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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董裕的丧事,安盛平则交由福顺承办。
福顺能力强、路子广,不论是选棺木还是雇人下葬都可一手承包,办得稳妥得当。即使后来得了消息的董家派了人来,也找不到一丝纰漏。
对此安盛平甚是满意,特意赏了他十个银锞子,并准他好好休息两日。
于是这晚,福顺领了赏钱,独自一人出了府,不知是要去哪里消遣。他先是溜达到芙蓉阁喝了顿花酒,作陪的是一个与他相熟的姑娘,因这福顺人缘好、嘴巴甜,席间又有两名女子不请自来,与他嬉闹了一番。
而后,他并未在那儿过夜,而是揣着赏银逛了逛夜市,买了些零碎的小物件,这才朝着城南一独门独栋的小院走去。
奇怪的是,他到了屋前未敲门,而是左右看看,见无人路过后,从怀里掏出柄钥匙,打开门,自门缝闪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漆黑,却也能借着月光看出此院落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想来,是久不曾有人住了。
福顺似乎对此处极熟悉,方才还一副酒醉微醺的模样,进了院子却突然一改姿态,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子的一角走去。
黑暗中,传来咕咕的声响,细看才发现,那院子的角落放了个硕大的竹筐,里面养了几只鸽子。
福顺几步到了跟前,伸手从里面掏了一只青灰色的鸽子来。
他先是顺了顺鸽子的羽翼,接着抓起一把谷子喂它。
这一人一鸽就这样处了足有半刻的时辰,福顺才终于从袖口取出个细小的字条,面无表情地绑在了鸽子的一条腿上。
接着,他双手往空中一抛,那鸽子即刻飞起,扇动着翅膀,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福顺唇角上扬,微微一笑,转了身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鸣。
福顺双目睁圆,猛然转身,也顾不上其他,凌空一跃,轻松攀上了屋顶。
不过他到底还是留了心,并未站到屋顶之上,只是扒着屋上瓦片,警惕地探出了半个头。
那声奇异的长鸣过后,夜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微微的风声与虫鸣声,再没有任何声响。
福顺警觉地皱起眉,四下探寻,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突听得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拍掌的声音。
那脚步声他日听夜听,再熟悉不过了,即便不回头,也知那人是故意现身,想给他个好看。
不过打从他来到长乐乡,用了“福顺”这个身份后,他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所以根本不觉得惊讶,反而像没事人一般,从屋顶跃下,轻轻落在了地上。
“公子。”
福顺回身,冲着来人弯腰一揖,表情谦卑,很是恭顺。
倒是那黑暗中的人,表情看起来并没那么轻松,他的脸色极不好,一看便是强压着怒火未当场发作。
“福顺啊福顺,你轻功竟如此好,怎么从未跟我说过?若是说了,我能屈了你的才,只让你干个跑腿的差事吗?”
原来,这自黑暗中走来的,正是福顺的主子安盛平。
“回公子,福顺不才,没什么本事,除了伺候主子,也不会别的。”
“是啊,却不知,你心里那位主子究竟是谁!”
“公子这话说的就见外了,”福顺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已经暴露了身份,所以也不再遮掩,而是直起了身,笑容可掬道,“小的虽是被人派来服侍公子的,但也是为了公子好,从没做过半点对不住公子的事。”
“真没做过吗?”安盛平轻蔑一笑,眼神越过福顺,望向了他的身后。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夜空中掠过,足尖点地,轻轻落在了福顺的身侧。那人身穿一身黑色劲装,脸上围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上挑的凤眼。
由于太过熟悉,纵使对方蒙着半张脸,福顺也知此人正是安盛平的贴身侍卫安广。
“安大人,”福顺点头,“您也来了。”
安广面无表情,也未摘去脸上的黑布,而是将手伸进怀中,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活物。
那是只青灰色的鸽子,翅膀虽受了伤,但还活着,它来回扭动,发出咕咕的声音。
福顺双眼微眯,不经意地退了一步,这是他在安乐乡的歇脚处,所以这里的环境他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安盛平主仆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中间,他虽懂些功夫,但一直以来都是以脑子好、嘴巴甜且反应快而被主子青睐,武功反而不算出挑。面对这两人,他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真想给自己求个逃跑的机会,只有等待,伺机而动。
安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他解开信鸽脚上的字条,看也不看,直接将那信鸽扔到一旁,双手将字条呈到了安盛平跟前。
安盛平接过那字条,借着月色,缓缓展开。他只看了一眼,俊朗的眉头便扭在了一处。接下来,不等福顺解释,便将字条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你是左靖的人?”
福顺面色不改,“不是。”
安盛平仰头长吸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宋慈暗示过我,说我们身边必有奸细,我原还抱着一丝侥幸,却不想,你竟是他的人!想不到,他的手伸得如此远……”
福顺并未明说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可安盛平已了然于心。
“我只问你,长乐乡这些日子发生的命案,是不是都与你们有关?”
福顺眼珠子转了转,“公子说的是哪一起?”
安盛平原本只是怀疑,却不想他竟真的承认了,不由惊讶道:“远的不说,董家,还有女鬼那案子是不是都和你们有关!”
“公子既然知道,我也不妨明说,方玉婷一案,我劝您还是别再继续追查了,其实那白樊便是个当替罪羊的最佳人选,偏那宋慈多此一举,非要细查,有个人交差不就好了,这又何苦?”
这话说完,别说安盛平,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安广也在黑夜中瞪圆了双目。
“竟真的是你?!”
安盛平扶额,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早先宋慈曾对自己说过,那暗示白樊效仿方玉婷的路人可能就在衙内,且在他们身边,话里话外,似乎有些暗指福顺。
白樊被捕时,曾在后院见到了那挑唆自己之人,而且他手上还有那棺材的草图纸。因此,宋慈将他们身边的人一一排除,认为福顺最有可能就是那潜伏在他们身边的细作。安盛平当时把此事压了下来,因为他心里多少存了些私心,认为这极有可能与自己的父亲兄弟有关,所以并不想搬到台面上,让过多的人参与其中。
宋慈是他的知己好友,自然了解他的苦衷,便也没再多追问。
“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我真的不顾及亲情,把你刚才的飞鸽传书呈到圣上手中吗?”
福顺轻笑,“安公子,您莫忘了,若是我主子有事,您和整个安家也不会太平。况且您今晚没带上宋慈和徐大人,只一个人来见我,就已经表明了您的态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一家人,您这又是何苦!”
福顺的语气中带着股有恃无恐的感觉,令安盛平十分反感。
安盛平拧紧眉头,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握拳,内心无比挣扎,不知究竟该不该将福顺缉拿。
“那方玉婷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和你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若是招认,我便从轻处理,留你一条活路!”
“活路?哈哈哈!”福顺仰头大笑道,“公子,这幕后主使我劝您还是不要深究了,他背后的人,根本不是您能动得了的。”
安盛平脑筋转得飞快,想着能与左靖和自己二哥安盛乾有关的,应该只有那五皇子一人才对。可区区一个皇子,在圣上面前也不太得宠,福顺凭什么这么大口气?
难道说,幕后主使真的另有其人!又或者,二哥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
方才安广从信鸽上拦截下的那封信,是福顺在井边救董裕时,从他脖子上扯下来的。而那封信上写的都是蒙文,安盛平虽不认识,可也能推断出这封信必定和左靖有关。否则也不会落到董家父子手中,还被董裕这般谨慎地贴身携带。
二哥和左靖都与五皇子私交甚密,那他们是否都与此事有关系?
细想,自从他们到了长乐乡,这短短几月发生了多少离奇的命案,本也没什么直接的关联,可若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扰乱他们而布下的局……那这幕后的人,也就太令人心生畏惧了!
“动不动得了,不是你操心的,你只要告诉我,女鬼挖心案究竟谁是幕后主使?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福顺嘲讽地叹口气,“有时,事情不止一面,害人可能也是为了救人,救人又有可能是害人……真真假假,谁说得清。”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把安盛平主仆弄得更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之前我们查案的方向有差错?”
“倒也不是全错,宋慈确实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需要煞费苦心搞出那么多事来。白樊还是不够聪明,而董家那位小公子又聪明得过了头,反而露出了破绽。”说到这里,福顺摇了摇头,“我本想着这次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肯定会拿夏望山当替罪羊。谁曾想还是被他看出了蹊跷,也算你们运气好,不然我今日传书的内容就会变成你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到时候上面派人来彻查此案,你们谁都跑不了!”
“这么说,陈小骞之死也是你的安排?可那日你也在董府,董兴邦父子都见过你,为何没人认出你来?”
“公子,您之所以养着这么多家仆侍卫,无非是为了给您办事,凭什么您可以,小的就不可以了?难道您真的以为我是一个人,所有的事情我都得亲力亲为不成?”
安盛平大惊,“你竟还有帮凶?”
“帮凶谈不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安盛平沉默了一会儿,“这些人,是不是和你一样,就潜伏在我们身边?”
福顺不由得笑了,“若我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
他说着,仿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扫向了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安广。
安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安盛平也只是冷冷一笑,“你若想挑拨怕是找错人了!别人也许会背叛我,但安广绝不会!”
“哼,你们倒是主仆情深,我倒是信安大人对您忠心耿耿,可您对安大人呢?那左靖不也是一直提防着董兴邦还有五皇子吗,他表面上与那二公子称兄道弟,其实背地……”
福顺的话没能说完,伴着夜空中一抹红光及一声长鸣,一条红色的线划破夜幕而来,直接穿透了福顺的背,又从他胸膛刺出,带着一阵血雨腥风,冲着安盛平而来。
安广反应极快,在福顺中箭的一刹那,他人已经一跃而起,挡在了安盛平的跟前。人跃起的同时,手自腰间抽出了那柄从不离身的软剑,照着那迎面而来的“红光”砍去!
红光与剑气相撞,一声巨响,火花四射,那红光直接断裂成了两截,掉落在地。福顺也在那羽箭落地的同时,颓然倒下,再无生息。
安盛平顾不上心有余悸,跑过去将福顺的尸身抱起。只见福顺胸前一个血洞,那箭自黑暗中来,其力道与精准度连射下信鸽的安广都无法企及。
“少主,”安广此时捡起了那支箭,箭身修长,白羽之上还悬了一条红丝带,这也是为何那箭会在黑暗中发出红光,“卑职记得,二公子身边的暗……”
“行了!”安盛平抬手,打住了安广要说出口的话,他看看周围,低声道,“今日之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尤其是宋慈……至于福顺的尸体,你立即处理掉,就说他请了辞,离开了长乐乡。”
安广微微蹙眉,但仍是顺从地低下头,“是。”
关于福顺已死之事,就这样被安盛平压了下来。尽管宋慈也有所怀疑,认为福顺极有可能就是那一再给他们使绊子的“奸细”,可当他问及时,安盛平执意让他不用再过问了。
宋慈从安盛平的反应看出了端倪,猜测福顺已遇了害,不过并未料及他是被人灭口的,且无论宋慈如何旁敲侧击,安盛平都咬紧牙关不肯松口,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解决了这潜伏在身边的细作,他们的心里多少也轻松了些。正好可以将注意力都放回女鬼挖心的案子上。
现如今可能被那女鬼盯上的人,就只剩下了那个叫柴峻的画师,他们只要守株待兔,就有机会将那女鬼绳之以法。可谁料到,女鬼那边还没动静,柴峻却和翟金玉一样,出事了。
那画师平日里就四处留情,总是以为人画像或是笔会为名,结交了不少富家千金。往常从没出过事,可谁知这一次,一位林家小姐竟已有了他的孩子!
那林小姐的家人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派了十几个人来柴家评理,把他家能砸的砸,能毁的毁,柴峻自己也被打得面目全非,断了好几根骨头。若不是因为安盛平早就派了人在他家附近盯着,适时出手救了一把,他恐怕早就没了性命。
为了不打乱原计划,只好由徐延朔亲自出马,去林家把此事压下来,并找人暗中叮嘱左邻右舍,切不可将柴峻被打一事说出去,如果走漏半点风声,就唯他们是问。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虽没人知道那柴峻究竟伤势如何,可他与林家的事,还是成了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短短几日的工夫,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就在安盛平他们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柴家却收到了那女鬼送来的婚书。
那一日,柴峻已在床上躺了五日,他虽接了骨,但短期之内,根本不能下地。而且他那原本比女子还要细嫩娇俏的脸也肿得似猪头一般。
拿着好不容易收到的婚书,看着躺在床上比妖怪还丑的柴峻,安盛平觉得自己的头简直比他的还要大。
他们几经商议,最后想出的法子,竟是让宋慈去假扮柴峻,引那女鬼上钩。而那早就联系好的黄三川也会以家丁的身份去做内应,以便保护宋慈。
只要那女鬼一出现,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三日后。
宋慈和黄三川早就搬进了柴府,替换了柴峻和那柴家原本的家丁邱刚。
至于那书童青时倒是没找人替换,一来,柴峻平日的琐事都是那书童料理,左右街坊都认得他。二来,柴峻被打,又被女鬼下了婚书,定是窝在家中不敢出门的,要是那青时再不出来见见人,就该惹人怀疑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安盛平和徐延朔不敢明目张胆地留在柴家,只能加派了人手,乔装打扮成小商贩或是路人,不停地在柴家巡查待命。
不过因为那女鬼总是半夜才来,所以即便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宋慈也丝毫不见紧张。他百无聊赖,随手翻着柴峻书房里的书架,想找本书来打发打发时间。
因那柴峻是画师出身,所以家中虽藏书不多,名家画作却是不少。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他自己掏钱买来的,又有多少是那些闺秀夫人们赠与的,就不得而知了。
宋慈找不到心仪的书,随手掏出个画轴来。
别的画只简单卷了堆积在架子上,唯独这幅放在一个锦盒里,又工工整整地用绢布做了个套子套好,想来定是十分珍贵。
宋慈将那画轴铺在案上,慢慢推开,看得出那画已经有些年头了,绢本设色,画布已微微泛了黄,但笔墨看起来又很新,似乎近日才修复过。至于那画上的内容,乃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画中女子穿着件藕粉色的罗裙,斜倚在一处水边的栏杆前,一头黑瀑般的秀发,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头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只在耳畔别上了一朵鲜花。她侧着苗条的身子,手上拿着把绢粉的扇子,手臂轻轻垂下,点在平静的水面上,恰巧有条红色的锦鲤从水中冒出,张着嘴,去啄那扇子的边。女子眉眼低垂,虽看不清眼神,却仿似带着万般风情,一点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反而更加魅人心魄。
这是一幅相当有意境的画作,女子的妩媚中带着些娇俏,那条红色的锦鲤更是生动得好像活的一般。
可不知为何,宋慈觉得,那画中之人似有些熟悉……
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但即便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
不过,美人总会有些相似,况且这画中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
他继续往下看着那幅画,目光自画纸上扫过,视线定格到画的左下方,那里本该有作画之人的姓名章印,但不知为何,这画上只留了个相当别致的闲章。
宋慈自己也会吟诗作画,家里除了名章外,也有几个随手雕刻的闲章。
有时是为了好看,有时则是为了好玩。
可这样的闲章,他却从未见过……
“少爷,该用晚饭了!”
正想着,突然有人敲了敲大门,宋慈抬头,便看到了刚推开房门,正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的黄三川。
宋慈向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轻轻道,“辛苦三哥了,这几日让你受罪了。”
“受罪?那倒没有,我愿意给……”他说着,故意提高音量,“少爷效劳,要是换了别人,多少银子求我,我还不干呢!”
一番话,把宋慈逗得直笑,虽然黄三川语气夸张,但宋慈知道,他这人很真实,不是那种会溜须拍马的性格,所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宋慈将那幅画作卷起,收回原本的锦盒里,然后随手放在了案上,看着已被黄三川放到桌上的饭菜,微微露出个苦笑。
今晚,大概会是个不眠之夜吧……
子时,柴家大院。
院子里早早地掌了灯,只是这原本的新婚之夜,院子里挂着的却不是大红的灯笼,而是一排排白色的,宛如鬼魅般的催命灯。
今晚没有风,那灯笼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远远望去,在深夜中泛着昏黄的光晕,着实有些瘆人。
屋子里,宋慈穿着件红色的喜服,端坐在床沿,心情很是复杂。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等着丈夫来掀盖头的小媳妇,既紧张又兴奋。
那喜服是和婚书一并送来的,正如之前那岳公子身上所穿的,是一件手工精巧、布料上乘的喜服。也不知那女鬼究竟做了多少件,她又想嫁多少次才罢休……
宋慈的脸上蒙着条白色帕子,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和两道修长的眉毛。他的双眼很好看,但又不仅仅是好看。
他没有安盛平那深邃的眼眸,也不像安广长了一对勾人的狐狸眼,但他的眼神叫人看过之后久久不能遗忘。因为不论何时,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坚毅和睿智,似写满了千言万语,让人生出想去解读的冲动。
“少……少爷……”
那名叫青时的书童一直站在屋里,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青时知道,那女鬼随时可能出现。
“小……小的能出去吗?”青时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打战了,不知是因为夜里冷还是因为胆怯,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后背上湿了一大片,“您胆子大不怕,可是我……”
“你出去吧,”宋慈戴着面罩,说话时,声音有些闷,“不管发生什么,记住我之前交代过的话。”
“是,那您自己保重……”
从屋里退出来,青时战战兢兢地关了门,转身欲走。可刚一回头,就被满院子的白灯笼瘆出了一层白毛汗。
而且,比起那黑漆漆的夜色和惨白的灯笼,院子里还有个更吓人的人影—黄三川,不过现在应该叫他邱刚。此刻他正穿着一身黑衣,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瞪着一双大眼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巡视。
这黄三川本就长得凶神恶煞的,再加上常年收人保护费,更是练就了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嘴脸,他就算不说话,只瞪瞪眼、撇撇嘴,就能把人吓得够呛,何况他现在还拿着把菜刀,再配上这样的氛围,着实有些吓人。
青时打了个冷战,皱着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低低地叫了一声,“邱……邱……哥。”
黄三川回过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凶光,竟比那菜刀还要亮上几分,“何事?”
他声音很是洪亮,尤其是此刻周围静得几乎能听到一根针掉落的声音,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吓得青时缩了缩脖子,心道他哪是在等鬼,他自己就是个吓人的厉鬼啊!
“没事,只是打个招呼,邱哥您继续,我……我先回屋了。”
“嗯。”黄三川应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与他废话。
青时低着头,仿如大赦一般,加快了脚步,朝自己住处跑去。也许是他太过着急,又许是因为天太黑没看清路,他不小心踢到了草坪边的一块石头,脚下一绊,脸朝下摔了出去。
青时跌得够重,人也不够机灵,摔倒时忘了以手撑地,结果脸狠狠地砸在了花园的麻石小径上,只听到“咔吧”一声,鼻子着地,怕是直接跌断了鼻梁骨。待到再抬起头时,已是血流满面。
黄三川皱着眉,远远地看着他,满脸都是嫌弃。
“唉,够乱的了,你还……”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又觉得人家都摔出血了,自己还落井下石有些不厚道,于是话说了一半便打住了,“真是的,怎么这么马虎!”
青时跪在地上,摸着淌血的鼻梁,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鼻子又痛又酸,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他那张脸扭曲着,又是血又是泪的,糊了一脸。
“呜呜……邱哥……我……”
待到他撑着地面坐好,这才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受伤的鼻梁子,看到自己那一手鲜血后,更是吓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了。
“你什么你?赶紧的,回自己屋里擦擦去!”
“疼……”
黄三川拿着菜刀,往前走了几步,低头俯视着他那张惨兮兮的脸,“行了,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摔一跤哭成这样,你至于嘛!”
青时不像黄三川,是个手腕子被人掰脱臼都能忍半日不吭声的狠主,被黄三川这么一说,反而更委屈,哭得也更厉害了。
黄三川见他变本加厉,也由一开始的嫌弃变成了不耐烦,有些动怒起来。他举起握着菜刀的那只手,朝他挥了挥,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有完没完啊!越说越来劲是吧!”
“邱哥,我……我……”
青时被黄三川举着菜刀的架势吓到了,咬着嘴唇,尽力忍着不哭,却不停地抖动着肩膀,似乎在无声地抽泣。他看着黄三川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渐渐地那恐惧变成了震惊,他的双眼越睁越大,而且半张着嘴,完全忘了哭……
对于青时的这种反应,黄三川很是满意,他点着头,夸赞了一句,“这才差不多!”
青时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指着他身后的方向,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院子里白色的灯笼突然轻轻晃动起来,而本就很微弱的火苗则因为摇摆忽明忽暗,使得这诡异的夜色又添上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黄三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过了头。他只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就令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四个穿着红衣红裤,戴着红色高帽的人从天而降,像是四个披着夜色和月光的鬼魅,几乎不带一丝声响。
那四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俱是由木头雕刻的,宛若厉鬼一样的面具。面具色彩艳丽,栩栩如生,别说那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青时了,就连见过大场面的黄三川看了,也是瘆出了一身冷汗。
更恐怖的是,这四人每人的肩上都抬着一根粗重的圆木,而被那圆木所挑着的,正是他们一直在等的那口棺材。
那四人足尖微微点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子的正中央。
他们落下的位置距离黄三川不过几步之遥。
“呜……”
就在黄三川僵愣在那里,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为首的一个面具上点着红色朱砂的人突然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浑厚异常,低低哼出一个诡异的调子。
接着,他甩了甩袖子,手中凭空多了个黄铜摇铃,摇铃随着他的曲调轻轻摆弄,像是在给这来自地狱的歌谣伴奏一般,发出可怕的悲鸣……
足尖轻抬,四人开始哼着奇怪的调子一步步向前。而黄三川在这时留意到,他们走过之处,花草几乎在一瞬间就倒了下去。虽谈不上枯萎腐败,但蔫了倒是真的,总之……宋慈的推断定是没错,这四人的身上必是涂着什么有毒的药粉。
“哼,来得好!爷爷我正等着你们呢!”
他怒喝一声,举起菜刀,朝那四个抬着棺材的人直冲过去。
黄三川自认为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手持菜刀,起码在声势上是不输给他们的,可对方根本不屑与他混战,眼看他们朝着自己逼近,为首那两人中,一个手举摇铃哼着调子,另一个则突然伸出一直藏在袖口下的左手,朝他挥手一扬。
此时,黄三川注意到,朝他一挥手的人在这四人中算最高的,他不仅身形高大,还生得一副宽肩,十分精壮,足下一双赤红色的长靴,走起路来有些外八。
宋慈之前特意叮嘱过,叫他留意那抬棺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想不到他料事如神,竟真的有……
那人挥手的动作并不快,黄三川只见一团黑烟朝着自己面上扑来。和黄三川不同,那匍匐在他身后的青时本不知情,再加上害怕得张着大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自然是被那毒粉弄了一脸。
也不知那粉末究竟是用什么制成的,药效极强,青时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直接倒了地。
黄三川早在对方抬手的一刹那就屏住了呼吸,他从小生活在湖边,水性极好,闭气的功夫更是了得。他一边闭着气,一边又不甘心地朝那为首的两人胡乱挥了几刀,那朝他撒毒粉的面具人看起来没有一丝慌乱,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面具之下的眼睛不带任何表情,似乎根本不把他这个鲁夫放在眼里。
那拿着摇铃并哼着调子的面具人则明显有些紧张起来。为了躲避菜刀,他踉跄了几步,致使扛着的棺材左右晃动,险些连带着后面两人也站不稳。若不是撒毒粉那人坚定地扶住了棺材,说不定他们已直接在这院子里把棺材摔了,然后把那鬼新娘给摔出来……
黄三川微微蹙眉,心道这几人难道都不会武功?
只是,黄三川来不及进一步试探,想起宋慈交代过,他们今晚是以生擒活捉为目的,而他的任务则是暗中保护,切不可打草惊蛇。
于是,仅仅一瞬间的犹疑后,黄三川便马上佯装中了招,先是双膝跪地,而后闭了眼,倒了下去。他憋着气,闻不到气味,自然是清醒的。
突然他听到了开门声,料想是那四人将装着方玉婷的棺材抬进了宋慈的屋里。
接着,那四人又从里屋退了出来,踩着草坪,顺着方才来时的路返回去。
黄三川眯着眼偷偷打量着,他清晰地看到,那四人手中拿着抬棺用的木棍和绳索,一路小跑,接着将那绳索朝着院墙抛过去,许是那绳索的顶端有个钩子,那绳子牢牢地勾在了院墙上,四人拽着绳子,仿佛飞檐走壁一般,轻松地越过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黄三川仍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在等待最好的时机,等着可以爬起来的那一刻。
虽然他没有动,但屋子里的棺材动了。
宋慈安静地坐着,直直地盯着那口放在自己面前的棺材。
漆黑的棺木,伴着摇曳的烛火,一切都显得诡异且神秘。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在打鼓一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那棺材里躺着的,就是那假冒方玉婷的“女鬼”,她很快就会从棺材里爬出来,要了他的命,挖了他的心……
抑制住想去掀开棺材盖的冲动,宋慈抓着自己的双膝,双腿竟有些颤抖。
好在那“女鬼”没让他多等,就自己从那棺材里爬了出来。
宋慈坐在那里,只听到几声用指甲挠着木头的声音,那声音本不算可怕,但在这种氛围下听起来,着实刺耳。接着,那棺盖被人从里面推开,轻轻地打开了一道缝。
同样大小的棺材,宋慈之前也见过,当时他还试着搬动了一下那棺盖,可即便他是个男子,也觉得一人搬起那棺盖有些费力,更何况现在那棺材里躺着的,只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不过,这女子要是一点功夫底子都没有,又怎能连杀四人,还把他们的心活生生挖了出来?
随着那棺盖被打开,一股阴风适时地吹来,几乎吹熄了案上的蜡烛。火苗闪了几下,即便隔着那罩在脸上的白布,宋慈依旧可以闻到一阵扑鼻的花香。
那是栀子花的气味。
安盛平说过,那方玉婷生前最喜爱的就是栀子花。
而且那日在法源寺,他看到释空院子里种的花也是栀子花。
接下来,从那棺材打开的缝隙里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很白,在这昏暗的室内显得尤为突出,就像打了光一样,白得不像个活人。纤长柔美的指尖上,描摹着鲜红色的丹蔻,更衬得那只手有种说不出的凄美神秘。
这只看似柔弱无骨的小手竟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那沉重的棺盖……
宋慈觉得,自己的血像烧起来一样炽热,方才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更是已激动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接着,那假方玉婷用双手撑住棺材两侧的木料,优雅地站起了身。
她的头上盖着顶大红色的盖头,上面绣着金色的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像有生命力一般,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仿佛要展翅高飞,飞上枝头。
宋慈站起了身,却连一步也迈不出……
他很想走过去,揭开那火红的盖头,看看那盖头下,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盖头下的人,似乎是觉出了他的窘迫,痴痴地笑了,不等他过来,就优雅地伸出那白皙纤细的右手,自己将盖头掀了起来。
那是一整套的凤冠霞帔,大红流苏镶嵌着宝石的金饰……而这些华美的装饰丝毫没有夺去她本身的光彩,她是个极美的女子,美到仿佛有那么一刹那,宋慈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见了“鬼”,而是遇到了仙女。
除了那下落凡尘的仙女,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会有这般姿色!
那“女鬼”轻轻抬起一只手,用藏在红袖下的玉指微微掩住嘴角,柔柔地一笑。
宋慈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讶。因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这女子的面容竟有些熟悉,她赫然就是白日里在柴峻书房中见过的,那画像上的女子。
如果说,那画上之人就是她,便只有两种解释说得通了。
第一种,柴峻之前就见过她,所以才把她画在了画上,以解相思之苦。可若是这样的话,这女子岂不是早就和柴峻相识?她若是见过柴峻,那不就识破了他这假冒的身份?
至于第二种可能,那就是画上之人真的就是方玉婷,而这女子是刻意装扮成她的样子来迷惑受害人。但是这不可能!若那画上真是方玉婷本人,这画起码得是十年前的,那时候的柴峻才多大,他可能见过方玉婷吗?况且,眼前这女子若是方玉婷,十年过后,怎会容颜未老,仍是如此国色天香?
而那女子接下来的反应,则直接否定了第一种可能。
她看着他,轻轻举起一只手,似乎是在邀请,轻柔而又妩媚道:“官人。”
宋慈一个激灵,只觉得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苦笑着蹙起眉头,“姑……姑娘……”
那女子也不羞涩,款款扭动腰肢,朝他走近,却在看到他脸上蒙的那块白布时,微微皱起了眉,那样子看起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官人这是何意?今日你我大婚,为何要在脸上蒙一块白布呢?”
“这……”宋慈摸摸自己的脸,故意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还请姑娘见谅,小生前几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脸磕破了,我怕吓着姑娘,所以才……”
她眼珠一转,方才还带着些许愠怒的唇边突然挂上一抹笑意,虽然她确实够漂亮,那笑也掩饰得极好,可宋慈还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屑。
显然,她也听闻了那柴峻挨打的事,因此很清楚他脸上的伤是被人打的,而不是摔倒弄的。
“这可如何是好,你我洞房花烛,却要遮上这么一块破布,实在是太煞风景了!”
说着,她极其自然地走过去,在他面前微微俯身,装作关心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面颊,“疼吗?”
宋慈摇了摇头,痴痴地看着她,“不……不碍的。”
那“方小姐”见他这副表情,以为他和那些登徒子一样垂涎自己的美色,已经上了钩,似是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以自己的右手牵起了宋慈的手。
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柔软,一点也不冰凉。
而且宋慈注意到,从刚才起,她便一直只使右手,不管是推开那棺盖,还是掀起盖头。她的左手似乎羞于见人,一直偷偷地藏在袖子里。
“来,官人坐!”
她牵起他的衣袖,扯着他,一起坐到桌边,随手拿起早就放在那里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宋慈的面前,一杯自己举了起来。
“今晚虽没有酒菜,但我们以茶代酒也是一样的,还望官人不要嫌弃我这身死之人,以后可要好好待我。”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就直接一仰头,将那杯早就冷了的凉茶一饮而尽。
“官人!”见宋慈不肯喝茶,她索性将那茶杯举起来,轻轻递到了他的嘴边,“官人,你就喝一口吧。你不喝,莫不是嫌弃我……”
宋慈本不想喝,因为怕她在水中下了什么药,到时候就算不死,人迷糊起来,也会影响他的判断力和临时反应。
“我若是饮了此茶,会怎样呢?”
既然不能拒绝,那不如以退为进,宋慈干脆也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担忧。
“方玉婷”嫣然一笑,又距离他更近了些,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官人何出此言?喝了这杯茶,就表示我们是夫妻了!难道,官人嫌弃奴家?”
“姑娘,不是我嫌弃你,实在是小生高攀不起!恕我直言,你已经嫁了四人了,而据我所知,这四人的结局,似乎都不太……”
“方玉婷”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上扬,旋即化作一个哀伤的笑容,“官人有所不知,我与那四人无缘,他们都不是我命定之人,所以才会被厉鬼所害……但是官人你不同,我相信,这一次不会错了,你一定就是我那命定的夫婿!”
“厉鬼?”
“正是,我虽故去多年,却从未害过人,那杀了四位公子,又将他们的心挖了去的并不是我。但此事确实因我而起,所以对于那四位公子的死……奴家也……”
她说着,竟掉下了泪,不知何时,从袖口扯出一条淡粉的绢帕,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那帕子带着一股异香,宋慈嗅了之后,身心恍惚起来。于是他赶紧将那茶杯端起,一饮而尽。一杯凉茶下肚,人也稍稍清醒了些。
“可姑娘又怎能确定,我就是你那命定之人呢?”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毕竟此事关系着身家性命,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方玉婷”脸上还挂着泪,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痴痴地笑了。
“官人有所不知,我有一宝物,可验出你我二人是否相配,若是官人愿意,我便给你演示一番。”
“哦?”这一次,是真的勾起了宋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宝物?”
“就是它!”
“方玉婷”说着,自发间取下一枚金簪,那簪子乃是纯金打造的,垂着细细的流苏,钗头处镶着一颗红色的珠钿,宛如凤凰泣血,凄美而华贵。
这金簪虽华美,但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宋慈见了,顿时眼睛一亮。因为,他想起了那几位受害人手上的伤口。他当时猜测,那几人都被簪子扎破了手指,而现在,这“方玉婷”将此物拿出,自然也是想来扎破他的手指了。
“这无非就是根金簪罢了,怎会是宝物?”宋慈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佯装不解道。
“官人可不要小看这簪子,有了它,便知你我是否契合,有没有缘分做一对跨越阴阳的夫妻。”
“哦?”
“官人不信?”
“还请姑娘原谅,只是单凭一根金簪……小生实在是……”
“不妨,那就让奴家给官人演示一下,你便知晓了!”
她说着,看看那桌上方才饮过茶的茶杯,“官人此处可有清水?”
宋慈虽没有备酒,但清水还是有的。
“有,我夜里不喜饮浓茶,所以总是命人备上一壶清水,就放在床头那矮凳上,方便夜里拿取。”
“既然如此,还请官人借这清水一用。”
她说着,等宋慈将那清水取回,而后用那清水将茶杯轻轻冲了一遍,这才将清水注入杯中,放在了二人面前。
“姑娘用这清水作甚?”
“官人你看……”她说着,将那金簪举到眼前,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只听“啪”的一声,那簪子上的赤红珠钿打了开来。
那珠钿内部有个小小的凹槽,里面盛着的,竟是鲜血。
她手腕一翻,那血便滴入了清水之中。血遇水微微散开,在那杯中绽放开来,那纷飞的血丝,晕染出一片鲜红,丝丝绕绕,美不胜收。
宋慈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却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拧紧了眉,思绪纷飞起来。
“官人,这乃是奴家的心头血,现在滴落在了这杯中,若是官人的血能与奴家的血相融合,那便说明,你我二人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心头血……”
宋慈喃喃地低吟,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是在自言自语。
这簪子里的绝不会是她的血,若真是,那何须多此一举提前备好,只需临时扎破手指不就可以取得了?还说什么心头血……若真是女鬼,哪来的鲜血!
所以,她只是一个饵,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它们会吃掉美人,然后把美人的头颅绑在自己身上,用漂亮的人脸来诱惑他人上钩,而真正的妖怪就潜伏在水下,等着把潜入海中的人吃进肚里,撕成碎片……
“官人……官人……”
正想着,那“方玉婷”一声声的呼喊越来越近,他猛地抬起头,发现她几乎已经贴到了自己身上。她那透着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诱惑味道。
“姑娘,你该不会,要用这簪子扎了我的心吧……”
说着,顺势执起她的双手,并暗暗捏了一下她藏在袖口里的左手。
和右手的柔软纤细不同,那左手却是说不出的冰冷与坚硬……
她这袖子里果然藏着东西,而且就是杀了那四人并将他们开膛破肚的凶器!
“官人,你说到哪里去了!”
“方玉婷”面露娇嗔,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借机抽回自己的左手,默默藏在了身后。
两人的面上虽都带着笑容,却各藏心事,全都在演戏,只看谁能骗过谁。
“哦?那姑娘此话是何意?”
她凤眉轻挑,睨眼看了看他的手。那手十指修长,干净之中又透着书卷气。平心而论,她虽还没见到这“柴峻”的脸,可他只凭这双手还有他那副眉眼,便在过去那几人中拔了头筹。
虽早就听闻这姓柴的细皮嫩肉,比一般女子还要娇美几分。但如今见了本尊,反倒不觉得有什么阴柔之气,只是文人气息颇重,又有些胆小怕事。
可偏偏,他这双眼又生得太过好看……那眼神仿似四月里的春风,带着温暖和阳光,直看到了她的心里,让她有了久违的心动。
这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脸颊发烫,不禁面红耳赤起来。想不到自己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有感觉,这要是传到那人的耳朵里,岂不是坏了?
可一想到那人,她的心不禁又凉了一半。
纵使她真的夜宿在这“柴峻”的床上,他怕是也不会为此生出一丝妒忌。
因此,她不再犹豫,伸手执起宋慈的一只手,将那金簪的簪头对准他的无名指指腹,轻轻按了下去。
“奴家怎么舍得让官人受伤,所以只要在这指头上一扎,有几滴血便够了。”
“既然如此,那就全听姑娘的。”
簪头扎进皮肤,那痛楚随即遍布了宋慈的全身,从指腹传到了手臂,又从手臂攀上了心头。血液堆积成珠,随着她拔走金簪的动作,从那指尖滑落,滴进了杯中。
杯中之水清澈无暇,那杯中还散着“方玉婷”的“心头血”,宋慈指尖的血滴落进来,在水杯中打了几个转,然后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与四周那“心头血”并没有融合到一起。
“方玉婷”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复又举起那杯子,轻轻晃动了几下。
但即便如此,两人的鲜血仍始终无法融于水中,化为一体。
那“方玉婷”瞪大双眼,完全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她甚至有些失神,全然忘了要装装样子。
宋慈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为何她就如此笃定自己的血会与她带来的那几滴血融合?按理说,她并没见过这柴峻本人,却似乎对他的血早就有了了解。
“不对!这不可能!”
正想着,便见那假扮的方玉婷气急败坏地站起了身,她红袖一扫,将那桌上的茶杯、茶壶一起扫了下去,那盛着两人鲜血的杯子掉落在地,血水洒了一片。
宋慈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抬头再看她时,方才还温柔如水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戾气,那双微微挑起的凤眼里满是杀机,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说!”她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宋慈蹙眉苦笑,“我还能是谁,我便是柴峻。”
“胡说!”
没了伪装,那“方玉婷”不再温柔妩媚,她藏在袖口中的左手猛地挥起,直接朝着宋慈刺过去。
恍惚间,宋慈就见那火红的身影一跃到了自己跟前,那袖口中似有银光一闪,接着一股带着杀意的冷风直接扑面而来。
那“方玉婷”身形诡异,当真犹如鬼魅一般,速度极快。就在她出手的一刹那,一道人影突地从窗外飞身进来,伴随着一声长鸣和一道闪电般的光辉,令人刹那间被震慑得失了神。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相当魁梧,面容乍看起来,竟有些狰狞,反倒比她这假扮的女鬼还要骇人几分。
可笑的是,他右手持了把菜刀,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会武功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市井流氓,随意寻了件武器要与人拼命。
“哼,想不到你还有帮手!”那假方玉婷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似乎全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好,好歹夫妻一场,你一人下去还有些孤单,有个人陪你,我也放心了。”
话音刚落,人已闪电般出手,这一次,她再不会给对方机会,几乎一上来就破了黄三川所有的招数,差点令他招架不得。
黄三川本想着怜香惜玉,尽力不去伤她,可几招过后,发现这女子的武功竟不凡。她身法诡异,而且那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也有些奇怪,因此免不得加倍小心起来。
又是几个回合过后,那女子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开始节节退败,几乎被逼到了墙角,与那停在屋里的棺材越靠越近,黄三川心道不好,万一她只是佯装招架不住,实则是想从那棺材里取出什么凶器就糟了!
所以,黄三川不再犹豫,使出全力举起手中的菜刀,照着那女子的门面砍去。
他知道,女子都是爱美的,尤其是像她这种美人,自然更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许不怕死,但必定怕有人毁了她这倾世的容颜。
果不其然,那女子见他一刀接一刀只砍向自己的脸,连忙后退。
见她恼羞成怒,黄三川趁着她分心,腕子一翻,原本看起来是对着那头上而去的菜刀,竟虚晃一下,直奔了她左侧的手臂……
方才过招时,黄三川偶尔不小心碰到了她左侧的手臂,但全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不过他早就看到了似乎有些微微反光的袖口。
那描摹着金丝花边的红色嫁衣下,必定藏着什么绝杀的武器,那是她最后的杀手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轻易亮出来。
现在,就是那万不得已的时刻。
只听“哐当”一声,当那菜刀几乎毫无偏差地砍在她左臂时,她终于亮出了最后一招。
黄三川自认力气不算小,而且方才那一击,他是卯足了全力的,谁知那菜刀砍到她左臂上,竟被硬生生地弹了开来。那冲击力,震得他拿着菜刀的右手一阵酸麻,险些失手将那菜刀扔了出去。
“什么鬼东西!”
黄三川大叫一声,后退两步,定住身形,死死地盯着她那毫发无伤的左臂。
令人惊奇的是,从那红色嫁衣中显露出来的,不是白皙如玉的肌肤,更不是流血的伤口,而是一件似铁器之类的……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因为那似乎并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样,那不是什么武器,而是……
她身体的一部分。
身后的宋慈原本一直关注着这两人的交战,此时,也被那“女鬼”袖口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手臂,她的左手自指尖开始,一直延伸到肘部,竟都包着一层铁皮。
难怪那袖子下的左手摸起来既冰冷又坚硬,原来,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手,而是一只铁手套。那手套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左侧手臂,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肌肤。
“哼……”
“方玉婷”嘴角勾起了笑,这一次,她的笑容是那么阴森恐怖,倒是真的符合她那女鬼的身份,看起来可怕至极。
“你看到了?”
她笑着,一把撕裂了那已经破口的衣袖,将自己的左臂大大方方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黄三川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宋慈,“公子……”
宋慈举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因为比起继续缠斗,他更想当面向这位“方小姐”询问几个问题。
“你就是用这只手,挖了那几人的心?”
“若不是它,你以为单凭一双手,我就能把人开膛破肚不成?”
虽然宋慈的脸上蒙着白布,但从那双眼睛,可以看出他现在正挂着笑容,“这么说,你承认自己不是鬼了。”
“我是不是鬼不要紧,”她也笑了,那笑刺骨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我只知道,你定不是那柴峻!”
她没有正面回答宋慈的问题,但也没有否定。
“哦?你怎知我不是,难道……你识得柴峻?”
“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你不是那柴峻了?”
她倒是机灵,把方才宋慈回答自己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回敬了过来。
宋慈当然也没回答,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从窗棂吹进屋内的微风,桌上的红烛摇曳,火苗微微闪动,所有的情绪都如飞箭在弦,蓄势待发。
安盛平他们自然不会放心黄三川一人来保护宋慈,只是若他们太接近,怕是会打草惊蛇。不过宋慈和黄三川都清楚,援军很快便会出现,要是徐延朔在,那“女鬼”马上就会束手就擒。
那“女鬼”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人既然不是柴峻,那今晚必定是个设好的局。况且,方才那抹强光与声响,无疑便是他们放出的信号,为的就是呼叫援兵。
所以,她必须速战速决。
不等对方动手,她举起左手,做出个黑虎掏心的架势,脚下用力一蹬,跃起身形,直奔那黄三川而去。
黄三川则窥准机会,再一次变被动为主动,在那女子错身后退之时,一把抓住了她那铁腕,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将她猛然拉向自己,想以一记过肩摔彻底将她撂倒在地。
那女子的身材虽玲珑有致,但重量很轻,黄三川将她举过头顶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举起了三两棉花,还不如一袋米的分量重。
他心中大喜,认定这次便可生擒活捉了她,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她是“鬼”,而鬼都是飘于无形的。
她飞身越过黄三川的头顶,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颓然倒地,而是脚尖轻轻一点,嫁衣的裙摆飞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并恰巧抓住了他背对着自己的这个瞬间,身子一扭,反手对着他的后背便是一掌。
幸好黄三川抓住的就是她那戴着铁手套的左手,倘若他身后那掌是那左手打的,说不定那铁手已穿过身体,刺破了他的胸膛……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这奋力一击震得一阵锥心的痛,紧接着便吐了一口鲜血,踉跄着往前摔了下去。不过他在倒地的刹那反手一扬,将那菜刀朝着对方掷了过去。
那女子躲闪不及,菜刀紧贴着手臂飞过,撕破了嫁衣,在她雪白的内衬上划开了一道破口,纵使不深,却仍旧渗出了斑斑血迹。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子竟没有乘胜追击,更没有在黄三川倒地之时乘人之危,反而在被一击击中后,一个跨步跃身到了宋慈面前。
生死一息间,宋慈心道,若那女子要杀了他,他根本就没有招架的能力。
她原本凤冠霞帔,穿戴整齐,却因几番打斗乱了发丝,就连那涂着胭脂的脸颊,也挂上了盛怒和疲惫。此时的她,面色狰狞恐怖,宛如一头猎捕的母狮,眼中尽显杀机。
宋慈不会武功,更不敢以硬碰硬,见她扬着利爪猛扑过来,只得向后倒去……
他的颈间掠过一股阴冷的寒风,若是他反应再慢上一瞬,怕是此刻已被她划破脖颈,人头不保!
不过即便如此,宋慈的喉头上还是被那锋利的铁爪挠出了一道血痕,而随着她的不断进攻,脸上那块白布也不慎碎成了几块布条,分散落地。
“是你!”
就在他倒地的一刹那,那女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她只看了一眼,孰料这一眼,却仿似见了鬼一般,令那女子忍不住喊了出来。
窗外风声骤起,强劲中带着戾气,那女子是练家子出身,自然明白已有高人正往此处赶来。于是她不再犹疑,又回头看了宋慈一眼,从方才被黄三川撞破的窗棂处飞身一跃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只是片刻的工夫,两道黑影已跃入院中,直接进了屋。
那两人全都穿着黑色的劲装,为首一人宽肩雄伟,散发着阳刚之气,正是那徐延朔。而紧随其后的,却不是安广,而是难得一脸严肃的安盛平。
“惠父兄!”
此时宋慈正要从地上爬起身,安盛平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拉了起来,眼神里写满了关切,“可有受伤?”
宋慈苦笑着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挂了彩,被风一刮,竟有些刺痛。好在用手摸了摸,不算严重,只是轻微的皮外伤罢了。
“三哥没事吧?”
比起自己,他还是更关心那吐了血的黄三川。那女子被他逼急了,想必是用了全力给了他一掌,也不知他能不能挺住。
黄三川此时已被徐延朔搀扶了起来,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行动还算自如,应该是没有大碍。
“徐大人!”宋慈这才放了心,朝着徐延朔使了个眼色。
徐延朔知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飞身追了出去。
“你是否套出了什么线索?”
安盛平搀扶着宋慈坐在床沿,本想尽快询问他有什么发现,可看到他那不断渗出小血珠的脖子,便叹了口气,四下望了望,看到那床上的锦被,二话不说地摊开来,扯了块里面的内衬下来。他也不等宋慈招呼,自己上前几步,俯下身,帮他稍微处理了一下那脖子上的伤口。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安盛平这才提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有什么线索吗?”
“先不说这个,我想去看看那棺材。”宋慈心里一直对那放在棺材中的箱子耿耿于怀。这次那“女鬼”是只身逃走的,所以那箱子想必还在棺材里。
“好,我扶你过去。”安盛平伸出一只手,搭起他的手臂。
“唉,不用,我不碍事。”
“说的什么话!再有一寸,您这脑袋就掉了!”
见他眼中带着微微的愠怒,宋慈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好再与他辩驳,于是便被安盛平搀扶着,走到了那棺材的跟前。
棺盖敞开,斜倚在一旁,那棺材里赫然摆放着一只木匣,不知为何,那木匣的周身还散发出微微的白烟。
“奇怪……”
宋慈刚要伸手去拿,却被安盛平挡了一下。因为做好了要与那“女鬼”搏斗的准备,所以他今夜也没有空手前来,而是提着把青龙宝剑,那是他家的祖传之物,价值连城,锋利无比。如今被他这么个一身劲装的侠士握在手中,更是散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英气。
此时,他拦住要以双手去探物的宋慈,生怕那惯用毒烟毒药的“女鬼”在那木匣子上做了什么手脚。拦住宋慈之后,他便掩着口鼻,以自己手中的宝剑远远地将那匣子的盖子猛地掀了开来。
出人意料的是,那木匣中并无暗器和毒物,只有几块冒着冷气的寒冰。
这个时节,竟能弄到冰,安盛平倒抽了一口气,不禁又对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原来是冰。”宋慈看着那冰块,终于明白了那些棺材中留下痕迹和水渍的原因,同时,也联想到了一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这冰该不会是……”
安盛平当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董兴邦家的那口冰窖,也明白自己一直压着福顺的死,宋慈早有怀疑。
“他们往棺材里放冰干什么?”
宋慈苦笑,明白安盛平是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释了,“看来,他们是以这木匣来保存那挖出来的心……”他这么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瞳孔也因为激动而瞬间放大,放出奇异的光芒。一直无法弄明白的事,顷刻间都明朗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宋慈激动得推开安盛平,径直朝着院子跑了出去。
安盛平和黄三川不知他要干什么,惊得赶紧追了出去。
那青时还躺在院子里,趴在草坪之上,睡得正香。宋慈绕过他的身子,转身进了旁边的书房。
“你这是何意?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吱一声!”
安盛平紧随其后,追了进来,见那宋慈手上多了个画轴。
宋慈的脸上带着抹灿烂的笑,像个找到了宝藏的孩子。那一刻,安盛平竟在恍惚间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年少的他,仍旧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自信睿智……
安盛平的心,好似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那湖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扩散出了巨大的波纹,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抛开宋慈的发现不谈,且说那假扮的方玉婷趁机从窗棂跃出,几步便来到了那院落边缘,踩着院子里的一个石凳,直接一跃而上,轻轻松松地攀附到了墙边的一棵矮桃树上,然后用那铁手往墙头一扒,手指抠进墙壁内,竟将那石墙生生挖出四个洞来。接着下半身用力一跃,便攀附着墙头,飞身上了屋顶。
此时方才打过更,乃是子时。夜风袭来,即便是盛夏时节,也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她一袭大红的嫁衣,如同鬼魅般施展身形,在那屋顶轻松跳跃,如履平地一般。她脚下迈开步伐,又是一跃,从一处高楼落至远处的一处矮宅。因为落差略大,免不得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声响。
恰在这时,一打更人自那矮屋前的小巷走过,一抬眼,便瞧见个红衣红唇的艳丽女子从屋顶上站立起来,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傲视着脚下的一切。
今晚月圆,月光打在她鲜红的嫁衣上,仿似为她勾勒出了一道美丽的光晕,她的周身散发出皎洁的光芒。
她低头看着那打更人,脸上不带丝毫的表情,眼中却是不屑一顾的冰冷。只一瞥,便又匆匆展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只留下那打更的人发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是见了鬼,还是遇到了下凡的仙女。
风声呼啸而过,吹拂着她的发丝和她那嫁衣上的流苏,才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她就接连穿过了几条街,来到了离那柴家足有几里地远的城西。
与那富贵人家聚集的城北,以及繁华的城南不同,城西不仅人烟稀少,而且贫穷落后,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处在社会的最底层。
这里都是些破烂的茅草屋,屋顶也都是随意搭建的,实在不允许她继续像方才那样飞檐走壁,于是她落回了地面,只是速度仍未减缓。
她似乎很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穿街道,绕小巷,又兜了几个圈子,在确认了身后无人跟踪,这才神色匆匆地拐进了一条极其偏僻的街道,径直走到了街角最深处的一间破瓦屋门口。
那屋子虽然破旧,但放眼望去,在城西这种地段已算好的了。只是,那屋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即便推了门进去,里面也仍旧是黑漆漆的,连鬼影都没有半个。
她用那右手扶着墙壁,缓缓地迈进屋内,借着从残破的屋顶照进来的几缕月光,小心翼翼地朝着里屋走去。
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探出,猛地从后面一把将她拉住,那“方玉婷”倒抽了一口气,却没有反抗。
紧接着,她便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那抱着她的人咬着她的耳朵,在她耳畔传来呼呼热气,手上的动作也娴熟老练。那人的胸膛坚实如铁,长衫下的肌肤犹如丝绸一般光滑紧实,但他完全不带丝毫感情。她趴在他的胸口上,用脸颊紧贴着,能听到他胸腔中如鼓点般的心跳声。
可她却听不到那颗心在说些什么。
他既没有温度,也没有爱。
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替身,一个随他操控的玩偶。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旧舍不得离开他。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神明、她的一切……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牵引出了她灵魂深处最深切的渴求。然后,他用那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提起她那几乎瘫软在他怀里的身躯,俯下身,含住她微微张开的朱唇。
红色的嫁衣被粗暴地拉下,即便是在黑暗中,那手仍是熟练地找到了她铁臂上的机关,只轻轻一按,便听得“啪”的一声,那包裹在她左臂上的铁手便从侧面裂了开来,分成了两半。
她迫不及待地将那铁手脱下,扔到地上,然后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迎合着他的亲吻,与之纠缠到了一处。
然而不管她多么热情似火,都无法动摇那早已冰冷的心。他的手是温的,唇是热的,身体是滚烫的……可他低着头俯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空洞得仿佛正透过她的脸,看着另一个灵魂。
一番云雨之欢过后,他平静地站起身,整理好散乱的衣衫和发丝。而躺在地上的她,瘫软如泥,像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猫,蜷缩着身子,仍在回味那蚀骨的销魂。
“东西呢?”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容貌,即便只是听他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一种傲视一切的威严。
她爬起身,匍匐到他的脚边,轻轻地环住他的一条腿,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失手了。”
“你说什么!”
那不带感情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有人使乱,”她见他没有当场翻脸,心里偷偷生出了几分喜悦,“是那姓安的小子!他安排了人假冒柴峻,不过被我识破了。且不知为何,明明撒了药,却有个人没晕,还提了刀进来与我拼命,那人功夫极好,我险些……”
她见他没有阻挠自己,以为他虽然生气,却并未责怪她。于是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想将今晚的事情悉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尽了力。
可谁曾想,不等她说完,他就俯下身,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惊愕间,她甚至忘了反抗,又或者说,在他面前她根本无力反抗。
总之,不知这样掐了多久,久到她几乎断了气,直到她将要瘫倒在地之时他才松了手。
她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待到抬起眼,便见那月光下的脸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气。
方才,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原本说过不在意的心又心痛起来,仿佛这一掐,掐碎了她最后仅存的一点自尊和希望。
“你有没有漏了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没……没有……”她捂着脖子,眼圈有些发红,却又坚强地忍着,不肯掉泪,“他们是想套我的话,问我到底是不是鬼,我没答,因为我也看出了那小子不是柴峻!”
他皱起眉,英俊的脸上仿佛遮上了一道阴影,“你是如何知道他是假冒的?”
“血不溶。”她说道,“我用簪子扎了他的手指,他的血和那血丝毫没有融合,所以我便知道,他肯定是个假的!”
她自认为聪明,想以此邀功,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露出马脚,可偏偏,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他负气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却好看的弧度。
他的唇透着薄凉,眼神锐利得仿似一只鹰。一只翱翔在高空,俯视着一切的鹰。
“你回去吧,近期不要有任何动作,挖心这件事,暂时先搁置一段日子。”
直到此时,那女子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原本讨好的媚态也化作了着急和担忧,“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等?我不过就是失手一次罢了,那柴峻不行,不是还有别人!你不是有那些人的名册,只要血能融……”
“够了。”
他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说,然后转了身,跨步朝着屋外走去。
“你别走!”她不顾自己衣衫不整,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箭步跑过去,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袖,“别……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声音里满是哀求,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原本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大门,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扭转了回来。
他看着那怔怔望着自己的女子,只要他一句话,就算让她杀了自己最亲的人,她怕是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这样的人,他留着有用。更何况,她确实和她有七八成的相似,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迷乱的激情……
“不是说就此罢手,只是要再等上些时日。最近那安盛平小动作不少,而且他那位朋友虽然来历不明,有些神秘,但看安盛平和徐延朔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对他相当看重。等过了这段时期,我们再另寻办法。”
她没想到他能返回来安慰自己,甚至没想过他会为了她停下脚步,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含在眼眶的热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在他心里,说不定也有了些分量。
“可我们能等,那人却……”
他用手指轻轻按住她的唇,生怕隔墙有耳,示意她不要再说。随即,又冷哼了一声,“他能等便等,不能等,那便是他自己没这个福分。”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番话可能有失身份,便蹙着眉,摇了摇头,声音中略带了些无奈,“反正他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几日,等那姓安的对这案子失去了兴趣,自然会回顺天府去,到那时,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可是,他真的会回去吗?”
“哼……”他转头,望望屋外那夜空,夏风吹不散他脸上的无奈,“像他们这种纨绔子弟,能坚持多久?”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纨绔子弟,但那安盛平又怎可和自己相提并论。姓安的无非是想得到圣上的肯定,然后为自己谋个好仕途。可他,丧尽了天良,却只为博她一笑而已。
“回去时小心些,不要私自行动,免得被人察觉。”这样叮嘱了一句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微风吹散浮云,月光洒在他的肩头,直到此时,他的容颜才映入了那躲在远处一道屋檐下的徐延朔眼中。
天下的捕快那么多,徐延朔并不是武功最好的,也不见得是查案本事最好的,但为何偏偏独他一个能被圣上看中,亲封了他这“金刀名捕”的封号?只因他有一项异于常人的本领—记忆极好,不论是什么样的脸,只要见过一次,不管对方如何变装,或是经过多少岁月的侵蚀,他都能认出来。
月下的那张脸无疑是俊美而潇洒的,他的额头饱满圆润,鼻梁高挺,棱角分明,月色打在他的肩头,并不能夺走他的光彩,只是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他穿着质朴的藏蓝色长衫,一头乌发随意地在脑后盘了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别着,整个人挺拔得像棵青松,带着傲视一切的风雅。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匆匆瞥了一眼,就令徐延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他认得这张脸!
但以他的身份,又怎会在那破屋内,与那女子……
有生之年,徐延朔头一回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见那男子撩开前襟,迈步跨出门槛,走出这阴暗的窄巷,徐延朔这才从那阴影里闪出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