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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蒋正璇到了在Z省出差的最后一个城市宁城。这里是一座很发达的海滨城市,人民生活富裕,消费力惊人。
Queen品牌下面的两个系列的牌子在这里都有直营店,而且每个月的销售额在集团内都名列前茅。蒋正璇照例在两个直营店待上一天,做了几个调查,详细了解店内各个款式的销售情况以及顾客的反馈信息。
在宁城,她有三天的时间,相当地宽裕。第二天她安排去当地最高档的女装品牌商场逛一下,了解当地一些品牌的设计。第三天上午的飞机回洛海。
在直营店忙碌了一天,关上电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于是,蒋正璇打了出租车,直奔下榻酒店。
出租车在宁城里七拐八拐地到了商务酒店门口停了下来。照例是登记进房间,第一时间洗了澡。然后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平底鞋,一个人沿着酒店周围的街道慢悠悠地闲逛,欣赏当地风景,寻找些当地的美食。
狭长街道上街灯盏盏,如花般地依次绽放。昏昏黄黄的灯光照亮了路边的几家咖啡小店。
有一家叫“旧爱”的咖啡店映入了蒋正璇的眼帘。这家店的门口有青葱碧绿的植物,还有透出来的绒绒光线。廊下有一木桌上,铺着大红田园格子布,粗犷别致的陶瓷壶里插着一大束盛放的鲜花。一眼便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蒋正璇自己也不知道是小店吸引了她,还是那个“旧爱”的店名触动了她。她不知不觉地穿过马路,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清脆的风铃随着她的推门动作响起“叮叮叮”的优美旋律。有个美貌女子含笑着从吧台处站了起来:“欢迎光临。”
蒋正璇回以礼貌性的微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那女子端了一杯温热的柠檬水过来,双手递上了点单册。蒋正璇接过,说了句谢谢。她并不打开,只问道:“有什么推荐的主食和甜品?”
那女子柔声道:“西餐有特制的番茄意大利面、小牛排,中餐有牛腩套餐,甜点今天有提拉米苏、黑森林和鸡蛋布丁,都是本店最有特色的食物。”
蒋正璇点了点头:“就帮我来一份特制的意大利面吧,甜点我要鸡蛋布丁。对了,另外再来一份拿铁。”“好的,请稍等。”
很快,便有另一位女服务生端上了咖啡和鸡蛋布丁,微笑道:“请慢用!意大利面很快上来。我们店主的意大利面可是本店一绝,你很识货哦!”
咖啡香醇,布丁甜味适中略带奶香,两者综合在口中,苦中带甜,甜中微涩,口感非常不错。这是一家很用心的店,从第一口食物就可以感觉出来。
店里的桌椅都很普通,但店主在每一个细节处都精心搭配了各种温馨的软装,无论是干花与花瓶,抱枕与靠枕,铁艺瓷器相框摆设点缀,无不恰到好处。
蒋正璇抱着抱枕,懒懒地靠在松软的沙发上。店里的音乐甜美轻缓地在四周静静流动,像是一只温柔的手一点点地拂去人们心头的疲惫。
美貌店主过来收拾的时候,蒋正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谢谢,味道很棒。”店主莞尔一笑,嘴角的弧度迷人。
两人闲聊了数句,门口处有人推门进来。那女子带着抱歉的笑意离开:“我先去招呼,你多坐一会儿。”
蒋正璇端起咖啡,伴着清甜跳跃的音符,浅浅地品尝。
中途,宁熙来了电话:“Teresa,怎么样?一切顺利吗?”蒋正璇汇报了一下工作情况:“很顺利,后天一早的飞机回洛海。”
宁熙在电话那头似笑非笑地问:“需要柴可夫斯基吗?”蒋正璇错愣一秒,含笑道:“宁总监你贵人事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宁熙不以为意,爽爽朗朗地笑道:“那下次吧。我想面包会有的,机会也会有的。”
宁熙其实很出色,设计部里的女孩子们每天打扮得各自精彩,只希望可以吸引他的目光。或许是蒋正璇从小到大见惯了男色,比如她大哥蒋正楠,她大哥的一些朋友楚随风、祝安平、路周易,甚至是聂重之和叶英章,或英俊潇洒或风流倜傥或温文尔雅抑或器宇轩昂或高大威武,每个人拉出来都可以成为偶像剧的男主。所以对于宁熙,蒋正璇仅止欣赏而已,就如同欣赏一棵树、一朵花,抑或者一片云。
或许是当年的那些爱恋纠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再加上在国外文化习惯各方面的差异,这几年的蒋正璇心如止水。这样没什么不好,安然静好,除了爱情,她拥有了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再多要求的话,老天都会觉得她太过分了。在人生里,十全十美不过是个梦想而已,等同童话故事的最后一句结束语。
蒋正璇欣赏着窗外路灯下的风景。夜色弥漫,街道昏暗,三三两两的路人悠悠地经过。宁城是个很适合居住生活的城市。
蒋正璇很突然地涌起了想喝一杯酒的念头,正准备收回视线,抬手叫服务生。此时,有个熟悉的身形很突然地闯进了她的视线范围。蒋正璇呼吸一窒,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有过很多次,当她看见跟聂重之类似高大的身影,心脏会剧烈跳动,自身完全无法控制。
那个背影很像很像聂重之。但,不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大哥说公司破产后他便消失了,从此音信全无,似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不可能会出现在宁城啊?!
蒋正璇凝神屏吸,视线凝固般地跟随着那个身影。那人渐渐远去,即将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蒋正璇猛地回过神来,从包里抽出钱搁在桌上,急匆匆地拎起包和大衣便往外冲:“不好意思,我有事,钱搁在桌上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蒋正璇沿着那个人消失的方向,一直追到了十字路口,左顾右盼,才总算在右手边的小路上看到那个人正越走越远的背影。蒋正璇追了上去,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的脚步。
那人走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半晌后,那个人提了两大袋东西走了出来。因背着光,她瞧不清他的脸。
此时,那人转了身,朝她的方向走来。蒋正璇赶忙躲在了树后。那人一点点地接近,昏暗的路灯下,蒋正璇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五官。
一瞬间,蒋正璇脑中“轰”一声作响,似有大串大串的鞭炮在其中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蒋正璇惊在了树后,似中了定身咒语,再无法移动分毫。
真的是他,真的是聂重之!
可是,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聂重之呢!要知道聂重之素来挑剔,跟他大哥蒋正楠一样,一年四季,每季衣服都是高级订制的,又有专业设计师负责搭配。所以平日里的衣着打扮,有款有型,不亚于任何一个出席活动随时见报的男明星。
眼前经过的这个人,穿了一件皱成一团的驼色风衣,头发长长的已经到肩头了。经过的那一瞬间,她闻到了浓烈到让人闻之欲吐的酒味。她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两个大袋子,沉沉坠坠的模样,明显都是酒。
瞧着眼前经过的聂重之,蒋正璇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脏的位置明显地狠狠一抽。
很快,聂重之离她又是很长一段的距离,蒋正璇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最后,她看着聂重之进入了不远处的一栋破败旧楼。不片刻,顶楼一户人家的灯光瞬间而亮。
蒋正璇在楼下站了许久。这段时间里,她握着手机,再三犹豫到底要不要通知大哥她在宁城遇到聂重之了。
蒋正璇最后决定先上去看看再说。
楼道里的灯坏了,所以暗得很,蒋正璇只好摸着墙壁一步一台阶地上楼。聂重之所在的房子,有昏黄的光从微开着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蒋正璇站在外头,从她隐在一边的角度,还是可以看见一些屋内的情况。
只一眼,蒋正璇整个人就震住了。视线所及之处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垃圾吞没了,只能从沙发和小方桌等家具看得出来那里原来应该是个小厅。由于角度的关系,蒋正璇无法看见聂重之的身影。
聂重之居然住这样的屋子,他居然可以住得进去。
他以往的家里,无论是他的那个庄园、别墅,还是市中心高层的顶层公寓,还是后来为了刻意接近她,在她家附近买的那一层公寓,都有专业人士打理,无不干净漂亮得随时可以登上家居杂志封面。
他这是在自暴自弃,惩罚自己!
蒋正璇瞠目结舌之余,忽觉心里针扎般地开始难受了起来。
过往她曾无数次地诅咒过他,可是仅仅是希望他从她的生命中离开,两人再无交集而已。可她从未想过他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此时,聂重之从一个房间出来,进入了蒋正璇的视线。蒋正璇一惊,怕被他发现,整个人条件反射般地往后缩了缩。在里头的聂重之根本没有留意外面,他只是忙着处理沙发上的垃圾杂物,将其用手扔或用脚踹的方式转移到地上。片刻,沙发被他七扫八扫地腾出了点位置。
他拎了袋子,取出了啤酒,“啪”的一声打开。然后整个人就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如一团软泥似的摊躺在上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很快,他就喝光了一罐啤酒,随后扬手一甩,铝罐“啪”的一声被他砸到了墙上,然后弹落到了地上。他也不起身,探手向袋子所在的位置胡乱抓了几下,摸到了啤酒后,再“啪”的一声打开,又“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不过几分钟,一罐啤酒又见底了。他便又随手一扔,赶紧再摸第三罐。
由于是顶楼,并没有人经过。蒋正璇就这么愣愣地一直站在门外,看他喝了一罐又一罐。喝完了啤酒,又开始往嘴里灌白酒——良久后,屋里的聂重之渐渐地静了下来,大约是醉倒了。
蒋正璇仿佛站成了一座石像。她怔怔地瞧着深沉的夜色,好半天才回过神,原来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她应该回酒店了。蒋正璇试图移动脚步,可才一动,便似无数的针尖在扎。她才意识到她保持了这个姿势太久了,她的脚麻了。
抬眼再看屋内,只见他正迷糊地侧过身子蜷缩在沙发上,一只皮鞋“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脚上的棉袜已破,露出了灰乎乎的脚趾。
这样子的聂重之,蒋正璇从未见过!
第一次见到聂重之,是在一个奥热难耐的暑假,蒸笼似的天气里,屋外蝉声如沸。
蒋正璇午睡醒来,抱着维尼小熊赤足穿过了走廊,推开了大哥蒋正楠的卧室门。大哥不在,偌大的房间里却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坐在书桌前玩电脑游戏。
聂重之抬头看见了她,微愣之后,便恍然一笑:“你是璇璇吧!”蒋正璇揉着惺忪睡眼,因看到了陌生脸庞,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环顾四周,怯生生地问:“我哥呢?”
聂重之:“你哥去楼下拿吃的了。”他暂停了电脑游戏,起身走向了她,含笑着放轻放软了声音:“小璇璇,你好,我叫聂重之,是你哥哥的同学。”
聂重之不过是个高中生,但已身形修长,衬着剑一般的浓眉,直挺的鼻梁,十分精神醒目。他是典型的丹凤眼,笑的时候眼角上扬,好看得很。蒋正璇和他面对面站着,顿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被压缩过一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聂重之道:“你哥马上就来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会儿电脑游戏?”蒋正璇抱着维尼小熊摇了摇头。
片刻,蒋正楠端了很多食物出现在两人面前。他见到蒋正璇,诧异道:“璇璇,你怎么不睡午觉?”蒋正璇嘟着嘴,软软地道:“我睡不着啦。”
蒋正楠宠爱十足地拧了拧她柔嫩的小脸蛋,笑眯眯地道:“睡不着就别睡了!想不想吃冰淇淋?”蒋正璇眼睛一亮:“想。”
蒋正楠对聂重之道:“聂,你下去帮璇璇拿一个冰淇淋。”聂重之对她笑笑,依言下楼。
蒋正楠弯腰从柜子里拖出了一个大大的户外双肩包,朝蒋正璇眨了眨眼,用手指作了一个嘘的动作:“别跟妈说。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哦。”一拉开拉链,蒋正璇傻眼了,包里居然满满的都是罐装啤酒。而她显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名共犯。
聂重之很快就回来,递给她一个冰淇淋蛋筒。蒋正璇接过的那一瞬间,她轻触到了他的手指,热热的,跟冰冰的蛋筒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抬眼瞧着他,谁知道聂重之黑黑亮亮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两人目光相触,她见到聂重之温柔地对她微笑,眼角弯弯翘翘的,里头仿佛有星光跳动。蒋正璇心里不知怎么了,只觉得“突”地似被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她脸上一红,忙垂下眼帘,低声道:“谢谢聂大哥。”
那个下午,她就在大哥的卧室里看漫画,而聂重之与大哥则一边打电脑游戏,一边大口喝啤酒。
那个时候蒋正楠和聂重之两个人都超迷电脑游戏,一路过关杀敌,一天下来可以不食不语不寝。不过当时的蒋正璇还不知道聂重之痴迷电脑方面,自学程序设计,小小年纪便已经展露了在电脑方面的天赋。
那是她与聂重之的第一次相处。记得他给她拿了一个冰淇淋,还居然选中了她最喜欢的粉红草莓口味。也记得那个下午,她分享了他和大哥瞒着大人们偷偷喝啤酒的秘密。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每一年的生日,她都会收到聂重之送的各式小熊礼物。
那个暑假的每一天,聂重之都会来蒋家来报到。蒋正璇也和他渐渐熟稔了起来。
某一日,梁家表姨来看望母亲陆歌卿,两个人在楼下起居室喝茶闲聊。蒋正璇与往日一样前去向梁姨问好,在推门的时候恰巧听到了母亲跟梁表姨在说话,聊到了聂重之。想起楼上那位干净帅气的聂家哥哥,蒋正璇轻轻地止住了脚步。
陆歌卿道:“这么说,聂重之不是万淑萍生的?”梁表姨闲适地饮了一口茶:“事情是这样子的……”
梁表姨将事情娓娓道来:“听说聂家老二聂耕礼当时跟聂重之他妈妈是大学里的同学,正正经经谈的恋爱。聂家老爷子不同意。据说那个时候万家的万淑萍已经看中聂耕礼了,三天两头往聂家跑,对两位老人嘘寒问暖,侍候得小心周到。聂万两家的老爷子想当初都是从山沟沟里的同一个部队里熬出来,关系铁着呢。到聂家老二这一辈的时候,两家都想关系再加深一层,联姻之后,在场面上彼此援引依靠。
“接下来的故事,你猜也能猜到了,聂家对聂耕礼和那个女的百般刁难。聂家这边把聂耕礼关起来,而万家那边就去找那个女的劝哄利诱威胁。听说那女的也是个有骨气的,软硬不吃,把万家送去的东西当场砸了出来。还说什么他若无心我便休,说走就走了,从此后再无音信。聂耕礼倒是硬着头皮扛了几年,后来聂家老爷子发病,他不得已还是妥协了,娶了万淑萍。结果,万淑萍生了儿子后的第三年,那女的出现了,找到了聂耕礼,说自己得了绝症不行了,把儿子托付给了他。
“听说聂耕礼对儿子倒是真心疼爱的。可万淑萍眼里哪容得下这颗大沙子啊,眨一下眼就痛一下。不过老一辈的人都喜欢枝繁叶茂,聂家那个时候聂家老爷子还在,亲子鉴定出来后,一句话,认了这个孙子。任万淑萍再怎么恨,可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啊。不得已,她只好把聂重之养在名下。”
陆歌卿听到这里,搁下了瓷杯,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这么说来,聂重之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梁表姨“嗤”声道:“那万淑萍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颗七窍心,八面玲珑的人。面上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的,可背地里估计没少给这小子下绊。没娘的小子,就算有吃有喝有花的又怎么了,聂家啊,除了聂耕礼,估计没人是真心待他的。”
蒋正璇这才知道这个聂家哥哥是个没妈妈的孩子。可聂大哥每次笑的时候,清亮的眼睛,眯得弯弯的,那么开朗,那么好看……
母亲陆歌卿自从知道了聂重之的身世,对聂重之与旁人也不同,经常留他住在家里。特别是暑假,两个月中一个半月聂重之是在蒋家度过的。旁人问起,陆歌卿每每笑吟吟道:“聂家这孩子好,我瞧着也很欢喜。我们正楠啊,从没遇到过一个这么投缘的,两个人在一起就跟兄弟一个样,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了。”
相处得久了,蒋正璇也把聂重之当作了自己的一个哥哥。
那个时候,聂重之虽然少人疼爱,可怎么说也是聂家子弟,万淑萍好面子,心里再恨,也不能让人在背后说她不能容人,所以在吃穿用度这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地方上倒是从来不吝啬的。可以说自蒋正璇认识聂重之的第一天起,聂重之便跟他大哥一样,都是衣饰考究、干净整洁的。
可是,想不到如今从云端跌落,沦落到如此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从聂重之那个破屋子回到酒店,蒋正璇的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了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开。整整一个夜晚,她在酒店的床上似一条沸油锅里的鱼,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地不停折腾。
最后索性不睡了,她起身站在窗口,看着宁城的天色一点点地渐亮。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往的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摆脱聂重之,每天恨不得他可以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此刻她明明可以装作没看见的、没遇到的,但她好没有办法做到。
如今的他,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她怎么能看见当作没看见,就此不管呢?算了,再去瞧瞧,然后把他这个问题扔给大哥他们吧。他那群兄弟,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他照顾得很好。到时候她便也不会这般胡思乱想、心烦意乱了。
想到此,蒋正璇抓了件大衣便出门了。
秋日的清晨,浓雾弥漫,已经颇有萧瑟冷意了。聂重之住的那个小区离她的酒店并不远,蒋正璇按着昨晚的记忆,很快便到了聂重之的楼下。
他不知道醒了没有?万一醒来,她该怎么面对他?蒋正璇踌躇了许久,方下定决心上楼梯。
大门还是她昨晚离去时那微敞模样。这样子的屋子,估计连小偷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正常人呢。所以关不关门,确实也没区别。
蒋正璇如昨晚一般隐在角落里,悄悄探出头打量屋内。
厅里的聂重之依旧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不知是睡死还是醉死了,半天没动静。
蒋正璇大着胆子一点点地靠近了铁门,才一走进,一股难闻的异味就扑面而来。这夹杂着霉味馊味的奇特味道令蒋正璇几欲打嗝作呕。
这样的屋子,以往就算是出钱,他也不会把脚迈进去的。
蒋正璇试着轻轻推开铁门,只听到细微的一声“咔”,铁门不知碰到了屋里头的什么东西。大约是形同做贼的缘故,蒋正璇被这小小的声音吓得心口一缩,她赶忙蹲下身子,凝神屏气,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屋内状况。
只见沙发上的聂重之依旧毫无反应。蒋正璇松了口气,猫似的弯着腰,踮着脚尖,跨进了屋子。
沙发上的聂重之蜷着身子,睡得正熟,对她的靠近浑然不察。
消瘦的脸颊,灰白的脸色,油腻的长发,浮肿的眼袋,青青的胡子碴……眼前这个人,对蒋正璇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如许。他真的是聂重之吗?
蒋正璇记忆里头的那个人,长身玉立,气度不凡,高鼻剑眉,眸子永远黑黑亮亮的,仿佛世界上最闪耀的黑钻石。完完全全不是现在这样子的!
在酒店的时候,她为他方寸大乱,不能自已。可到了这里,看到了他,看着满屋子的杂乱无章,她更加烦乱不堪了,完完全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还是打电话给大哥,让他来解决这个难题吧。蒋正璇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去,才跨了两步,一只脚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了清清脆脆的一声“咔嚓”。
她一低头。完了,踩到啤酒罐了!这么大的动静,聂重之只要不是醉死,肯定会察觉到的。再说了,就算他昨晚醉死了,现在也该差不多清醒了。蒋正璇颓然闭眼,恨不得剁掉自己的脚。
沙发上一直静静躺着的聂重之倏然睁眼,似被已经亮堂晃眼的光线刺痛了眼睛,他皱着眉头闭眼。过了几秒,再度睁眼的聂重之整个人似乎傻掉了。他呆了片刻,愣愣地看着蒋正璇,难以置信般地眨着眼,居然又直挺挺地再度躺下。
蒋正璇就这样看着他奇奇怪怪的动作。
趁了这机会,正好出去,如果他清醒了,怕是走不了了。屋里的垃圾实在太多,在往门口的过程中,“啪嗒”一声,她不知道又踩到了什么。
这时候的聂重之仿佛才真正清醒了过来,霍然睁眼,整个人鲤鱼打挺般地站了起来。然后,石柱般地伫立着,与她面对面。
在与她对视的一刹那,聂重之眼里有明显的惊喜,可是很快,不过一秒,所有的情绪便已经隐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冰冷之色。他冷冷地瞧着她,毫无温度地吐出一个字:“滚。”
蒋正璇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恍若未闻。由于距离近,她瞧见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红肿浑浊,哪里还有过往的半分影子。
蒋正璇心头百味杂陈,一时竟迈不开脚步。
聂重之随手抓起身边的某物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给我滚。”“啪”的一声重响,一罐啤酒砸在了她脚边:“滚出去。”
蒋正璇还是怔怔地瞧着他,似被定了身一般。
聂重之又抓起一罐啤酒,重重地砸了过去,吼道:“滚,给我滚。滚开,给我滚出去,滚。”他似疯了一样,啤酒罐一个接一个地砸了过去。
蒋正璇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砸过来的物件,都砸在她脚边,精准地连她的衣服都未擦到半点。
蒋正璇一直在赌,赌自己的感觉。她感觉到眼前的聂重之会跟上次在医院里掐她那次一样,就算他再恨她,他最后都不舍得真正伤她的。
以他的力度,那个时候若是真想掐死她的话,不过数秒,她早就挂了,哪里还有时间等人找来镇静剂,然后往他身上扎一针呢。只是这么一个浅显的事实,她亦是到纽约后才恍然明白的。
最后一个物件“哐当”一声滚落在了脚边。
蒋正璇心里泛起了强烈的苦涩,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赌对了!他就算再恨她恼她,却从未舍得真正伤害她。
聂重之忽然大步上前,抓着了她的肩膀往门口处推:“滚,给我滚出去。”
酒味,浓重的酒味还有他身上的异味,交织在一起。他到底有多久没洗澡了!这段时间他就是这么自暴自弃地过来的吗?!
蒋正璇背后抵着硬硬的门框,怔怔地瞧着他,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酸楚了起来,眼睛辣辣地,像是有东西要流出来了。
在聂家,听说他父亲原本因为内疚,起初几年还是蛮疼他的,可他因为母亲的缘故,一直不肯与父亲亲近。到了青春叛逆期,更是与父亲对着干,再加上万淑萍的煽风点火,父子关系渐渐水火不容。
跟所有的世家子弟不同,他在美国所有的课业都是在半工半读下完成的。他在美国的时候,就靠着自己一双手,开始做程序设计。第二年的时候,已经成功设计了一款最新式的播放器,之后,包括微软在内的公司都想把他揽至旗下。学成归国后,他创立My.Life这个社交网站,横扫整个国内。高峰时期网站人数超过五个亿。他没有靠聂家一分一毫,自己白手起家创立一个My.Life这个神话。
如今,这个神话破灭了。他直接从云端跌落谷底!
多少人眼睁睁地在看他这个活笑话。
原本的话,除大哥等人,他还是有很多人围绕着他的。可是现在,真的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个世界上,唯独他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阵毫无来由的心疼,闪电般地击中了蒋正璇。
蒋正璇缓缓地伸出了手指,一点点地向前,触碰到了他憔悴不堪的脸庞。他那么消瘦,脸色白得像张纸,头发乱蓬蓬的又脏又臭。流浪汉或许还比他好些。
聂重之的神色本是复杂难辨,但她的这个触碰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他眼中有了别样的情绪,忽如触电一般,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手一把推开:“滚,滚开,别碰我。”
聂重之他受伤了,他受了很重的伤。他用这种疯狂来掩饰。
蒋正璇环顾四周,不知怎的一股冲动,她弯腰拿起了墙角边丢着的购物袋,开始捡地上的垃圾。
她才捡起了一个塑料打包盒子,聂重之便冲了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袋子,恶狠狠地朝她吼道:“谁让你做这种事情的!谁让你做这种事情的!滚开!”
“滚,你给我滚出去。”
“滚啊!我不要看到你。滚!给我滚出去!滚!”
“滚!”
蒋正璇哀伤悲怆地凝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得紧却又熟悉得紧的聂重之。她不知道怎么了,以往她从来不懂他的,但此时此刻的她却奇怪地明白并理解他此刻的反应。
他不想让她看到现在的模样!
聂重之受不了她这样子的眼神,猛地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抵到了墙上,面色狂戾,红着眼,狂乱着道:“你不走是不是?你不走是不是?我叫你走你不走,是不是?”
她咬着唇,还是用那种眼神在看着他。
聂重之烦躁得无以复加,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莹润的红唇上。
下一秒,聂重之的唇毫无预警地重重压下,又狠又重地吸吮着她的唇瓣,甚至是咬住她的嘴唇,强迫她张嘴。她吃痛张口,满嘴都是他的酒味、异味。这样子激烈的吻,根本不让人呼吸。过往的记忆潮水般地涌了上来,蒋正璇挣扎着,用手狂打着他。
不知是不是她打中了他的脸,聂重之吃痛清醒了过来,猛地放开了她,瞪着她吼道:“走不走,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试试!”
他想把她吓跑!他不想让她见到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蒋正璇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可是她就是这样子的觉得!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里的悲伤同情一览无余。她在可怜他!她居然在可怜他!
聂重之被某物重重刺中了心脏,从未有过的难堪让他疯狂得如同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疯一般地道:“滚,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蒋正璇被他重重地一扯,踉跄地撞到墙上,但她还是默默地、隐忍地、不吭一声地看着他。聂重之瞧着她,忽然嘴角一勾,邪邪气气地笑:“你还不走是不是,你可怜我是不是?”
聂重之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她,手指缓缓地扫过她的脸,那股邪气愈发浓烈了起来:“你可怜我是不是?那你索性可怜我到底怎么样?”
他这样的笑容她并不陌生,蒋正璇后退了一步。
聂重之的脸猛地压了下来,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他手开始熟练无比伸揪扯着她的衣服。
他居然想做那种事情!这个王八蛋!亏她还在心疼可怜他!蒋正璇踢着他,怒喝道:“聂重之,你放手,你放不放?”她被他的唇齿堵着,漏出的只是暧昧不清的“呜呜呜”之声。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反而魅惑得酥人。
蒋正璇大衣里只穿了一件衬衫和及膝的薄羊绒裙,过往两人亲密过无数次,聂重之很快便成功地扯出了衬衫的下摆,手如同游蛇一般地钻了进去,沿着温软滑腻的肌肤四下游走。
蒋正璇怒极恨极,“呜呜呜”地挣扎,像是被逼疯了的小狮子,手狠狠地揪着他的头发,抓着他的脸,抠着他的耳朵,可是仿佛抓打在墙上一般,眼前的整个人竟毫无痛痒。
他只略略地放开,旋即又重重地压了上来,疯了一般:“我让你可怜我!我让你可怜我!”下一妙,蒋正璇“啊”一声呜咽……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蒋正璇,我叫你可怜我,叫你可怜我!”
身子太久没被人这样亲密地分享过,蒋正璇痛得咬住了他的肩颈处,毫不留情地狠狠咬。这些年来,这样子的肢体纠缠,一直只有他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啃咬,聂重之的动作顿了一顿,渐渐温柔了起来。痛意渐渐退去,又涌上那种描绘不出的感觉,似舒服又似难受到了极点……最后的时刻,聂重之的唇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喃喃出几个字。可是极轻,加上那个瞬间欢愉的万劫不复,蒋正璇意识漂浮,根本没有听清楚到底是什么。
蒋正璇回神的第一瞬间,推着他,扬手便打了过去,冷冷地道:“聂重之,你成功了。”聂重之怔了怔,不躲不避,任她的手重重地落在脸上。她因恨到极处,用了全力,力道自然不小。“啪”的一声肉贴肉的声音,聂重之左脸上泛起了红红的五指痕迹。
蒋正璇飞快地整理好衣物,转身冲出了屋子:“聂重之,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可怜你了。我这两天就离开这里回洛海,随便你怎么样!”
聂重之一个人怔怔地待在原地,半晌后,他回了神过来,大步霍霍地冲出了屋子,一直到了楼下。蒋正璇的身影已经瞧不见,找不到了。只有夜色漆黑,似一团的黑色丝缎,冰冷无声地将他包裹其中,而后渐渐勒紧。聂重之几近窒息。
她走了,真的走了!
这样子以后,她再也不会过来了,再也不会看到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了。
聂重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屋子,他抱着头在一地凌乱不堪中坐了下来。
哈哈哈,多好,他达到目的了。
在医院那个冰冷的房间里,他第一次知道真正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他发誓,这辈子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忘记。他一定会的!
就算发了誓言,他还是不断不断地想起她,想起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他开始学着用各种手段来麻痹自己。那样的话,便不会想一次痛一次。
渐渐地,渐渐地,他开始学会了不再想起。
方才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看到她的那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做梦了。
于是,他颓然闭眼。再度传来的踩踏声,令他清醒地意识到,屋内绝对有个人。
真的是她!那个魂牵梦绕,恨之入骨又想念入骨的蒋正璇!
那一刻,欢喜像是海啸,排山倒海地朝他冲来。可才欢喜了一秒,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根本无法见人,更不要说见她了。不,他不要让她看到自己这样子。无论谁看见都可以,就是她不行。
现在他终于如愿地把她赶跑了。
一片静谧之中,聂重之忽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某些物体沿着眼角悄悄滑落。
聂重之拿起了脚边的酒罐,“咕咚咕咚”地往嘴巴里倾倒。醉了就好了,醉了以后,心脏这个位置就不会一抽一抽地疼痛了。
醉了就好!
醉了,就会忘记所有的一切了。
醉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