外西瓦舍的花魁行首,家中姓白,行中都叫她沉香。其人不惟相貌身姿为汴梁城风月场中的上品人物,且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开颐解语妙处宜人,令人与之相对不由沉醉忘忧。更有一桩绝妙处,其所唱的词曲是典雅华美,极尽工巧之能事,每一出辄坊间传唱,其精雅处可方之少游词,但却未闻他处流传。以燕青看来,若非其本人所作,则其身后必有能者。”

    “白沉香?身后还有能者?”高强微微一怔,燕青的品位他也是知道一些的,能得他如此赞许,这白沉香的词曲当为一时之选。只是这身后的能者又会是谁,居然能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相提并论?

    “小乙,这白沉香有何名作佳曲,能当得你这般赞誉?”

    “衙内请听这曲。”燕青一笑,举手在空中虚打了几下拍子,轻声吟道:“风销焰蜡,露沮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

    听到“桂华流瓦”这一句,高强猛地醒起:“周邦彦!”记得以前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到周邦彦词与秦少游词的比较时,便举了这阕“解语花”作例子,因此记得。如果燕青唱的是另外一首词,他倒还没这么熟悉,只因这周邦彦善作长调,一词动辄百余字,高强读书是不求甚解,可没这耐性去细细揣摩他。

    “周美成?”燕青也是一怔:“小乙这几日留恋勾栏瓦舍,倒也听人提起过这位词人的名字,说他于神宗时献‘汴京赋’而为太学正,现今居秘书郎,精擅词工和音律,近年来却鲜有佳品问世,没想到原来是窝在这白行首的身后了。只是这清真居士也算是一时词宗了,这白行首为何有如此能为,数年来竟能独霸其词作?这其中倒是蹊跷了。还有,衙内又是如何知道这词的作者是清真居士的?”

    “啊,这个……”高强一时语塞,还好颇有急智,忙道:“眼下本朝工词者不如前朝之盛,秦少游之后便推周清真了,衙内我也是据这词作的境界推想而已。小乙你说的不错,这其中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此女既然能这般内秀,于本衙内的大事是大有好处的,此刻天时尚早,你我何不前去一探究竟?”还是早早岔开话题的好。

    燕青见他兴致勃勃,自然无有不从,于是二人带了些银两铜钱,出得殿帅府径直往南,过了景灵西宫和开封府,转浚仪桥大街往西行去,便是东京汴梁城夜生活最繁华的去处之一——朱雀门西大街,被汴京的百姓称作院街的便是。

    此地异常繁华,入夜更觉兴旺,各家店铺灯火通明,人烟往来摩肩接踵,曹婆婆羹汤店、李四茶馆、鹿家包子铺等名店前都是人声鼎沸排起了长队,到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景象。这里的各家妓馆青楼却比东门外太学附近的多些格调,并不见什么流莺飞燕在外招摇,门口都挂上了红红绿绿的纱罗,遮住内里的风景,来往人众偶尔将纱罗掀起,里面便泻出歌舞谑笑等声来,勾得外面的人心里直痒痒。此地帮闲人众甚多,只要是见到路人似有驻足之意,便即上前兜揽,三言两语便知了虚实,腰间有无银两,对京中的各处妓馆是否熟悉,是老客还是青头,这些帮闲是几句话就摸个门清。

    高强到了此地,精神便是一振,这等征歌逐色之地确实有助人放松精神的功效,更别说他现下心事重重,来此却是恰好。那等帮闲也是识趣,老远便认出了这位汴京风月场中的名人,再看旁边竟是这几日风头正劲的燕小乙,这两位凑在一起,那是憋着要一掷千金、风靡万千歌女心来了,哪还有不上来巴结之理?只可惜今日高衙内乃是有所为而来,摇着手中折扇一径笑过,身后只留下众帮闲的叹息声一片。

    三转两转到了一处瓦舍旁,高强见门头上挂着块匾,这些日子来也曾读些古书,认得上写的是“容乐坊”三个大字,字体俊雅遒丽,一看便知出自高人之手,只不过下面的落款却看不清楚,不知是何人所提。

    燕青日前才来过这里,这等风流人物那是等闲少见的,此处的帮闲几乎都认得,当时便围上来几个迎接,待见随后的竟是花花太岁驾到,那是第一等的寻芳客了(这第一等自然是指出手阔绰而言,至于风雅唱和这位衙内出了名是一窍不通),个个抖擞起精神来逢迎,点头哈腰地领进门去。

    老鸨上来满面堆欢,一听这高衙内今日要点花魁白沉香,暗地里就是眉头一皱,心说这俗物怎么恰好这时候来,里面那位老才子可在呢!忙笑道:“衙内却是不巧,今日香香闭门修曲,循例是不见客的,嬷嬷我另寻一位更胜于她的姑娘来与衙内唱曲,可好?”

    高强心说要听曲的话有几个能比得上我院里的那位小师师,难道本衙内真是有空来找乐子的?燕青是眉目挑通的人物,不待高强开口便上前笑道:“这嬷嬷却是好意,怎奈我家衙内平日里习文练武,等闲也不得空,今日幕名而来,还望嬷嬷行个方便,前去通报一声,只求见上一面便了。”看来这时代青楼的风气甚好,求的是风流佳话,恶的是仗势凌人,是以燕青笑语晏然,丝毫不拿身份来压人。

    那老鸨见说的客气,又是这等风流俊俏的人物,心下便肯了,忙叫两个歌女来陪高衙内小坐,又叫奉上茗茶点心,一壁进去通报。

    高强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见这容乐坊地方不大,布置的倒很幽雅,处处多闻丝竹歌舞,却不很听到淫声浪语借酒撒疯等声音,不由暗暗点头,心想高级娱乐场所正该如此。工夫不大那老鸨便出来了,却笑的一脸不尴不尬:“衙内,今日香香姑娘实在是倦的很了,只是听得衙内一片诚心却也感动,叫嬷嬷我给衙内出个题目,倘若衙内答的中式,那便是有缘,倘若不中式么……”

    高强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这等桥段以往只在戏文里见到,今日难得碰上一回,玩玩倒也无妨:“就请嬷嬷出题。”

    那老鸨本来惴惴不安,生怕这小太岁发飚,这时见他答应的爽气,却也意外,赶紧一顶高帽子送上:“衙内这般潇洒,真是不枉了风流二字,嬷嬷我佩服的紧啊。”这就叫抬你上轿,先让你的身份端起来,免得待会你答不出题来翻脸砸场子,小小容乐坊可经不住你殿帅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

    只见那老鸨向两个歌女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旋即奏起丝竹管弦,唱的却正是燕青适才所唱的那首“解语花”,只是这两个歌女资质平平,转折间少了许多韵味,高强听过了小乙的演绎,再来听这二流歌手的演唱不由得索然无味起来。

    好容易一曲唱罢,那老鸨战战兢兢地上来说题目,却是问高强这词中有何处不妥,当如何改动?高强一听便知,这位白沉香姑娘是有意刁难,这当今有几个人能挑出周邦彦的毛病的?好在本衙内来自九百年后,又恰好读到了《人间词话》中的评论,此刻正好卖弄:“这真是绝妙好词!虽然意境不如欧阳永叔、秦少游词,然言情体物可谓穷极工巧。只是其中以桂华二字代替月字,可谓白璧微瑕。词中忌用代字,凡用代字者,若不是意境不足,就是词句不妙。当日苏学士问秦观近作,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过’,被苏学士讥为‘十三字只说得骑马楼前过’,今日香香姑娘的词也是这个毛病。至于如何改动么……”故作沉吟片晌,其实是回想王国维有没有说过改动,却半天想不出来,只好笑道:“本衙内眼高手低,这改动却是不能了,只答得半式,嬷嬷请去回报香香姑娘便了。”

    那老鸨一脸的狐疑,想是觉得这俗物怎地也说的长篇大论,对错什么的却也不能分辨,囫囵记着便往后进去了。少停便满脸喜色地跑进来,半身肥肉抖出波浪粼粼,气喘吁吁地道:“衙内果是有缘人,香香姑娘请衙内至水阁安坐片刻,待匀了粉妆便出来与衙内见面。”

    (第三部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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