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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祖上是北方人,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个子也不算高,圆头圆脑的,即便不说话,脸上也总带着三分笑意,左脸颊上,还有个不深不浅的酒窝。不管把他扔到哪里,他总是很快就能和人打成一片。他消息灵通,办事也周全,有他跟在安盛平的身边,虽不像安广那般可以护着主人的周全,但却为安盛平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只是这一次,安盛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让福顺去找一家会集了三教九流,生意又好,往来客人又多的酒馆,福顺偏偏找到了芙蓉阁。
大厅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暗香,人群中穿梭着或是桃红,或是碧绿的婀娜身影,引人无尽的遐思。
宋慈从没来过这种地方,蹙着眉,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而和他同样表情的,还有安盛平、安广主仆二人,以及跟在他们旁边的徐延朔。
其实有钱的公子、老爷去逛个青楼也没什么,偏这几个人全都为人正直,平生从未进过烟花之地,更不想惹上什么桃花债。
所以此时此刻,几人全都在心里默默地恨不得将福顺活活掐死,好解心头之恨。
可偏偏,又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自己受不了这里的乌烟瘴气。于是全都绷着脸,谁也不开口说话。
倒是阿乐,年纪轻,脸皮厚,瞪着双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仿佛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没见过一般。
“公子你看!那绿裙子的姑娘好漂亮啊!”他虽然兴奋,但也知道不好意思,不敢大声说出心里的想法,只能弯着腰,俯身到坐在桌旁的自家公子跟前,小声嘀咕道,“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她比街角住的郭寡妇还好看!”
安盛平被他说得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个穿着绿色纱裙的小姑娘正坐在一个满脸胡楂的大汉旁边,殷勤地给大汉倒着酒。
那姑娘身上的薄纱几乎可以用衣不遮体来形容,许是察觉了安盛平的视线,姑娘突然抬起头,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安盛平俊朗不凡,风流倜傥,如今被扔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更是显得高贵脱俗,直叫那绿裙姑娘看得红了脸。
可即便这样,她仍是没有扭头,反而笑得越发甜美,甚至朝他微微倾了倾身,若隐若现出颈下一片春光无限。
安盛平扶额,赶紧扭了身子,再不去看她。宋慈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见那女人明目张胆地对着自家少主谄媚,安广的怒火到达了极点,一把扯过身旁的福顺,吼道:“你小子是不是找死?怎么敢带主人来这种下三烂的地方!”
福顺赔着笑,一脸的无辜:“广爷息怒,您息怒!小的可真没这个熊心豹子胆,敢故意带爷来这种地方寻开心,这不是主子吩咐的。
可整个长乐乡,不管是富贵大户,还是贩夫走卒,谁不知道芙蓉楼的酒菜最好,姑娘最美,消息也最灵通啊。”
“什么消息灵通,我看你就是……”“成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啪”的一声。
安广回头,只见徐延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猛然站起了身,似乎也忍不住。
他面色阴沉,朝着安盛平和宋慈行了个礼:“两位公子,如果要继续留在此处的话,徐某就不奉陪了!我领着朝廷俸禄,于情于理,都不适合来这种地方!”说完,竟然真的转了身,打算拂袖而去。
“哎哟,这位大爷,怎么刚来就走啊!是酒菜不满意,还是姑娘不满意?不喜欢您就说,奴家给您换一批过来啊!”
那声音娇媚无骨,而比她声音先行一步到达的,却是那扑鼻而来的浓香……徐延朔刚刚转身,还来不及迈步,便被个火焰一样热烈妖娆的身影给缠上了。
徐延朔原本就皱起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低头看到自己肩膀上竟搭上了条白似雪却又柔似蛇的手臂。
她穿着件大红色的轻纱薄衫,胸前两襟敞开,露出里面描着金丝花纹的内衣,高高隆起的胸脯时不时地蹭着徐延朔健壮的手臂,惊得他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也不知该不该将这女子推开。
不推,她这么无骨蛇般攀附着自己不合适;推,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那女子似是看出他的犹豫,笑着转了个圈,裙摆和衣袖随着转动飞舞,好似一只火红的凤凰,若不是那浓香太过恼人,倒真是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她牵起他的手,不由他拒绝,拉着他,又坐回了酒桌旁。“仙仙姐,您可来了!”
福顺迎着笑,帮她拉开把椅子,服侍她坐下。
“你个小没良心的,多少日子没来了,也不想姐姐们!”柳仙仙说着,伸手捏了捏福顺的脸蛋儿,一笑嫣然道,“你之前带来的那批胭脂甚好,最近可有新货?”
“回姐姐,新货还没到,不过我跟芝雅轩的掌柜说好了,有了新的,必定先帮我留着,到时候,我再来孝敬您!”
宋慈摇摇头,难怪安盛平会留着这福顺在身边,这嘴甜得,果然是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的主儿。
安广见他那谄媚的样子,反而冷哼了一声:“福顺,你什么时候也做上脂粉生意了?”
他虽有意讽刺,可偏偏遇上的对手却是个软硬不吃的老手。
福顺不气不恼,反而迎着笑回了过去:“哪有做买卖,不过是帮忙跑跑腿儿罢了。我拿着爷的钱,哪能做别的营生!再说了,就算真有这个胆子,我也没那个心,这世上,还有比跟着爷更好的差事吗?”
一句话,里外都夸了,简直滴水不漏,噎得安广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安盛平笑着摇了摇头,论武功,安广确实是厉害,可论嘴皮子和脑筋的灵活度,他比福顺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位爷,您是福顺的主子?”柳仙仙眉间一挑,看看安盛平,又看看自己身旁的徐延朔,“这么说,这位就是徐大人了!”
徐延朔又是一僵,没想到这妇人居然认出了自己。不过想想也
是,整个长乐乡,谁不知道他是上面派来协助安盛平查案的。
“哎哟,那可真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了!”她说着,赶紧站起身,想把他们迎到楼上的雅间去,“来来来,几位快随奴家去二楼的雅间,这酒菜都得换,一会儿,我再把蓉蓉、乐梅她们几个叫上,亲自去给几位大人斟酒赔罪!”
她说的蓉蓉和乐梅乃是这芙蓉阁的头牌,两人身价极高,轻易是不出来接客的。
芙蓉阁虽是青楼,但是定价却也分高低,并不是那种门槛高到必须富甲一方才能进入的高级娼馆。便宜些的姑娘陪着散客坐在一楼,而像刚刚说过的那两位头牌,或是另外身价高一些的,被有钱的老爷公子包着,只在二层出现。
“不用了,这位……”宋慈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看起来,这女子应该是这芙蓉阁的老鸨,可叫她“妈妈”似乎又不太合适,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接用老板娘来称呼她,“老板娘,雅间就不用了,姑娘也不用,我们来这里就是单纯地喝喝酒,吃吃饭,您不用客气的。”
“那怎么使得!这要是传出去,却好像是我们不懂待客了……”“要我说啊,那姓岳的死了活该!”
正在纠缠之际,旁边不远处突然有人拍了拍桌子,然后义愤填膺道:“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初他糟蹋了邢老四的闺女,你们还记得不?”
现在说话的,是个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名叫曹强,是个屠户,家里有一些银钱,偶尔也会来芙蓉阁喝上一杯,只是不经常过夜,毕竟比起饮酒来,过夜费要更高些。只有逢年过节,生意好时
他才会破例一两次。
“谁说不是呢!邢老四的闺女才十二岁,还是不是人了!”和他一起喝酒的,是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汉子,也是一脸的横肉,后来经安广调查才知道,此人家中是开杂货铺子的,就住在曹强家隔壁。
至于他们口中的“邢老四”是个木匠,此人手艺不错,为人也老实,因此在邻里街坊间,口碑还是可以的。
“后来那小姑娘就疯了,我听说,事后邢老四拎了把斧子去岳家评理,结果还被他们打了一顿,给扔了出来,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好。”
“嗯!”曹强点头,“我跟老邢走得近,可怜啊!还落了病根儿,说是阴天下雨的,后腰就疼。他婆娘死得早,一个人拉扯闺女不容易,现在自己成了这样儿,闺女还疯了……”
“啧啧啧……可真不是个东西!”
和两人同桌的,还有个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妇人,看样子,她是曹强花钱找来的,所以几乎整个人都伏在曹强的手臂上,听他们说到这些,那妇人也不禁感叹起来。
“饶是我这般命苦,也是十五了才被人卖到这里的,那小姑娘才十二……她是被那姓岳的骗了,还是被人用强啊?”
曹强呸了一声:“人都疯了,能是自己乐意啊!”
“造孽,真是造孽!”女子做出害怕惋惜的样子,用一只手按着胸脯,撇嘴道,“那个疼法可不是想忘就忘的,我第一次也是被人强迫,当时差点就死了!过后我哭了几天,还被妈妈用鞭子抽,实在没招儿了,又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这才从了。”
她说的本是些带颜带色的往事,但两个在座的男人却都没有露出猥琐的神情,反而还给她斟了杯酒,安慰她。
一旁的安盛平听得真切,不禁摇了摇头,有时候,越是穷苦的百姓越是善良,因为自己也受过苦,所以能体谅别人的痛。
本来,他还觉得岳家小公子死得冤枉,现在看来,倒是那方玉婷“为民除害”了。
因为刚刚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安盛平他们也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反让柳仙仙以为这些客人扰了几位贵客的雅兴,又一次央着,要给他们换雅间。
宋慈见她坚持,只好摆摆手,说出了来这里的真正原因,顺道,也想向她打探打探消息:“老板娘,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坐在这儿,就是想听听其他客人聊天的内容。您在这里时间长,知道的事情多,关于方玉婷杀人一案,除了刚刚岳公子的情况,您还听到过什么别的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一行人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安广看了看退到一旁,看起来毕恭毕敬的福顺。刚刚,福顺说之所以会找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的消息最灵通。所以,早在少主安排任务的时候,福顺就已经猜到宋公子的想法了?如此说来,他倒真该向福顺学学这揣摩心思的本事了。
柳仙仙不说话,一双眼珠子却转了转,她是三年前才到这长乐乡开店的。关于方玉婷,她了解得不多,但说起那四位受害者,她却能如数家珍般细数一箩筐他们的恶心事。
只是,以她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说民不与官为敌,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但她却没有理由帮他们,毕竟,他们与
自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必惹上一身骚?
她从袖口掏出把团扇,轻轻摇动,香风立刻扑了身旁的徐延朔一脸,“奴家就是个开店做生意的,哪知道什么?您可别往我头上扣高帽了!”
宋慈也不气:“老板娘说笑了,您这里生意这么好,每天不知接待多少客人,姑娘们一个个的又都聪慧机灵,总能听到些有用的吧?”
“是,我这里是客人多,可谁跟我们说这个?要说,也就说家里的婆娘不体贴,生意场上遇见了死对头……那些个死人啊,掏心啊的,说出来,不得把姑娘们吓死!吓着了,这买卖还怎么做?”
见她死活不肯就范,宋慈不得已,也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
其实他原本不想揭穿她的身份的,况且这柳仙仙身份特殊,他真说出来,恐怕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行此下策。
“老板娘这么说就见外了,毕竟……”他说着,突然站起了身,向前倾了倾,并看似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搔了搔鼻梁,刚刚好挡住了自己的嘴形,然后,无声地对她说道,“言螺殿……”
他只说完这三个字,柳仙仙却突然像被雷劈了一般,猛然坐直了身子。刚刚还充满媚笑的眼神,顷刻间仿若一把冷得刺骨的利剑,直直地盯着宋慈的脸。
“……的消息,可是最灵通不过了。”那无声的三个字过后,剩下的半句话,却又恢复了往常的音量,且脸上,又挂上了那似有若无的微笑。
那柳仙仙也不是吃素的,变脸的速度比变天还快,一记冷冷的
眼刀过后,嘴角轻轻扬起,竟然硬生生地转变成一抹灿烂的笑容。不是媚笑,更不是调笑,那笑意嫣然,道不出的万种风情,却
又勾得人看直了双眼。
站在宋慈身后的阿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吞咽声有些大,直引得坐在柳仙仙身旁的徐延朔也不禁转过了头。他微一蹙眉,心跳,却也快了几分。
柳仙仙抿了抿嘴,又看看周围,可能是觉得环境太过嘈杂,有些事,不方便开口,“还是雅间吧,您别为难我了,有些话,您几位听着无妨,要是在此处说了,那倒霉的就是我了……”
宋慈见她坚持,也明白她这个身份确实有些为难,便朝着安盛平和徐延朔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随着她一起移步到了楼上。
临上楼前,阿乐还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瞅了瞅绿裙子的姑娘。那姑娘倒也抬起了头,可压根儿就没看他,眼里心里,全是安盛平的身影。
“老弟啊!”福顺拍拍阿乐的肩,“你死了这条心吧,绿荞姑娘虽然身价不高,可她心高着呢,你这身份,怕是入不了她的眼!”
阿乐却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原来,她叫绿荞啊。”
一行人进了雅间,只留安广、福顺和阿乐在外面守着。
倒不是这三人身份不够,只不过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尤为机密,总要有人在外面看着,以免被人偷听了去。
若是安广一人守候,未免太扎眼了些,所以阿乐和福顺两个笑呵呵的小厮站在门口,从楼下看,怎么瞅着都像是老爷公子在里面逍遥快活,侍卫小厮在外候着,不方便进去扫兴。
“这位公子是怎么知道奴家身份的?”
既然已经挑明,柳仙仙便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关上门,开门见山地问道。
安盛平刚刚坐在宋慈旁边,并未看到他用手挡住脸时说的那几个字,倒是徐延朔,他本就是半个江湖人,白道黑道都有接触,自然知道宋慈说的那三个字是何等重量。
只是徐延朔做梦也没想到,这看起来娇滴滴的柳仙仙,居然真的会是言螺殿的人。
如今的江湖有四大门派,这四大门派虽然成立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十年,但影响力却比很多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还要更大、更广。
而这言螺殿便是其中最特殊的一派。
言螺殿的特殊,是因为这门派里的人全都是女子。
“江湖上有四大门派—雁北堂、言螺殿、天鲸帮和迎风阁。这迎风阁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据悉整个江湖最好的刺客和杀手都在迎风阁,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所以……”
“所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交了钱,这世上,就没有迎风阁杀不了的人。”
后面这半句话,是徐延朔替宋慈说的。他是金刀名捕,打交道最多的,自然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不过虽然这迎风阁手下的人命案多,可他们却并不招人讨厌,毕竟迎风阁杀的,很多都是该杀之人,就像刚刚楼下那两人说到的岳家公子。
徐延朔身为朝廷命官,有些话不方便明说,但他心里也有一杆秤。
“至于这天鲸帮就有趣了,他们常年在海上活动,据说帮派的
创始人刘海生就是靠打捞沉船发的家,只不过买卖做大了,只靠捞沉船就不够了。”安盛平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他博览群书,认识的人也不少,从小到大,没少听这些江湖上的故事,“后来,他们把触手伸向了陆地,听说沿海一带的有钱人家下葬,都要先去拜码头,如若不事先拜过,保不齐前脚下了葬,后脚就被人挖了坟,掘了墓。”
宋慈点头,其实他对迎风阁和天鲸帮了解都不多,要真说起这四大门派来,他唯一实质接触过的,也就只有那一人而已。
“前几日赶路时,我恰巧经过了一处叫三里坡的村子。”
原本明明在说着四大门派,不知为何,宋慈突然话锋一转,跳到了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上。是以安盛平和徐延朔面面相觑,也不知宋慈要表达什么。
倒是柳仙仙,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倒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三里坡,住着位叫七叔公的老者,他五十岁老来得女,生了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三个姑娘是三胞胎,身高样貌自然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十六年后,三人全都生得亭亭玉立,想不到竟又一起定了亲,索性连成亲的日子也选在了一天,三姐妹一起嫁了人。”
宋慈声线清冷动听,讲起故事来,也是娓娓道来,明明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到了他的口中,竟也让人听了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那一天,天气晴朗,七叔公一大早就起了床,他扛着锄头,去后院挖出了三十岁娶妻那年便埋下的整整六十坛女儿红,他原本想着,婚后一年抱俩,两年得仨,谁承想一直到了五十岁,妻子才为他生下女儿,所以……”
柳仙仙笑了:“所以,那六十坛女儿红,整整在地下埋了三十六年?”
徐延朔喜欢喝酒,仅仅只是这么听着,都仿佛闻见了那带着泥土的酒香……三十六年时间不短,那酒想必甘醇无比,若是不会喝酒的人,怕是一开封,只闻酒气,都会醉了。
“是啊,”宋慈带着微笑,继续说道,“七叔公高兴,于是他大摆宴席,没有好菜,就用好酒招待往来的客人,不管是谁,不管认识不认识,哪怕是路过,都可以去喝上一杯,沾沾喜气。”
安盛平也笑了,他本想问问宋慈喝了几杯,可宋慈的酒量他是知道的,这种酒,怕是只要一两杯,宋慈就吃不消了。
可谁知,宋慈却并没有提到自己,因为,他要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有个人从天蒙蒙亮就一直坐在席间喝着,他从第
一桌开始,喝到了最后一桌,从日出喝到了日落……这人穿着件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斗笠,一坐就是一天,一喝就是整整三十七坛酒。”
“三十七坛!”徐延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他喝了三十七坛,而不是三十七杯!”
“三十七坛,我数着,七叔公数着,到了后来,村里所有人都来数着他喝酒,就连七叔公那三个女婿也忘了待客,三个女儿也摘了盖头,几百个人围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喝酒。”
柳仙仙蹙起了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起来。她似乎已经想起了这个人是谁,是啊,这样的人,除了他,这世上哪还找得出第二个!
宋慈笑了:“这人喝了三十七坛,只说了一句话。”
安盛平没见过那景象,但想也知道这人当时有多威风。黄昏时分,夕阳打在他的斗笠上,他一只脚跨在板凳上,一手举着个酒坛子……
“那人说什么?”“他擦了擦嘴,说了一声,‘好酒’!”
“哈哈哈哈哈哈!”安盛平抚掌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这人真是有趣得紧!只可惜我没亲眼看到,不然真想和他交个朋友!”
徐延朔也瞪大了眼睛,若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只当是在吹牛,可偏偏说这话的,却是宋公子。
他相信宋慈,所以,那人必定是真实存在的!
柳仙仙似乎是彻底认了命,负气一笑:“你说的这人,是不是叫铁鱼?”
“是,”宋慈点了点头,“他就叫铁鱼。”“铁鱼?”安盛平虽然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
不起来,“你说的是哪个铁鱼?”“他说的是雁北堂的堂主,”柳仙仙笑了,她知道,自己这一次
是真的栽了,“除了他,这世上哪还有别的铁鱼!”
经她这么一点拨,安盛平立刻想起,那雁北堂的堂主,就叫铁鱼。
只是,这人虽是个奇人,却终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想不到宋慈来湖南的路上竟然有此奇遇,可以遇到他!
再看柳仙仙,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笑容却明显和刚才不同,似乎透着几分无奈,又带着些许的甜蜜。
虽然她年纪比起楼下那些姑娘来,要略大一些,可看起来,她仍旧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而且身上带着股成熟女人才有的气度。若她换上一身衣服,洗去浓浓的脂粉味儿,就算不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可也对得起她“仙仙”的名字。
只是,不知这柳仙仙是不是她的真名?也不知,她和雁北堂的铁鱼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而她,显然也不想解释什么,她只知道,是铁鱼叫他们来寻的自己。
有他做担保,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他倒是大方,几杯酒下肚,就把我给卖了!”
宋慈见她误会,赶紧摇摇头,朝她行了个大礼:“老板娘您误会了,铁大哥并没有说您的姓名,也没有指明您的所在。他看了四郎写给我的信,知道了长乐乡发生的这几起奇案,只是跟我一起分析了案情,又说他有事在身,不能随行帮忙,且说如果我要是想打探消息的话,可以去找一间人多、热闹,又鱼龙混杂的酒馆。因为他那朋友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特别喜欢热闹,喜欢喝酒,所以去找这么一家酒馆准没错!”
“你倒不用替他说话,他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和我栖身的地方,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柳仙仙红唇一撇,轻轻扬起笑,“老娘每到一处,做过什么,改了什么名字,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过,三年前一别,他知道我要来这长乐乡,自然也就只能告诉你这些而已。”
宋慈也笑了,因为他看得出,那柳仙仙和铁鱼之间,必然有着
很深的羁绊,如若不是,刚刚他揭穿柳仙仙身份时,她便极有可能当场翻脸。此时她非但没有生气,还跟他们有说有笑,想来,这个忙,她是愿意帮的。
“可是小子,就算你瞎猫碰死耗子,真的碰对了地方,可芙蓉阁这么多人,你是怎么猜出我便是那死鬼告诉你的人?”
“因为,铁大哥还告诉我一件事。”“什么事?”
“他说,那人虽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大美人,可偏偏,她眼睛是瞎的……”
柳仙仙蹙眉,虽然早就知道那厮说不出什么好话,可凭什么说她瞎!
好在,宋慈接着说了下去。“他说,那姐儿一不爱金银,二不爱俏,一般姑娘喜欢的小白脸
儿,她连瞧都懒得一瞧。”说到这里,宋慈似乎是觉得有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她啊,就喜欢我这种皮糙肉厚的粗人。”
“他真这么说?哈哈哈哈哈哈!”柳仙仙抚掌大笑起来,她这话虽然是问句,可答案,不用宋慈回答,她也知道。
不过听了这话,安盛平和徐延朔却只能苦笑了。看不上小白脸,只喜欢粗人?
那他俩谁是小白脸,谁又是粗人?
宋慈这番话虽然逗得那位仙仙大姐很是开心,可却一棒子打死了一船人,把安盛平和徐延朔两人都给骂了。
“好了,废话不说了,你今天来,就是想问那方玉婷杀人挖心一案?”柳仙仙是个痛快人,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自然也不藏着
掖着了。她性格如此豪爽,倒是叫安盛平和徐延朔也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要知道,这言螺殿的消息,向来最广也最真实。
言螺殿的女子有的年轻漂亮,有的貌不惊人;有的是青楼名妓,有的是达官贵人的小妾、丫鬟;有的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呼百应;有的不过是路边茶肆酒楼的厨娘、洗碗工……
她们每天都过着或是精彩纷呈,或是千篇一律的生活,而她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打探到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藏得越深,利用价值也就越大!
这世上,有些人不爱财,有些人不怕死,但是却没有人心里没有秘密,一个人的秘密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只要你善于发现和利用,就能用这些秘密去控制别人为你所用。
“关于方玉婷,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她生前和那江鸣赫有过婚约,后来江鸣赫金榜题名之时,她却莫名其妙自杀了,大家都传,说是因为她红杏出墙,遇到了另一个男人,结果却被人骗了,最后羞愤难当,所以才上了吊。不过……”柳仙仙蔑视地一笑,“这世上,看不得别人好的有的是,尤其是女人,漂亮的死去的女人,更是会被人套上些粉红色的段子,说你不贞洁,不守妇道,死了也是活该!”
对于她的说法,宋慈表示认同,方玉婷死了,活人尚且说不清,她一个死人,又能解释什么?自然,是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那她死后,江鸣赫又如何了?”
他不知道江鸣赫后来遁入空门,当起了和尚,关于这一点,安盛平在信中并未提及。
“他啊,他不是辞了官,跑去当和尚了?”“和尚?”
“是啊,现在他法号释空,就在那法源寺,我听说,前些日子,两位大人还把他请去问话了不是?”
她说着,目光飘向安盛平和徐延朔。
安盛平点了点头,示意宋慈自己早就知道这个人,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既然不知道方玉婷的事,那关于那几位受害者,柳姑娘可有什么内幕?”徐延朔一脸严肃地看着她问道。
柳仙仙笑了,这人从进门起就一直板着脸,也不知道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笑?
“那几个人,我倒是知道一些。”“哦?”宋慈眼睛发亮,“那还请老板娘指点一二!”
柳仙仙凤眉微微一挑,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故意刁难似的,双手抱住肩膀,长吁了一口气。
“这位公子,就算你是铁鱼的朋友,我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是啊,既然你知道言螺殿,那就该知道,咱们做的是什么样的
买卖!我们都是些妇道人家,这消息来之不易,所以……”
“所以如何?”宋慈默默苦笑,虽然明知道她是有意捉弄,却偏又没办法拒绝,“还请老板娘明示。”
“好!”那柳仙仙抚掌轻笑,“我就喜欢痛快人!既然如此,我就做一回亏本买卖,只要你们每个人告诉我一个秘密,今天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想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她从刚刚开始,已经变了好几次表情,或是为难,或是凶狠,或是妩媚,或是豪放……但偏偏,她虽然变脸变得快,却又一点儿不让人觉得违和,好像每一个表情都是她心中所想,既生动又招人喜欢。
也许,这就是她年纪轻轻便能成为言螺殿骨干的原因。这女人不但美,而且让人觉得真实。
哪怕,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套出你心中的秘密。可即便明知如此,你还是会忍不住向她倾吐心声,告诉她她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这……”
宋慈虽然可以答应她,但毕竟这屋里不止他一个人,于是看了看安盛平和徐延朔。
安盛平本身就是个有趣的人,因此也不避讳什么,反而对这柳仙仙又生了几分好感:“我没意见,只是不知道徐大人意下如何?”
徐延朔和他们身份不同,他身为朝廷命官,知道很多黑白两道的内幕,所以这样的约定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放心,我不会问徐大人什么犯了忌讳的事情的!”
柳仙仙红袖掩面,一双眼睛带着笑意在他脸上扫过,惹得徐延朔不禁蹙了蹙眉,却也只能无奈地默允了。
“既是如此,”宋慈见状,率先行了个礼,“老板娘想问宋某什么?”“这个嘛……”她眼珠一转,“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既然是秘
密,自然是不能随意告诉别人的。我虽然与几位做了买卖,但也不会勉强你们,所以,我就把我想问的写在纸上,你们写好答案告诉我一个人便是,彼此间,也不用尴尬,如何?”
“这个办法好!”安盛平率先表示认同。
“那就这么办吧。”徐延朔也跟着点了点头。
柳仙仙说做就做,居然真的翩然一转,进了里屋。不多时,她手里端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三个信封,旁边还摆着一套笔墨纸砚。
“三个信封里,有三个问题,也不是特意针对谁,所以你们就自己选吧,选中了哪个,就在哪个下面作答即可。”
她说着,将托盘放到了桌上,笑嘻嘻地退到一旁,等着看他们选择。
这事既然是宋慈开的头,第一个选的,当然也是他。他看了看三个信封,直接取了最上面一个。
这时,柳仙仙突然拍了拍手,咳嗽了一声。
安盛平与徐延朔对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一起默默地转过了身。
身后传来宋慈拆开信封的声音,还有一声低低的笑。接着,他提起笔,在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然后装好,又放回了信封之中。
接下来,如法炮制,安盛平第二个进行了选择。
徐延朔一直背对着他们,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待到终于轮到了他,柳仙仙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也去写下自己的答案。
于是,徐延朔按照约定好的,转过身,取了桌上仅剩的一个信封。
至于已经写好答案的宋慈和安盛平,并排站在一旁,正背对着自己,不知窃窃私语什么。
徐延朔也没有多想,直接拿起那信封打了开来。
那是一张带着花香的纸笺,左下角居然还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虽然那柳仙仙妆容浓烈,打扮得也十分妖艳,但那纸笺却显得清淡雅致,好似是一个大家闺秀写给情郎的书信。
徐延朔拧紧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直到,他看到了那纸上写的几个字……
那是一串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柔美,而上面写的问题却叫人哭笑不得。
他原以为那柳仙仙会趁机问他一些朝廷的内幕,或是什么江湖上的秘密,谁承想,她居然只是问了他一句话。
她问:“你觉得,我这坠子美不美?”
徐延朔抬起头看着柳仙仙,却发现她也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那表情好似一只被人抓了现行的小狐狸,笑得既妩媚又狡黠。
而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她那胸前居然挂着条纯金的链子,上面吊着个鸡心的坠子。
那是块红色的宝石,垂在开得恰到好处的领口,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好似有生命一般灵动。
而柳仙仙似乎还怕他看不明白自己所指的是什么,居然有意无意地,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宝石光滑的表面。
徐延朔顿时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向头顶,羞涩之余,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气愤。
难道,她问他们三人的问题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居然又一次蹙紧了眉头,提起笔,在那纸笺上写下几笔,然后将笔一甩,扔到了桌上。又将那写好答案的纸折好,
塞回了信封里。
柳仙仙笑得似乎更加开心了,她不等徐延朔装好信,直接上前几步,抢了他手中的信封。
接着,又连同宋慈他们的信封一起,看也不看地塞回了衣袖之中。
安盛平笑了:“老板娘不看看我们的答案吗?”“你们走了,我自然会看,放心吧,我看完以后就会把它烧了,
你们不用担心落了把柄在我手中!”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所问的问题已经知道了答案,留不留下那张纸,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是她的要求,既然他们已经达成了,那他们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我们已经按照老板娘说的做了,那老板娘是不是也该回答我们的问题呢?”
柳仙仙也不含糊,盈盈一笑:“当然,我柳仙仙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你们,肯定不会反悔的!你不就是想知道那几个死鬼的事吗,别废话,咱们就一个一个来吧!前两天刚死的那位岳公子就不用我说了,你们在楼下也听见了,那人家里有钱,从小就是个纨绔,尽干些欺男霸女的事儿,别说让人挖了心,就是叫人扒皮拆骨,切成块儿喂狗也不值当替他掉一滴眼泪!”
她说的虽然是实话,可也未免太直白了些,听得徐延朔皱起了眉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岳公子跟她有仇呢。而一旁的安盛平却越发觉得这柳仙仙有趣,她样貌好,声音也好,虽然说的这些话不中听,但从她那张娇艳欲滴的红唇里说出来,反而别有一番韵味,让
人觉得又泼辣又漂亮。“至于第一个死的秀才,叫什么来着……”
也许是隔的时间有点久,她一时间,居然想不起那人的姓名了。
“姓聂,聂之重。”安盛平赶紧接道。
“嗯,姓聂的,他在那几个死鬼里,算是最穷的一个了,可人虽穷,却一肚子的坏水,一点儿不比那几个少。”柳仙仙说着,柳眉一挑,“他家隔了半条街的地方,住了个姓金的寡妇,年少守寡,没孩子,公婆也死了,原本做着卖胭脂水粉的买卖,日子也过得去。他比那寡妇小了三岁,却跑去勾搭人家,说什么待到金榜题名时,就娶她过门当正妻!金寡妇让猪油蒙了心,还真信了他的话,把家当都给了他。可他呢,一没用那些钱买书来看,二也没用在疏通关系上,反而拿了去花天酒地,光我这芙蓉阁,他就来了好几回!乐梅那屋,睡一宿可是要十两银子的,一般没点儿闲钱的可是进不去的!他居然来了三次,三次啊!”
说着还用手比出一个“三”的样子,不停在几人面前招摇,俨然一副为金寡妇打抱不平的态度。
“后来呢?”安盛平有些好奇,“那姓聂的中了秀才以后,有娶金寡妇的意思吗?”
“呸,怎么可能,钱都骗光了!后来他又换了目标,跑去书院勾搭他老师家的二闺女去了。”
“啧啧。”安盛平咂舌,这姓聂的,果然是个斯文败类,真给读书人丢脸。
“还有那姓张的买办,他早些年死过一个老婆,这事儿,几位应该知道吧?”
“知道的,据说是病死的。”
“哪里是生病啊,是常年被那畜生打骂,活活熬死的。”“什么?还有这事儿!”徐延朔去调查时,特意走访了邻居,可
众口一词,都说姓张的老婆是生了病死的,怎么这会儿,又变成被姓张的虐待而死了?他虽是个男人,但却最瞧不起欺负妇孺的行为。
“都过了那么久了,大家都不想惹事吧。”
徐延朔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毕竟他当时穿了官服,再加上许是当武官久了,身上总带着股煞气,就好像那天李小莲一案,他没穿官服,没带佩刀,都把李小莲的娘吓得不敢说话了。
“如此说来,这几个人,都是死有余辜了……”宋慈苦笑,“那位师爷又是如何?”
再怎么说,吴晋也是当差的,应该不会像其他三人这般为非作歹吧?
想不到,柳仙仙一声冷笑:“哼,他也算个人?”
听这话的架势,那吴晋的为人,怕是还不如另外三位了。“到底怎么了,柳姑娘您说吧,”安盛平早就对唐县令没什么好
感了,连带着,对吴晋也没抱什么希望,此刻声音冷冷地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唐县令的好师爷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好,那就恕奴家直言了,这吴晋啊,死都便宜了他,应该挫骨扬灰,把头挂在城门上,让老百姓进出时,都能啐上一口!”
“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下,连宋慈也不禁好奇起来,柳仙仙为何对吴晋如此恨之入骨?
“三年前,隔壁村闹灾荒,那时候我刚到长乐乡不久,也是刚刚开了这芙蓉阁,姐妹们虽然挣得不多,可我们看不得那些老幼病
残受苦挨饿,捐钱捐粮的事儿,我们也没少做。朝廷拨了银子,却被那唐县令和吴晋敛走了大半,到了灾民手里,就没剩下几个钱了。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卖儿卖女,吴晋见这事儿又是个敛财的机会,就半买半抢的,收了几十个孩子和少男少女,长得漂亮的,就留在自家院子里,糟蹋完,便打发人牙子去卖了。至于那些本来长相就一般,身子骨也不是太好,卖不出去的,就直接乱棍打死,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这个畜生!”
徐延朔气得用力一拍八仙桌,他内力太过深厚,居然一掌将桌子震开了一道缝。
“两位公子,我这就去抓了那姓唐的!”他是个急脾气,半点也不想等,既然吴晋做下如此胆大包天的事,那身为上司的唐松,自然也逃不开关系,“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人,今天我非办了他不成!”
安盛平见他如此激动,赶紧伸手把他拦住,“徐大人息怒,这事儿咱们慢慢来,今天咱们先听柳姑娘把话说完!”
徐延朔看看他,又看看柳仙仙,只好先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打算等她讲完这些人的丑事再做打算。
“总而言之,虽然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方玉婷是个厉鬼,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可在百姓心里,她却是个为民除害的女英雄!当然,有些人除外。”柳仙仙耸耸肩,那红色的薄纱随着抖动从她的肩头滑落,她站在徐延朔身侧,因此那裸露的肩头,正好印入徐延朔的视线,害得他赶忙转过脸去,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耳根竟有些发红。
这一幕,恰被站在对面的安盛平看到,他锁紧了眉,想笑,但是此时此刻,又似乎不太合适。
“最后再请教一个问题,像你刚才说的这样的人,这长乐乡,不知还有几人?”
宋慈这话问得很有先见之明,柳仙仙人脉广,消息灵通,这城里的男人什么样,她最清楚。如果想抓到那“女鬼”,必然要从她下一个要下手的目标开始找起。
他们在明,女鬼在暗,想要把她引出来,就只有这么一个方法了。
柳仙仙想了想,认真道:“其实要我说,这样的男人还真不少,可一定要说最符合这几点的,却只有六个人。”
“哦,哪六人?”
“一个是南城开酒楼的李员外,他今年四十有三,家有良田百亩,店铺三间,不愁吃穿,妻妾成群,但这人却是个十足的色鬼,仗着有钱,常干些强抢良家妇女、逼良为娼的丑事。”
宋慈摇了摇头:“这人不行,之前几个受害者,都是孑然一身,就算身边不缺女人,可名义上,却无妻无妾,所以才会收到那女鬼的婚书。”
“这么说的话,赵老爷也可以排除了……”柳仙仙掐着指头算了算,“还剩下四个,不过其中一个喜欢的都是男色,这人也不能算吧?”
宋慈苦笑:“自然是算不得数的。”“那就只剩三个了,一个是常年在北市卖画的画师,这人姓柴,
单名一个峻字,二十三四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虽是个男子,却比女人还要漂亮。他打着给人画像的名义,不知勾搭了多少大家闺秀和富人家的妻妾,专靠女人拿钱供养。他也算有些本事,即便他
风流成性,可偏偏那些个夫人小姐却又碍于面子,不敢承认与他有关系。我找他来给几个姑娘画过画像,她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个个被他勾得没了魂儿,可依我看,不过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男人罢了!”
听她这么说,宋慈不由得想起了铁鱼说的那番话,果然,这柳仙仙不爱俏只爱糙。越是好看的男人越吸引不了她,她喜欢的,是像铁鱼和徐延朔那样的铁血真汉子。
“嗯,这人确实符合,那另外两个呢?”
“还有一人,今年应该是本命年,刚满二十四,他姓翟,名叫翟金玉,倒是真真人如其名,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货色。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正风书院的一个管事,平时倒也用不着他来教书,他只是负责招生和收取学费罢了。据说他没少从中捞钱,才干了短短一年,乡下老家就盖了新房子。”
“听你这么说,他似乎只是贪财罢了,好像和女色并无关联啊?”“谁说没关联!他可是骗婚的老手了,据说光是定亲就七八次
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退了婚。说来也是奇了,别的男人定亲,都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花,可偏偏他每次退了婚,家里就又比定亲前要更富上了几分!也不知是耍了什么手段,居然没有一个人来追究,好像都是女方心甘情愿退婚退聘礼一样!”
“哦?”安盛平好奇地问道,“那倒是奇了!想不到退婚也成了发家致富的营生了……既然如此,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他攀亲啊?就不怕闺女没嫁出去,还惹了一身骚吗?”
“呵,耐不住他藏得深啊!连我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何况别人。再说他那职位好得很,有的是油水可捞,人长得也算过得去,
怎么说都算得上前途无量了。这样的女婿,不知情的话,谁不想要啊!”
“也对,那这最后一人呢?”
“最后一人?”柳仙仙往屋外撇撇嘴,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就在这层。”
“这层?”“是啊,就隔着两个房间,他包了迎春和早蕊的场子,现在三个
人正快活呢!”三个人……
宋慈和安盛平不禁对视一眼,这话实在太有辱斯文了,他们听着都觉得不好意思。再看徐延朔,更是憋得红了脸,全然没了刚刚的霸气。
“这人又是什么来头?”“此人复姓上官,叫上官笠,他爹是谁,也不用我说了吧?”“上官?”安盛平听到这姓氏,立刻沉了脸。
“怎么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公子莫非认识?”徐延朔不明所以,好奇地问道。
安盛平看看他,又看看宋慈,似乎不好开口,但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家姐之前嫁给了已故的护国将军董昭的二儿子董疏城,这上官家,是董家的亲戚,所以这上官笠应该是……”
“应是董疏城的表兄弟。”宋慈替他说道。
只是,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以安盛平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然董家一族已经没了人,但这毕竟是他们的老家,免不得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
只是,以宋慈和他姐姐的关系……安盛平实在猜不出宋慈的想法。
“合着,那小畜生是你家亲戚啊!”柳仙仙看出安盛平与上官笠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因此也不畏惧,笑着打趣道,“那上官笠的爹就不是什么好人,打着董将军的名号在这长乐乡作威作福好些年了,如今,虽然董氏一脉都死光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上官家依旧天高皇帝远,什么都不怕。”
“你说他打着董家名号作威作福?”安盛平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姐姐一个人在这穷乡僻壤守寡已经够可怜了,还要替那上官家担上骂名,岂不是更加不值!
“哟,合着小公子你不知道啊!那上官笠可是放了话了,就算他表哥死了,表嫂还在,他表嫂是郡公家的千金,掌上明珠!有什么事儿,他上头有人,不怕!”
安盛平被她这话气得差点厥过去,合着除了董家,现在连他们安家也被这上官笠给惦记上了!
难怪他人刚到长乐乡那会儿,一直有风言风语传来,原来他人还没到,名声就先被那上官笠给坏了!
“气死我了!”这一次,不等徐延朔发作,安盛平倒是先怒了,撸胳膊卷袖子的,打算出去找上官笠大干一架。
“安广!”
只叫了一声,大门就被打了开来,那安广不知少主发生了何事,但看他这脸色,也知道他气得不轻。他和少主一向同心,现在别说
打一架了,就算让他直接去要了上官笠的命,也就是安盛平一句话而已。
宋慈想劝住安盛平,但是手都举了起来,却又鬼使神差地,在几乎碰到安盛平衣角时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着安盛平,终究没有说话。
“去!去……”安盛平不知上官笠在什么房间,扭头看向柳仙仙。柳仙仙唯恐天下不乱,坏笑着指了指,小声道:“月香阁。”“嗯,月香阁!去,去把上官笠给我带过来!”
安广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紧接着,就听到不远处的房间里一片鸡飞狗跳,摔盘子摔碗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两个女人的尖叫和一个男人的哀号。
不消片刻,安广就提着个几乎赤裸着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直接把那男人往地上一扔,然后随手关了门,把包括福顺和阿乐在内的二层看热闹的几个人一起关在了门外。
“反了你了!你、你知道爷是谁吗?!”
那男人抬起头来,样貌倒也算得上周正,只是此刻身上几乎没穿什么,只在腰间围了块布单,显然,还是刚刚安广觉得男人光着身子太难看,所以才给他围上的。
他头发凌乱,脸颊和胸口还有不少淡红色的唇印,想必刚刚在月香阁,被迎春、早蕊两个姑娘伺候得正舒坦。
安盛平本来就气,再看这个男人,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走过去,对着男人胸口就是一脚。
“反了你了!你知道爷是谁吗!”
那上官笠虽然只是个远房亲戚,可安盛平初来这长乐乡时,他
也是上门拜见过的。况且,以安盛平的样貌,凡是见过他的人,哪怕只看过一眼,都不可能会忘记,所以,当上官笠看清来人时,顿时傻了眼。
“说,你打着董家、安家的名义,到底在这长乐乡做了多少恶心事?”
安盛平一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董家一门忠良,安家也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如今却被他这只小虫污浊了两家的威名,安盛平怎么可能不气!
“四爷饶命!四爷,我知道错了!”
上官笠匍匐在地上,抱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彻查,给我好好查!”安盛平也懒得理他,直接吩咐安广把他收监,“让唐松给我好好审,不是说是我安家的亲戚吗?那好,那我今天就大义灭亲了!”
徐延朔扶额:“公子,这唐松不也……”“先给我办了他!他的事完了,再收拾唐松!”说完,又不解气
地踹了上官笠两脚,不顾他的哭号,叫安广直接把他提了出去。
宋慈认识安盛平多年,却从没见他如此失态过,不过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安盛平这个人一向把家族荣誉看得很重,而且,他和三娘之间的姐弟情也最深,若是他一人也就罢了,现在连带上了安家和安雨柔的名声,他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是,自己刚刚明明可以拦住安盛平的,却不知为什么,偏偏停了手。
有些人,也许真的放不下吧?“好了,现在你把这上官笠给扔进大牢了,咱们想找方玉婷下一
个下手的对象,就只剩下柴峻和翟金玉了。”
听宋慈说完,安盛平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实在是欠缺考虑,不过直到现在他还气得发抖,所以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两个就两个吧,还容易呢。”他有些破罐破摔地回道。“容易?”宋慈笑了,“可万一,咱们撒错了网呢?”
“那也没辙!真错了,我再把那上官笠放出去,让女鬼替我办他!”
说完才发现,其实这个主意比抓了上官笠更好,不过后悔也晚了。安盛平索性闭了眼,不再说话。
倒是一旁的柳仙仙笑了,她不动声色地往徐延朔身上靠了靠,“徐大人,那月香阁打破的碗碟,还有被吓到的我的姑娘,您说可怎么办啊?”
徐延朔赶紧退了两步,想要和她拉开距离。
徐延朔有本事单枪匹马对付七八个大汉,却在面对柳仙仙这绕指柔时,完全失了方寸。
安盛平叹了口气,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今天是我冲动了,我给柳姑娘赔罪。福顺,你善后!没什么事,我们就告辞了。”
柳仙仙拿起那锭银子,轻轻一掂量,笑了:“成,有空您再来啊!”
安盛平这才睁开了眼,他扶着额,掩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宋慈和徐延朔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朝那柳仙仙点了点头,也跟着想要离开。
可谁知,就在他们刚要迈步出门时,柳仙仙突然叫了一声:“徐
大人,留步。”
徐延朔停下脚步,回过头。
“姓徐的,有件事儿,提醒你一下!”柳仙仙斜倚在那被他拍出一道裂缝的八仙桌旁,纤腰盈盈一握,肩膀上的衣衫仍旧没有提上去,她掰着手指算了算,然后朝他嫣然一笑:“还有半个月左右,就是那方小姐的死忌了。”
徐延朔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待到众人下了楼,这才发现仍在外候着的,却只剩下了福顺一人。
宋慈微微皱起了眉:“阿乐呢?”
福顺抿嘴一笑,脸上带着种暧昧,伸手朝大堂的角落指了指。宋慈顺着他的目光,居然看到阿乐正站在墙角和那个绿裙子的
姑娘说着话。
这大堂内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再加上距离有些远,因此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不过从那女子的衣着打扮来看,她应该就是阿乐钟情的那位绿荞姑娘。
“呵,想不到阿乐也是个聪明的。”安盛平双手抱肩,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道,“倒是比他家主子有魄力。”
安盛平话中有话,说话时,眼神也有意无意地在宋慈脸上瞟过,带着股挑衅的意味。似乎是在埋怨他不懂争取,对安雨柔一再错过。
除了苦笑,宋慈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迈步往前,想要唤一声,叫阿乐赶紧跟自己回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安盛平一把抓住了胳膊,此时,安盛平脸上的笑容也
化作了一缕难得的温柔,“算了,他也不小了。”一句话,倒让宋慈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了。
“福顺!”安盛平叫了一声,也没刻意说什么,点了点头,又拉着宋慈,将他拖出了芙蓉阁的大门。
那福顺比猴子还精,当然明白主人的意思。他点头哈腰地将几位公子、大人送了出去,也没去叫阿乐,而是一招手,拉了个正在一层大堂内如彩蝶般穿梭的,稍稍有些身份的妇人。
“哎哟,这不是福顺嘛!”那妇人年纪要比身边的莺莺燕燕大一些,是跟着柳仙仙一起打理这芙蓉阁的。
福顺从袖口掏出张叠好的银票,递了过去:“看见那个跟绿荞一起的小哥了吗?”
女子接了银票,打开看了看,眼睛瞬时亮了起来,再看他时,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谄媚:“看见了看见了!”
“好生伺候着,那是我们爷的贵客。”
福顺跟着郡国公家的那位四公子,这妇人是知道的,心中不禁对那阿乐的身份产生了几分好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二楼。
柳仙仙倚在扶栏上,微笑着注视这一切。她与那妇人的眼神对到了一处,微微颔首,却又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翩翩然转了个身。
二楼的走廊上,因为上官笠被人赤身从房里抓出来而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此时,那两位被上官笠叫去房中伺候的姑娘也穿上衣衫,委屈地从房里跑了出来,打算找柳仙仙诉苦一番。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啊!”她的笑,妩媚之中,又透着些跋扈,似乎根本不把金主被抓当作一回事,“哭什么哭,这么美的小脸
儿,哭花了,多叫人心疼!”
一席话,竟又惹得走廊上几位客人也笑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来讨好那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而她俩也娇滴滴地破涕为笑。喧嚣热闹的芙蓉阁,再一次回到了歌舞升平、莺声燕语的繁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