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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凌晨三点多,他突然醒过来。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摸,摸到一点柔软的发梢,接着是杜绾的后脑勺。手掌里的温度不是错觉,可他仍然心跳过快。直到听见怀里人平稳的呼吸,才总算微微安下心来。
距离杜绾的最后一次手术,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多。可他夜里入睡,仍然时常会这样突然醒来。以为掩饰得很好,不会被发觉,直至有天一起看电视,一只手慢吞吞蹭过来,盖住他的手背,拍了拍。若无其事想收回去的时候,被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住,说:“做什么?”
她停了一下,哎了一声,整个人突然滚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他以为她又是撒娇,顺手摸了摸那颗后脑勺作为回礼,冷不防听到她说:“我会一直好好活着的。你别担心啊。”
他只沉默了片刻,说:“哪里看到我担心?我没有担心。”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晚上失眠的人不是你一样”,以为他没听见,然后又提高音量说:“我就安慰你一下嘛。你看你都不配合的。总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肯定会一直活下去,好好陪着你的。”停了停又大着胆子补充,“乖啊。”
他看着她那颗后脑勺,手指抚在她后颈上,简直想要毫无顾忌地亲下去。最后还是克制住,只将她揽得很紧密,故意压低声音说:“你再把最后两个字说一遍试试看?”
长年的厮守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彼此熟稔对方一点一滴的波动。从小习惯,到情绪的变化,甚至自己没有还在意,对方已经察觉。这样的生活太好,好到越是享有,就越不想放手。
而他多幸运,紧紧抓住的人,到底没有跟着死神离去。
十多年前的那个暮春时节,他去山中参观希望小学,本意仅是为体谅刚刚做完手术的父亲。即便如此,代为前行,也还是遭到多人劝阻。他的秘书同他说:“顾老现在因病住院,您代为管理顾氏,如今有很多事要忙,前前后后时间根本排不开。要不我代您去一趟?就为一所希望小学的典礼,来回折腾至少一周,您投入的时间成本太大了,实话说很不值得。”
他说:“既然已经答应,就应该去一趟。”
“答应这件事是当时王秘失误……”
他温和反问:“结果已经是这样。过程很重要?”
“……那里弊车驽马的,而且去年地震,现在百废待兴,您去了可能很不适应。”
他笑着说:“你本科学语文的,讲话成语都一套套的?”
秘书一本正经:“报告领导,我小学初中高中当了十二年语文课代表。”
到底还是去了一趟。沿途峭壁盘旋,树木丛生。期间有整整一日不见人踪。从T城到山中,花费将近三天时间。到了镇上,也果然如想象中一样贫寒。镇长操着不甚流利的普通话接待他,话尾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口音,紧紧握着他的手表达感谢。
山中人的淳朴程度,远非他在T城的那个社交圈子可以相比。有家长带着小孩特地来感谢他的慷慨。镇长杀了家中刚刚开始产蛋的土鸡为他做菜。这个地方的人懂得知恩和回报,让他觉得来这里一趟很值得。吃完午饭,便是参观小学,入暮时分才回镇长家中。实话来说,那个时候,他未想这山镇会和他再有更多关联。更不可能想到这之后的许多年,每一年的暮春时节,他都会重回山中。
那一天傍晚暮色四合。远山后晚霞重重叠叠,与T城别有不同。他眯着眼打量,向镇长夸奖这山中景色的漂亮。近处有小孩子嬉笑闹打。他们小心路过,想着不应打扰他们的活动。未料还是有个小女孩一头扎入他怀中。
有的时候,命运有多可恨,就有多可爱。
他下意识抱住,顺便摸到小女孩脑后柔顺漂亮的头发。看她穿一件吊带花裙,带着一点儿自信笑容地将眼罩一把抓下。看到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到她微微一怔。然后,看到她整张脸在一瞬间涨到通红,足以媲美下去当晚他见过的最美的晚霞。
他已经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玩的笑话。只觉得新鲜。更新鲜的是,小姑娘在镇长威逼下跟他道歉时,竟讲出一口糯糯软软,又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多年后,江燕南在一次打球中调侃问他,为何一向性情凉薄的他肯费力带杜绾回T城,之后更是领养在身边,直至看护她长大。他的第一个回答是:“她是杜思成的女儿,我不能在知道这个事实后还放任不管。”
江燕南斜眼睨他:“我觉得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他的第二个回答是:“你不觉得杜绾比其他女孩子领养起来都更懂事省心么?”
“可再懂事省心,也不是你领养的原因哪。你不是一个人独居惯了吗?”
他的第三个回答是:“但是有个小姑娘呆在身边也不错,挺好玩。”
“没了?”
他挑眉反问:“还能有什么?”
周围人大都对他的这一行为感到惊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却连自己都找不到答案。只知道,那年暮春时分,他牵着杜绾的手第一次踏上T城,看她抬眼望向远处街道的车水马龙,那一瞬间,他的潜意识里仿佛已经存了一丝想要陪着她长大的念头。甚至于,在杜程琛放弃杜绾监护人权利的那一刻,他甚至是欣然悦纳的。
在那之前,他一直习惯独处。可是有这么一个傲慢又害羞,朝气蓬勃,又勇往直前的小姑娘站在面前的时候,他又觉得,如果一个屋檐下能有两个人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
他教会杜绾品味这世上最美好的一类东西。华服,珠宝,和与之匹配的傲慢与矜持。私心觉得她应当不紧不慢,无所顾忌地长大。同时又觉得,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她理应拥有一切。
他给她最好的生活。此外,教她补习数学,语文,英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纠正发音。秘书担心他可能厌烦,提出要找家庭教师代课。被他未加思索拒绝。他并不觉得跟杜绾相处是在浪费时间。每一次补课的时候,杜绾都习惯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看着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英语讲得和普通话一样,带着微微的糯软腔调,可以让人联想到被剥开蛋壳的白嫩鸡蛋。
他还纵容她生出一些小孩子的天真想法。少有惩罚,多是纵容,还有偶尔的调侃。比如她装作心口痛让管家帮她逃课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交叠着双腿,翻着杂志等她出来。听到楼上叮叮咚咚一通收拾,然后就看到她提着裙子从楼上冲了下来,溜出一道水红色弧线。
然后看着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生生止住脚步,瞳孔微微放大,下一刻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表情跟他对峙。
他不动声色说:“要出门?”
她僵硬了一会儿,强作镇定的样子透出一股可爱意味来:“啊。”
他说:“跟谁?”
“……”
“去哪里?”
“……”
“打算几点回来?”
“……”
“不过,今天不是星期三吗?”
“……”
她疑似咬了咬牙,然后一鼓作气嚷道:“你不是出差吗怎么提前回来了我就逃课了怎样我要跟叶寻寻一起出去玩怎样不行吗?”
他轻飘飘道:“可以啊。要我送你一程吗?”
“……”
“还是你想自己打车去?”
“……”
他扫了一眼她身上没有一只口袋的连衣裙:“打车的话带零钱了吗?”
“……”
他看她当场脸红到耳根的样子,觉得有些趣味。他一向对小孩子缺乏亲近感,但是对于杜绾,这种感觉罕见地消失不见。并且,他很早就摸清楚了应该怎么对付她。包括什么时候适合逗弄,以及在她炸毛的时候应该怎么办,还有如果她情绪低落,又该怎么安抚。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到十四五岁年纪的时候,已经出落得骨骼舒展,容色精致,眉眼间黑白分明。那一日发小聚餐,江燕南稍微喝得多了一些,咬着杯沿打趣:“杜绾,你看你衍之哥哥这些年一门心思照顾你,导致二十四岁的老男人初恋还没交待出去,而且你现在还是未成年,这么看他还得继续一门心思照顾你至少五六年,到时候你哥哥就三十岁了,这么大年纪肯定都没人要了,你就看在知恩图报的份上,以后直接嫁给他好不好?”
然后他看到杜绾瞬间涨红的面颊,和闪躲的眼神,然后嘴硬地反驳:“谁,谁要嫁给他啊!我才不要嫁给他呢!”
他知晓杜绾的心思,几乎与杜绾产生这样的心思是在同一时候。
江燕南常嘲讽他情商极高,这样的后果就是很容易把别人哄骗得团团转,别人指不定还在感恩戴德。放在感情问题上,那就是习惯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最擅长把自己不喜欢偏偏又扑上来示爱的人统统弄到方圆五十公里以外隔离起来。他对这样的恭维话敬谢不敏,江燕南偏偏还要再多一句嘴:“我是做梦都希望能看见未来你老婆能把你哄骗得团团转啊。”
他按下免提键:“苏璆,进来送客。”
然而江燕南又说得半点没错。他对待告白的人,向来的流程确实都是先拒绝,接着再不往来。只不过,他已经照顾杜绾这么多年,因此,这样的流程无论如何都要打破。更何况,他甚至觉得,等杜绾到了二十岁,如果还保持这样的态度不改变,那么,他顺手把她娶了也不错。
他只是担心,青春期女孩的热度只有三分。他比她大十岁,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这一点,发现这世上有比他更相合的人。
可是他却慢慢发觉,于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到比杜绾更合适他的人了。
有人说他令杜绾的人生脱胎换骨。他却认为,这样的效果应该说是相互的才对。他一贯比同龄人沉稳成熟,同时又感情稀薄,疏于经营。他向来将人际关系中的表面应付与内心在意分得十分清楚。不止江燕南,连叶矜也曾指责他温柔得令人心寒,同时又太冷静,这么多年回忆下来,竟然都找不出他失控的时候。
有天他的秘书曾经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大着胆子同他道:“顾总,您知道现在整个公司的女性都在羡慕杜绾杜小姐吗?”
“怎么说?”
秘书认真回答:“我们都一致认为,您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就像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就在杜绾面前的时候,您才像是个正常的凡人。”
“……”
从杜绾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他一度觉得,他会这样跟杜绾一直到老。
这么多年沉淀下来,他慢慢揣摩出,她在意他的感情不亚于他。许多次假装睡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大着胆子摸上来。她会在以为他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偷偷看他。以及在他工作太长时间的时候跑来书房陪他。以及每次他抱着她,一寸寸亲吻上去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她颤抖得像蝴蝶羽翼一般的眼睫毛,和微微发红的脸颊。
难以找到理由证明她会不喜欢他。除了鄢玉告知她的那些事,和她自己认真跟他重复确认的那一句——顾衍之,我们离婚。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离婚后的一个月内,他都一直面色冷峻到旁人不敢近身。连江燕南跟他开玩笑都要看他脸色。后来被江燕南拖去酒吧,他只要了一杯白水,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倒是江燕南点了杯伏特加,瞥他一眼,笑着说:“离了一个月,还没释然?看你很是精神不佳啊,最近失眠啦?”
他说:“有些地方想不清楚。并且,越来越觉得……”
“觉得什么?”
他抬起眼皮来:“觉得离婚离得太草率,杜绾有些事在有意隐瞒。”
“怎么说?”
他微微一摇头,将白水放回桌几上:“只是感觉。”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又睡得很轻。中途做了梦。
梦里仿佛有杜绾细声细气叫他哥哥的声音。她这样喊他大都是两种时候。一是撒娇,另外则是遇到麻烦惊慌失措。第二种很少遇到,可他在梦里分明听到她有哭声。
他听见她说,哥哥,我脚踝好痛,你救我。
那哭声很轻微,却让他陡然清醒。
墙上的钟表堪堪指着凌晨四点。他却再也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地思索到天亮。觉得离婚的真正原因渐渐解开,却透着隐隐更深的恐慌。
室外响起当天第一声清脆的鸟鸣声。他拿起手机给鄢玉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摩挲着无名指上始终不曾摘下的钻戒,冷声道:“鄢玉,你跟杜绾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晚上揽着杜绾看电影,中途将这些回忆想得出神。没提防有两根手指拽住他的衣襟:“你在想什么?”
他顺便捉住她手心,放到嘴边亲了亲:“想你。”
看着她眼神有点飘,偏偏又忍不住问:“……想我什么?”
“想你这几个月,怎么能更平安地把小孩子生下来。”
基本都能料想到她后面的反应。于是不怀好意地一直看着她,果然看到脸颊一点点变红,最后猛地扎进他怀里,闷闷哎了一声。
他轻轻拍她后背,声音里有点笑意:“这回总算是撒娇?”
“……”
腿窝被她恼羞成怒狠狠一踢,他笑说:“困不困,抱你回房睡觉?”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小声说:“可是我现在变沉了啊。”
他亲了亲她的头发,哄她:“我知道。”
宅中的西府海棠正含苞待放。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他抱她上楼时,嗅到一丝香甜味道。
这一刻,这个世界足够温柔美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