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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我们总算安全地回到一源斋。来不及休息,我把店里的老少爷们儿凑进屋里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胖子听完尤塔镇之行的见闻后,直呼憋屈。
“老胡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就冲他们那缺德的操行,怎么着也该大干一场,叫那群瘪孙好好见识见识镰刀和大锤的力量。”
“行了吧,还好你小子没去,净添乱。”
“我说的是实话,不爱听拉倒。”胖子又问,“那这位老大哥怎么办?咱总不能把他一人撂这儿等死吧?”
这个问题使众人陷入沉默。薛二爷最先打破了沉默:“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依我看,先从杨先生留下的文书开始调查比较实际。你们带回来的手写书里很可能藏有相关线索。听说其中有一本无字天书?”
“对,”我回忆说,“薄皮书里一个字都没有,另外一本Shirley杨已经着手翻译了。”
薛二爷沉吟道:“既然是套书,那必然有联系。我有几位朋友,专攻文字加密。薄皮书的事可以托他们把关,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只是不知道杨小姐那边方不方便。”
Shirley杨豁然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回头我亲自把书送过去。”
短会过后,我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各自忙活起来。
三天后的一个晌午,薛二爷笑盈盈地通知我们,无字书的破解有了巨大突破。那是一本经过特殊处理的加密日记。其中大部分篇幅都是用格拉玛文撰写的。转录工作已经进行完毕,下面就等Shirley杨接手翻译。我们几个对格拉玛文一窍不通,只能靠Shirley杨一个人通宵达旦地赶工。我对此十分内疚,就主动请缨给杨参谋长站岗、放哨、打下手。烦琐的文书翻译工作历时数周总算初见成效。四眼替我们做了后期筛查工作,最后整合出一份简短精准的文献报告。揣祖山的故事被证实是真实存在的。在鹧鸪哨的描述中,两人曾经为了寻找血液病的源头,通力合作盗过不少墓。后来揣祖山忽然失踪,再次出现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并留有一只包裹整齐的锦盒,声称自己大限将至,希望寄存此物以待揣家后人来取。鹧鸪哨不作他想,当场接受了老友的委托。叫人纳闷儿的是,从那之后揣祖山便人间蒸发,再也没有消息。
时光流逝,鹧鸪哨信守承诺,一等就是二十年。但揣祖山杳无音讯,更别提什么后来。不久之后,鹧鸪哨迫于无奈移居美国,他曾犹豫要不要打开锦盒一探究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恪守约定,打消了拆封的念头。为了避免自己做出有违道义的举动便将锦盒束之高阁。从鹧鸪哨的记录中,我们并未找到更多关于揣祖山的描述,而关于锦盒的故事也戛然而止。
老揣满心欢喜地握起我的手,眼中含着激动的泪水:“总算有希望了。我就知道还有希望。”
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搜寻工作变得相对轻松了许多。Shirley杨找来了捐赠清单,接着又去了杨教授以前的实验室。最后终于确定了锦盒的下落:威廉博物馆。
这是一家私人性质的博物馆,馆藏丰富,最近几年刚刚落成。我们联系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方十分客气,表示愿意送还锦盒,但是双方必须当面签署相关文件。四眼拟定了一份合同,两边约好了日子,定在一源斋举行交接仪式。
交接当日,两排闪亮锃黑的小轿车齐刷刷地停在了一源斋门外的小广场上。
“哟,怪气派的啊!送个盒子搞这么大排场。”胖子拍着我的肩膀问,“演讲稿你背熟了吗?一会儿可别跟老外面前跌份儿。”
“笑话,不就签个收据吗?跟批发白菜一个道理。老子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几个洋鬼子?哎,四眼,我一会儿说中文啊!你随便翻译一下,意思对了就行。”
秦四眼替我整了一下领带,笑道:“还成,人模狗样,挺像那么回事。”
Shirley杨捂着嘴偷笑。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摇大摆地从黑色的轿车里走了出来。
四眼的脸一下就绿了,瞪着眼睛问我:“哪儿来的?他怎么来了!”
“操!邪门了。”胖子指着对面的人喊道,“你小子瞎凑什么热闹,哪儿来的哪儿滚,这里不欢迎你。”
“呵呵,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哪位约了本少爷,锦盒不要了?”王大少摘下墨镜,慢悠悠地走到我们面前,“哥儿几个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和我通电话的人是你?”四眼沉着脸迎了上去,用身体将他挡在门外。
小王八比四眼矮了半头,他侧着头,挑着眼角说道:“我也纳闷儿啊,秦大律师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
“威廉博物馆和你什么关系?”
“笑话,小爷英文名叫威廉,你觉得什么关系啊!”
我心说这下麻烦了,遇到谁不好,非摊上这么个棘手货。王家跟我们不对盘,整个唐人街都知道。现在软肋落在人家手里,恐怕又要节外生枝。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小王八笑得比七月里的太阳还晃眼,“那我可回去了,后会有期。”
Shirley杨推了我一把,我只好硬着头皮道:“过门是客,王少既然来了,那就里边请吧。”
“对嘛,还是胡爷懂规矩。”小王八招了招手,两个贴身保镖拎着手提箱一前一后跟了上来。
胖子瞄了一眼,悄声问我:“不对劲啊,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姓王的孙子。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安排好的?”
老实说,我心里其实没底。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如果这次又是王家暗中布局,那美国真心没法再待下去了。谁受得了三天两头被同一拨人算计啊?我扭头问Shirley杨意见,她爽快道:“咱们找的是锦盒,先拿到手再说。”
进了花厅,王清正一改油嘴滑舌的嘴脸,颇为严肃地坐了下来。他身边的保镖将手提箱搁在桌上,然后默默地退到了门外。
大门一关,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我给他上了一杯茶,然后直接摊牌道:“东西我们要定了,条件你开。”
王清正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份文书:“电话里已经谈得够清楚了。既然是杨老先生的遗物,我们博物馆愿意无偿归还,相关文件都在这里,谁签字?”
我拿起文件夹,交给四眼检查。他皱着眉头前后翻了好几遍,然后又送回我手里。
王清正打开另外一个手提箱,推到我面前:“编号527,学名:镇库黑陶纹蛟瓶。半年前并购斯里洛瓦博物馆时所得。我的研究员已经做过相关调查,锦盒里装的是一个有两千年历史的黑陶瓶,不过它的具体功用还未查明。研究报告就附在文件后边,你们谁来验收?”
Shirley杨戴上手套,熟练地打开了锦盒。通体乌黑的小陶瓶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注意到瓶底刻有一幅十分眼熟的图样,与老揣随身携带的古币上的花纹几乎一模一样。可以肯定这件东西就是我们要找的遗物无疑。
签过字盖完章,小王八慢悠悠地站起身,带着手底下那群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一源斋。
胖子摸着脑袋纳闷儿道:“这事忒邪乎啊!老王家的人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良心了。你说陶瓶会不会有猫腻?”
我心里其实也没底,不过东西已经到手,就算他翻脸,咱们也不怵。Shirley杨抽出附页中的考古明细开始翻看。我对传说中的镇库陶瓶十分好奇,瓶子通体黑亮,左右有两只蛇蟒瓶耳,封口处上宽下窄,瓶身整体呈椭圆状,高约一尺三寸。我拿起陶瓶隔空晃了晃,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是空的。
揣祖山在信中再三言明,他在镇库古城中找到了能够治愈鬼眼诅咒的东西。可眼前的小瓶子横看竖看不像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瓶里装有灵丹妙药,难道还能藏着其他秘密?
我试着打开瓶口上的封泥,没想到那鬼东西粘得贼紧,抠了半天,连屁大的缝隙都没找到。
胖子也凑上来研究,他指着瓶底问:“哎,我见过啊这图样。就,就那个!”他激动地拍着大腿,“叫什么来着,舒师傅家那座山里,你们还记得吗?”
“舒师傅?我怎么记得是老揣带来的那枚古币。”被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回忆起在犰狳洞里找到的尸体,背包里似乎确实出现过相同的异文图样。
不会这么巧吧?原本天南海北毫不搭噶的两件事,现在看来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们有谁听说过镇库这个地方?”Shirley杨的提问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和胖子面面相觑,压根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Shirley杨提笔圈了几段文字:“陶瓶的来历果然和鬼洞有关,你看看这里的坐标和环境描写,是不是很眼熟?”
她在纸上做了简单的中文标注,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片地形。“这片古城的位置与精绝国相仿,离鬼洞十分近。怎么,这只黑耳双蛟瓶是在那里出土的?”
“上面提到一处叫作镇库的沙漠绿洲,我对当地的历史地理不了解,不过如果这份资料属实,外公的套书里应该有相关记载。咱们去找薛二爷,他在古玩界纵横多年,说不定曾经见过相似的物件。”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先通知老揣要紧,估计他都快急疯了。”
听说顺利找回了父亲的遗物,老揣乐得眉开眼笑,捧着黑陶瓶死活不愿意撒手。我懒得管他,倒是对附录中提到的沙漠古城镇库十分好奇。薛二爷最近一直在帮我们翻录鹧鸪哨的薄皮套书,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老人家正戴着老花镜,手里握着毛笔。我见满桌的小楷,就问他写了些什么。他笑道:“闲着也是闲着,红皮书的内容已经抄得差不多了。有几段特别有意思,待会儿咱们聊聊。我听花厅那边动静不小,锦盒找回来了?”
我把小王八送锦盒的事给薛二爷这么一说,他也啧啧称奇:“我和王浦元打了半辈子交道,这绝不是王家的作风。也罢,既然锦盒已经拿回来了,还怕他再耍花招?”
老揣怀抱陶瓶钻进了书房,见我们都在这里,兴奋道:“多亏了各位活雷锋,我们揣家有救了。”
“你先别急着道谢。咱们还没搞清楚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急不急,我回去再看也行。在你们这里白吃白喝待了这么久,家里老婆孩子也该惦记了。我打算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你做人不地道啊,老揣!”胖子吆喝道,“来的时候死皮赖脸求着我们帮你找锦盒,现在东西到手,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人。你胖爷爷批准了吗?再说了,几千年前的东西,你知道它过期了没有?”
老揣半信半疑地晃了晃陶瓶:“怎么好像是空的?听不见响啊!”
“我早试过了,里面好像真没装什么东西。就是个空瓶。”
“空瓶?”老揣瞪大了眼睛,“那,那一个空瓶子要怎么治病?”
我对他解释说,黑耳瓶刚到手,附录里边尽是些洋文,咱们正在研究,暂时还没看出端倪。如果真想知道瓶子里的装了些什么,不如现场打开。
“那,那怎么行!”他护在黑耳瓶面前,“万一宝贝飞了怎么办!你说开就开?我不同意。”
“哎呀,你不要这么古板,打开看看又不会少块肉。你爹的遗书里也没提陶瓶的事,说不定它就是个普通的古物。”我说着伸手去取黑耳瓶。老揣当场跳了起来,大手一挥死死地护住了黑陶瓶的底座。我一手揪着瓶耳,一手扣住瓶口:“别抢别抢,这玩意儿我拿了也不能当饭吃。不就看看嘛,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你先放手!”老揣仰着脖子,“这是我们揣家的东西!我下半辈子就指望它了!快放手!我要翻脸了!”
我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只好就此作罢。不想刚一松手,老揣那头就“砰”的一声摔了个大跟头。
“松手不早说!”他摸着屁股爬起身,话才说一半,脸色陡然变得狰狞起来。
眼尖的Shirley杨惊叫起来:“陶瓶碎了。”
巴掌大的黑陶瓶碎得四分五裂,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傻了眼。不知从何刮来一阵大风,屋子里霎时间卷起了扑头盖脸的沙子。我眯了眼,挥手直喊关窗,其他人反应不及,纷纷捂住了眼鼻。眨眼的工夫,沙尘散去。薛二爷咳嗽了半天,Shirley杨忙上前给他扶背顺气。胖子吐了好几口唾沫:“啥玩意儿,呸!呸!吞了一嘴沙,呸!呸!”老揣愣在原地,望着满地的碎片发呆。我眼睛都揉红了,捡起碎片称奇:“怪了,难道瓶子里装的是黄沙?”
老揣抖了寒战,揪着我大喊道:“胡八一你这个浑蛋。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宰了你,我要宰了你!”
“冷静,冷静!”我钳住了老揣的手,努力说服他,“一罐沙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它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你放屁!我亲爹还能坑我?老子告诉你这事没完,我,我,我……”他喊着喊着,忽然冲出屋子,不知道要去干吗。
Shirley杨板起脸死死地瞪着我。我说:“冤枉啊,老揣他自己没端稳,没想到那玩意儿这么不禁摔。”
“你快气死我了。”她白了我一眼,然后蹲下身收拾残片。胖子不以为然:“碎都碎了,大不了赔他一个差不多的呗。实在不行,咱给他用糨糊粘回去。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手工活儿可细致了,劳作课经常拿小红花。”
薛二爷喃喃道:“为什么是黄沙呢,瓶子里装的为什么会是黄沙……”
我见他神色不对,似乎另有隐情,急忙上前询问。他抽出最近抄录的套书,指着其中一页宣纸说:“都过来看看,这枚钱币的图样,咱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那是一张拓印的石墨图,图中央印有一枚拳头大小的古币,外方内圆,整体呈菱形。古币正面刻有异文,背面则嵌着双蛇盘顶纹,与我们在犰狳洞中找到的标记不谋而合。
“这是揣先生带来的古币,我整理资料的时候顺便带了一份。如果我猜得没错,它应该是一枚镇库钱。”
镇库钱我们都知道,通常的官炉钱场在开模铸币之前,会优先铸造一批大型超重的钱币用以辟邪,也就是俗称的压厌,属于钱库专用的押胜品。
“那这枚镇库钱,和我们要查的镇库古城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这枚镇库钱应该是从当地出产。我稍微做了点调查,在塔克拉玛干深处确实有过一座绿洲,名为镇库。但史料记载并不全面,并没有找到太多关于它的描述。你们上次在犰狳洞里找到的资料与之牵连颇广,如果能把那本文献研究透彻,对镇库币的调查可能会有帮助。”
听闻精绝附近有一处古城被起名叫作“镇库”,我们都很好奇。胖子首当其冲地问:“那这地方是不是盛产钱币,相当于古国的造币厂?”
薛二爷点头称赞:“不错,史料记载中镇库确实隶属于精绝,当地矿产资源丰富,又靠近绿洲。‘镇库’一词的由来可能与之有着密切的联系。”
“那可就怪了。揣老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镇库,最后就偷出来一罐子黄沙?”我掂量着手里的碎瓷片,想从薛二爷那里找到答案。
这时,老揣忽然破门而入,手里举着两把菜刀:“你这个孽障啊!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连正面都没瞧上就叫你给砸了。胡八一,我跟你没完!”
“你说话可得负责任,”胖子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什么叫连正脸都没瞧上。大家伙可都看得真真的,不就一捧黄沙嘛,风一吹飘得满屋子都是。你要是稀罕你去工地里挖呗,有什么好金贵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话不能这么说,”薛二爷分析道,“瓷瓶底部的花纹我们已经比对过了,与镇库币上的图样不谋而合。如果不是攸关生死的东西,相信揣祖山也不会轻易托付给鹧鸪哨保管。如果遗书中的内容属实,我想这瓶神秘的沙土就是揣祖山信中所写的关键,或许能够抑制鬼眼发作。”
老揣听完丢下菜刀,大步上前从我手中夺过瓷片捧在掌中。瞧他一脸欲哭无泪的神情,我心说这次闹大发了,搞不好要出人命。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麻痹大意,非要当场打开瓷瓶,也不会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行了,飞都飞了,哭也没用。这事我管,而且管到底。”
“你说得轻巧,”老揣歇斯底里地吼道,“什么都没剩下!一粒也没给我留!你拿什么管!”
“我们去镇库。”Shirley杨斩钉截铁地说,“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揣先生的时间宝贵,祸是我们闯的,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
重返沙漠的计划迫在眉睫。胖子跃跃欲试,他说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早就痒了;何况我们几个都有沙漠探险的经验,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寻找镇库古城应当易如反掌。
老揣坚持同行,尽管他的健康状况本不适合参与长途颠簸,但他反复强调自己时日不多,如果非要死,宁可死在路上。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回绝他的要求,这次搜寻时间紧迫,医生诊断说老揣的病情已经步入晚期,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将会逐渐丧失行动能力,直到最后全身血液凝固而死。
为了尽早上路,我们没有携带任何行装,一路直奔新疆而去,补给和装备全部托由分店的工作人员沿途接力传送。经过三十多个钟头的连夜跋涉,一行四人终于顺利抵达了塔克拉玛干的深腹地区。
再次返回沙漠,我们三人感叹良多,想起曾经牺牲在这片黄沙中的考古队员,一路上众人都默不吭声。老揣是第一次进沙漠,兴致很高,不知道出于亢奋还是恐惧,总之就没见他歇过嘴。
行程紧、任务急,我们也没有心思做伪装。向导拉姆大妈一脸了然地向我打包票说:“小伙子,你们这样的队伍,我一年要带三四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信封够厚,在沙漠里真主是不会多问的。”
我懒得解释,承诺安全抵达之后再包一个吉利封。拉姆大妈赶着驼队,笑得格外喜庆。老揣警惕地说:“露财不是好事。”我只好安抚他:“大妈已经把我们当成盗墓贼了,谈好价钱才能常来常往。她一家人都住在当地,你借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黑吃黑。”
“你查得还挺仔细。”
“吃过亏,苦怕了。我们时间紧,没必要跟她兜圈子。都说开了,人家也放心。”
Shirley杨和拉姆大妈不断地核对地图、调整路线。当夜我们在戈壁扎营时,她满脸凝重地走到篝火边上找我谈话。
“找古城的事不好办。”她一开口就把我给难住了。我们手头有精确的坐标图以及文献资料,来的时候早就做足了功课,我闭着眼睛都能把镇库城描出来,实在不明白Shirley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胖子原本靠在骆驼堆里休息,听见我俩说话,他揉揉眼睛凑了过来。Shirley杨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图纸铺在我们面前:“晚饭的时候我找拉姆大妈核对过路线,她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处绿洲,建设兵团两年前在那里落脚,如今已经被开发成一处中转枢纽。附近村庄的居民、沿途的商队都会集中在那里交换物资、整顿行装,说白了就是一处闹市。”
胖子听呆了,老久才反应过来:“我操,那我们要找的古城呢,被他们拆了?”
始料不及的变数,让我脑门儿一阵发胀。我看了看拉姆大妈休息的方向,她靠在驼峰上似乎已经熟睡。Shirley杨大概看出我的意思,又接着说道:“该问的我都问了,她说从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古城遗址,不过根据咱们的描述,八九不离十,要找的就是那个绿洲没错。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咱们明天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
老揣在篝火前睡得正熟,我无法想象明天他会有什么反应。“明天进了绿洲再说,如果绿洲当真建在古城遗址上,那当初改建翻新的时候多少会留下痕迹。拉姆大妈不知道,不代表当地居民也不知道。老揣那边交给我来沟通。”
聊完之后,我们又开始推测古城消失的原因,最后越聊越离谱,连神迹鬼谈之类的理由都扯出来了。我一夜没睡,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断思考着关于镇库城的事情。从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它的地理区位异常优越,在精绝历史上也占据了显赫的位置。但相关史料,包括在精绝国本身流传下来的文献中,关于它的记述少得简直可怜,仿佛被人有意抹掉了一样。就连在鹧鸪哨留下的两本薄皮书中,虽然有大量涉及格拉玛族的参考笔记,但事关镇库城的存在也是只字未提。他到底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座古城的存在,抑或是与前人保持着某种默契,我们不得而知。望着鱼白色的天际,我逐渐有了倦意,天快亮的时候反倒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次日我被他们摇醒,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已经进入了沙漠深处。拉姆大妈给我准备驼奶茶:“今天顺风,午饭前就能到绿洲,早上少吃一点,中午丰盛呢。”
老揣骑在驼背上,脸色蜡黄,闭着眼一言不发,早就没了前几日的兴奋劲儿。胖子问他:“怎么着,昨天没睡好,想家了?”
“晕,我晕……”话说了一半,他就没力气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靠在驼峰上。
“太新鲜了,”胖子呵呵大笑,“听过晕车晕船,头一次见着大活人晕骆驼的。咱都进来好几天了,你怎么今天才晕啊?”
老揣的面色越发难看,轻轻地摆了摆手,连搭话的力气都没了。Shirley杨看了我一眼,问老揣要不要先休息。他睁开眼睛,艰难地开口说道:“不怕,等到了地方就好了,咱们走吧,别管我。”
我原本想和他聊聊古城近况,又害怕他受到刺激病情恶化,最后只好随口安慰了两句,提醒大家全速前进。
伴随着景物的变化,逐渐有一些绿色植物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脚下的黄沙也逐渐浅薄湿润,这是接近绿洲的标志。拉姆大妈扯开防沙巾,向我介绍说:“绿海一号枢纽就要到了,两年前才开发,如今是南线小径上最热闹的中转站之一。”正说着,不远处的戈壁上传来了阵阵脆耳的驼铃声。大妈笑道:“真热闹,估计是大商队。”
我举目望去,果真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驼队沿着戈壁外延朝着绿洲前进。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几个白色的小点不断地向我们挥手。我心里忍不住犯愁,原本以为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一座被人类遗忘的千年荒城,现在可倒好,跟赶集一样人来人往。
“嚯,城墙上还有拿枪的,玩真的。”胖子摘下帽子,四下望了几眼。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城头上果真有几个瞭望点,握枪的警卫兵头戴钢盔守在塔楼里,远远一看特别抖擞精神。
我问向导:“绿洲上是不是出过事,哪儿来这么多警卫兵?”她牵着骆驼,一边向路边摆摊的熟人打招呼,一边笑道:“建设团的兵营就在前边,绿海建设还没结束呢,哪能说走就走。”
我们绕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沿途不少商贩都热情地捧上瓜果和土产。拉姆大妈一一谢绝。她偷偷对我说:“这个地方的规矩,不想买的东西坚决别碰,碰了就是你的东西啦。”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没人管?”
“这里是沙漠中央,连真主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她犹豫了一下,压下声线又问,“大妈带过这么多队伍,你们一看就和那些野路子不一样。要是有困难尽管说,大妈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回绝了热心的拉姆大妈,找了一处歇脚的地方,将说好的红包塞进了她手中。她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们真的是来旅游的?”
胖子反问道:“那您觉得我们应该是来干吗的?”
大妈迟疑地点点头,立刻数出几张毛主席:“那钱算多了,给普通游客带路可要不了这个价。”
我们推托了半天,最后大妈腼腆地收回了红包,作为交换,她将佩刀送给我做了纪念品。那是一把上好的英吉沙小刀,羊角做的刀柄上嵌有银片和绿柱石,钢制的刀身边缘刻有一串经文,大致象征幸福长寿。我大方地收下了佩刀,并向大妈保证回程的时候还找她的驼队带路。
告别了向导,老揣不再拘束,搁下手里的茶碗向我询问下一步动向。
“暂时没线索。得上街找人打探,最好能从兵团入手。他们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如果真有遗迹,那开垦建设的过程中不可能一点发现没有。当然,咱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分头找,我先去街上转转。”老揣没有表现出一丝沮丧,他挎起腰包离开了茶馆。
胖子不甘落后,也跟着站了起来:“来的路上,我看见巷子里有一排古董摊,我去那儿打听打听。”
我叮嘱他:“回头还在这个茶馆碰面。你看着点老揣,估计他心里不好受。”
胖子嫌我啰唆,二话不说就追着老揣走了。Shirley杨叹了口气,收起日志:“能找的文字资料都找过了。我们去兵营附近打听一下。希望早日找到突破口。”
我仔细一想,眼下的确没有其他靠谱儿的办法。两人来到街头,走走看看;转了半天背包鼓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一条没捞着。
“绿海大部分居民都是最近才迁移过来的,对当地历史还没咱们熟。城里既没有档案馆也没有博物馆,看来只能按你说的,去兵营里找。”
“这好办,我和胖子都是退伍兵,待会儿我们带着慰问品去,就说是来寻战友的。”
Shirley杨白了我一眼,估计觉得计划不够周详。我忙说不要紧,部队就是一个大家庭,甭管哪个番哪个营,扯着扯着就能拉上关系。我当初在工程队的时候,也曾经参与过戈壁开垦项目,一准儿能套出话。她半信半疑,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跟我一起去找胖子。
我们来到胖子口中说的那条小巷,还没靠近就见巷口堵满了人,外三层里三层,尘土飞扬,人头攒动。
“我说这位哥们儿,你可不仗义。胖爷爷钱都给了,你半路跑出来撒什么野!”
一听是胖子在里边跟人吵架,我和Shirley杨拨开人群,急忙钻进了巷弄里。临街的小摊子上,陶器、玉石撒了一地,胖子正和一个身穿旧军服的小伙子拉扯。旁边围着几个戴毡帽的人,其中一个翘胡子大叔不断地试图将两人分开,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正在劝架,瞧架势应该是摊主。
我大步走上前,一把将那个小伙子推开了。胖子见了我大声解释说:“这小子不上道,老子买下来的东西,他偏要抢。”
“我给钱,我给双倍。”穿军装的小伙子虎头大眼,看上去二十八九的模样。他伸手掏出钱包,被胖子喝止了:“你小子有毛病啊,老子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东西我已经买了,你出多少钱都没用。”
军装小伙脸颊一红,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但是这片龙骨我找了很久,对我太重要了。你要是愿意转让,一切好商量。”
胖子的脾气我比谁都了解,一般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跟钱过不去,但要是碰到点儿上,那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那个小伙子虽然莽撞,但也不至于让胖子动如此大的肝火。我问胖子怎么回事,他拉开衣角,让我自己看。我这才发现他怀里塞了一块人头大小的肩胛骨,骨头上刻有文字。
格拉玛文?!
我立刻明白了胖子的意图,转身问翘胡子老板:“这种骨头还有多少?我们都要了。”
翘胡子的汉语水平有限,他结巴道:“没有了,没有了。只有这一块,你们走吧,快走,影响我生意。”
军装小伙显然也听见了,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Shirley杨拉着我俩要走。不想对方忽然跳了起来,跟疯子似的抱住了胖子的大腿。我吓了一跳,心说这地方民风也忒剽悍了。
“你找死啊!”胖子抬脚就踹,那人居然不躲不闪,大脸盘结结实实地挨了胖子一脚,顿时溅了满地的血。
“杀人啦!杀人啦!抢劫杀人啦!”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炸开了花,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我们就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胖子从衣兜里掏出龙骨,飞快地塞进了我的背包里。Shirley杨试图维护秩序解释情况,无奈四周鸡飞狗跳,我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更别说她的辩解声了。
“你看,走不了了吧?呵呵!”那小子捂着鼻子,闷声闷气地说,“早点交出来,大家都方便。”他满脸的血,看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时,外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哨声,我估摸着是维护秩序的部队来了。果然,不到半分钟的工夫,人群便散得无影无踪。一队持枪的哨兵,唰唰地走到了小摊前。为首的中年人肩上带杠,他扫视了一下现场,冷冰冰地说:“你们几个为什么要破坏集市上的秩序,谁是带头的,动手的都跟我走。”
翘胡子老板也被扣留了下来。我们五人被抗大枪的哨兵押着,灰头土脸地出了小商品街。
走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了一排大字:绿海建设兵团。我回忆起拉姆大妈的介绍,心说这地方果然新建不久,军警一家,连个像样的看守所都没有,居然直接把我们压进了军营里。
原本以为要将我们几个分开收押问询,不想最后都关进了同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单门独院,屋子周围是一大片胡杨树,隔着操场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宿舍营房。
哨兵刚离开,胖子就抡起胳膊准备找那个滋事的小伙子算账。翘胡子老板见状急忙拉劝:“不要冲动,不能冲动,这里到处都是当兵的,你们别闹事。”
那小子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去,脸上虽然挂了彩,但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司空见惯。
Shirley杨问老板:“他也是兵营里的人?”
“不不不,他是疯子。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文疯子!”
“放屁!我叫龚朝阳,是来做考古研究的!”角落里的人跳上来准备动手,被我一拳打了回去。
“脾气挺急!”我笑了笑,“有你这么做研究的吗?大街上抢人家东西。”
他被我戳中了软肋,略带嗔怒道:“明明是我先看上的,回去取钱的工夫就被抢了!你们不讲道理。”
正说着,矮屋的门“咯吱”一下开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头儿瞪着眼睛走了进来,指着角落里那小子喝道:“龚朝阳!又是你,不想好了是不是!”
“哎哟,惯犯啊!我说怎么那么横。”胖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老头儿转过头来,厉声问:“你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闹事。”
“大爷,在场可好几百号人呢,你问清楚再来,到底谁先动的手。”
“你闭嘴!”龚朝阳站起身,挡在胖子面前,“不许这么跟首长说话。”
我一听这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就给胖子使了个眼色,让他看看再说。小老头儿哼了一声,然后对着龚朝阳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老头儿一口气骂了十几分钟,我耳朵都快生茧了。好不容易等他骂完了。我就上前做了简单的介绍,又让翘胡子老板把事情的始末复述了一遍。
小老头听到一半就点头说:“这孩子的事我都知道,不怪你们。今天的事就算了,一会儿先做个笔录,再派人送各位出去。”
莫名其妙地从军屯里走了一圈,愣是没逮着机会问古城的事,回程的路上我分外懊悔。胖子却十分得意,他翻开我的背包邀功道:“怎么样,哥们儿说什么来着,酒香不怕巷子深。杨参谋你快来看看,骨头上刻的是不是精绝文。”
Shirley杨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块龙骨,她摊开随身携带的文献拓本作对比,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块墓志铭,可惜不全。最后一行提到了‘镇库’两个字,墓主人是一名武将,其他信息还不清楚。”
“回去找那个翘胡子,问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个消息让我眼前一亮,看来揣祖山所说的镇库古城果然存在,此行已经有了重大突破。我们正要出门,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老揣,想也没想就把门打开了,可定眼一看,居然是那个自称研究员的疯小子龚朝阳。
“反了你了!”胖子一见他就来气,抄起茶壶甩了上去。龚朝阳似乎早就有备而来,不等我关门,他侧身一闪晃进屋来,直扑桌上的龙骨。我托起龙骨避开了他的狼扑。龚朝阳狠狠地撞在桌角,摔得震天响。这一摔似乎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整了整衣服,爬起身来对我们说:“抱歉,职业病。”
Shirley杨抽出板凳,给他上了一杯茶:“有事可以慢慢说,你找我们想谈什么?”
龚朝阳腼腆地说:“就是龙骨的事情,我希望各位能让给我,价钱好商量。或者我把我的房子给你们也行。”
我没想到他对这块龙骨如此执着,就问他:“你做的是什么研究,这块骨头这么重要?”
他眼中放着光,滔滔不绝道:“太重要了,你们不知道我找了多久,现在就差它了。说实话,你们这些来旅游的,不就图个好玩新鲜吗?新疆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想买工艺品,我可以介绍。这块骨头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可对我简直比生命还重要……”
“打住,说了半天。你好像对龙骨的来历研究得很明白?”
“那当然,当初在绿海发现第一块龙骨的就是我们考古队,我和我师傅一共挖出二十多块类似的骨头。这地方并非一片无人绿洲,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有过独立的高度文明。哎呀,我跟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懂。总之,它属于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是国家所有,必须上交。”
龚朝阳的话听得我心头一惊一乍,看来这小子就是我们要找的突破口。我顺着他的话头追问:“那考古队为什么只剩你一个人了?我看周围的人对你很不信任。”
“那是他们愚昧!”龚朝阳脸颊一红,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我们打了申请,希望政府能重视,把这里划入保护单位,然后进行大规模勘探。可那群兵蛋子忽然插了一脚,愣说我们浪费自然资源,应当响应国家号召,把绿洲建设成沙漠中的螺丝钉。我们的申请报告被再三驳回,组里的人陆续撤了,最后就剩我和我师傅两个……”
“哦,那你师傅他老人家现在……”
“走了,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