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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名在庙堂上与方秀清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时,突然后院起火:夫人病了。
虽然叶修名在官场是说一不二的泰斗,但要论叶府之中真正的定海神针,却是这位夫人。她与叶修名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风风雨雨几十年一路走过来,少年夫妻老来伴,可不就是如此。叶修名的官途也非一帆风顺,当年年少气盛,碰了钉子,人生失意,亲戚朋友几乎断绝来往,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这一位发妻。人一旦失意,肚中难免就有些牢骚,他当初也有抱怨,只不过自家妻子是个凶悍的,听到他的埋怨,丝毫不觉低落,一头开解他一头教训他,又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把个落寞的家宅整治得热热闹闹的。
如果天下人都负了你,却只有一人把你放在心尖上,坚持对你好,那么你为了这一个人,负了天下人又何妨?
后来叶修名步步登云,家业渐渐大了,却始终没有纳妾,只守着自己彪悍的老婆度日,尽管她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肚子便歇下来。幸好他们的儿子争气,一气儿生了三男一女。他们家倒也算是儿孙满堂了。夫人一直为没能生出个可人的女儿感到遗憾,后来孙女落地,便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家里人都知道,叶修名怕老婆怕到没原则,因此老太太溺爱蓁蓁,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叶修名自己就是个犟脾气,老太太脾气竟然比他还犟,又是个急躁的,因此为人坦诚,但心中亮堂,是是非非明镜儿似的。所以叶家家大业大,她也照样能把这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免了叶修名的后顾之忧。
叶修名对自己发妻的感情是很深厚的,看到妻子病重,也就没心思与方秀清抬杠,请了几天假回家照顾病人。
老太太病因是夏天吃错了东西,又着了风,因此浑身都不痛快了。其实最根本的病因,大家也心照不宣,人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稍有个头疼脑热的,便容易一病不起。正如风中残烛,明灭只在一瞬间。
叶蓁蓁也很快听说了祖母的病情。她十分敬爱祖母,小时候犯了错,在祖母跟前哭一哭,父亲便不敢再罚她,百试百灵,她的那些哥哥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后来虽长大成人,在祖母面前却总还是个小孩子,可以尽情地撒娇耍无赖。此时听说祖母病重,叶蓁蓁心中焦急,虽人还在宫中,心早已飞回祖母身边。
纪无咎见她茶饭不思,便宽慰她道:“朕已派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前去为老夫人诊治,她应该无甚凶险,你不要太担心。不然好了一个,又倒下一个,可如何是好?”
叶蓁蓁呆呆地点了点头。
纪无咎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探望一下吧,别说朕不近人情。”他倒不是不愿让叶蓁蓁省亲,就是怕这女人一去多日不归,忘了想他。
叶蓁蓁得了纪无咎的旨,当天便打点东西回了叶府。
因走得急,叶蓁蓁未来得及知会家里。叶府上下一见皇后降临,忙了个人仰马翻,主子们纷纷来给皇后磕头请安。虽然是自家府里出去的女孩儿,但是现在金尊玉贵的,礼不可废,他们得给她行君臣之礼。
叶蓁蓁未见祖母,先见到祖父,便已经忍不住滚下眼泪来。爷爷的精神有些委顿,面色憔悴了许多,也没了往日里宝刀未老的精神头儿,鬓间发丝几乎全白。他要给叶蓁蓁磕头,膝盖方一屈下,叶蓁蓁便将他搀扶起来:“不必多礼,奶奶现下病情如何?”
“身上还在发热,这几日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叶修名一边答话一边摇了摇头,眼圈发红,“方才听说皇后驾到,她有了些精神,挣扎着想要起身来拜见您。”
“快带我去见她!”
叶修名领着叶蓁蓁来到卧房,房内弥漫着一股药气。床上老妇人见到来人,坐起身叫了声“皇后”,叶蓁蓁已抢先一步将她按回床上:“奶奶!”
祖孙二人相见,均落下眼泪。叶修名留她们二人说体己话,自己退出房间。出来之后,他无所事事,便在院中海棠树下来回踱着步。海棠树半枯半荣,枯的那一边儿是从今年春天起没发芽,当时他就觉得不好,没想到竟应在这上面了。他对着那半树枝繁叶茂的海棠,回想着太医谨慎的说辞,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自己这多半辈子,一直有她陪着,倘若她突然去了,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念又一想,两人这一生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又得了大富大贵,也算值了。她先他一步走也好,如果不能同时死去,必然会有一人留下来伤心度日,他宁愿那个人是他。
想到这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人这一生,数十载只在眨眼之间,功名利禄真如浮尘,只这一生陪伴的人,才是你从生到死的牵挂。
叶蓁蓁陪祖母说了会儿话,逗她笑了一回,见她精神还好,便劝着吃了些药,安抚着她睡下了。
接下来,叶蓁蓁就在叶府长住下来了。她也听说了太医的意思,知道祖母撑不撑得下去也不好说,她的心便跟着吊起来了,一刻也不想离开。就算……真的不行了,也该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她最疼爱的孙女陪着。叶蓁蓁本意是想亲自侍奉汤药的,但叶修名考虑到她身份太过金贵,倘若屈尊降贵地来照顾夫人,反而会折杀夫人,因此只让她每日陪病人说说话,哄一哄她。
叶修名还专门递了个折子跟纪无咎说这个事:你老婆在照顾我老婆,大概过些时日才能回去。
纪无咎看到折子,苦笑一声,果然不出我所料。要说皇后跑到娘家一住好多天,这实在不合体统,奈何眼前的情况有些特殊,叶修名的面子本来就比寻常人大上几圈,他又舍不得蓁蓁难过,因此现在也不管体统不体统的,点头应了。
朝堂上没了叶修名挑刺儿使绊子,方秀清反倒有些独孤求败的落寞。
纪无咎也落寞——老婆不在跟前,能不落寞吗?他住在乾清宫里,乾清宫冷冷清清的;移驾到坤宁宫,坤宁宫依然冷冷清清的。晚上,他睡在她的床上,心中越发想念这个人,想到睡梦里叫出她的名字来。纪无咎觉得自己简直要魔怔了,他知道他喜欢她,可是怎么就喜欢到这个份儿上了呢?就好像她一走,他的魂儿便也跟着她去了似的。
人们都说男人喜新厌旧,那是因为没遇到对的那个人。如果有一个人,对极了你的胃口,对到你三万六千根汗毛无不舒坦,对到你明明上一刻还在和她温存,下一刻不见之后便去想她……如果你遇到这样的女人,旁的女人还能入你的眼吗?
这样的女人于你,是幸福,也是劫数。
纪无咎躺在坤宁宫的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看帐顶上垂下来的珍珠。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孤枕难眠是怎样一种感受了。
叶府老夫人病重,皇上不仅恩赐皇后娘娘回家侍病,且又亲自驾临叶府,去探望老夫人。
这种恩荣,怕也只有叶阁老这样的人家才受得起,许多人看着眼热,虽羡慕得很,倒也并不嫉妒。叶先生的衔儿随便拎出一个往地上一砸就是个坑,孙女又是皇后,这样的人家,你拿什么去嫉妒?如果一件东西,你没有得到它的可能,便永远嫉妒不起来,只有羡慕的份儿。
纪无咎在老夫人病榻前坐了一坐,便被叶修名请出来了。当皇帝的仿佛天生就带了一层震慑人心的宝光,病人体弱,打起精神来诚惶诚恐,这样被皇帝吓一吓,只怕更加坏事。
叶修名把纪无咎请到正堂。纪无咎详细询问了老夫人的病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赐了些药物。叶修名感恩戴德,他知道纪无咎大概想叶蓁蓁了,因此便要请叶蓁蓁过来。
纪无咎却道:“不急。朕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询。”
“皇上请讲。”
“朕征讨女真之时,先生曾以蚕衣相赠。不想这件宝衣竟成了敌方抓人的线索,蓁蓁落入敌营之时,因身上穿着蚕衣,便被朵朵乌拉图认成皇帝。”
叶修名是聪明人,听到此话,脸色一下变了,离座跪地说道:“皇上,老臣的忠心天地可鉴。”
纪无咎将他扶起来:“你的忠心朕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亲自问你。朕确认过了,蚕衣之事应是从你府上泄露出去的,请先生仔细想想,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只有护送的人,”叶修名沉思道,末了一抬头,“不对,还有个人。”
“谁?”
“是老臣的门生,柏建成,之前一直外放为官,现已补了吏部右侍郎。蚕衣本就是他赠给老臣的,是以当日他造访之时,臣便多嘴漏了一句。”
纪无咎了然,叶修名绝不会是多嘴,估计是故意说给柏建成听,好到时候给他记一功。吏部是叶修名的地盘,把自己的门生拉进来做侍郎,其栽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纪无咎眯了眯眼睛:“柏建成?”
“是,皇上想来不记得他了。”
“朕记得很清楚。他五年前因贪污被流放到辽东,朕登基之后大赦天下,他也就回来了。想不到区区五年,物是人非,他竟然又做官做得风生水起了。”
叶修名脸上有些挂不住。皇上的意思,是说他用人唯私吗?这个柏建成是他的门生,当初家都被抄了,又抓住机会自己一步步地往上走。他见此人还算可造,便有心给他个机会,如今看来,不会是惹祸上身了吧?
只不过……当初柏建成被抄家流放时只是个七品县令,皇上那时候还是太子,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叶修名疑惑重重,也不表露出来,只说道:“老臣识人不清,请皇上降罪。”
纪无咎摆了摆手,说道:“一切未有定论,先生不必忧虑,就算他有问题,也算不到你头上。”见眼前人依然凝眉,他话头一转,问道,“朕常听人说先生惧内,我倒是想讨教一下,先生与老夫人伉俪情深,你真的怕夫人吗?”
叶修名一愣,没想到纪无咎的话题转得这么快,他摸着胡子答道:“臣怕她作甚,她又不是老虎。我只是疼她,事事顺着她而已。这不是怕老婆,是疼老婆。”
纪无咎若有所思。
叶蓁蓁没想到纪无咎会来叶府。
内宅之中,外男不好随便出入,因此纪无咎不能靠近叶蓁蓁的绣房,只好在前院的花厅之中等她。虽然嘴上说不急,实际上他急得一直伸脖子向外看。好不容易等来了叶蓁蓁,不等她行礼,便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周围伺候的人见状慌忙回避,只余夫妻二人在厅中说话。
几日不见,叶蓁蓁清减了些,纪无咎看着,心疼不已。他抱着叶蓁蓁坐回椅子上,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叶蓁蓁觉得大白天的如此举止亲密,很是别扭,因此想要起身。
纪无咎按住了她:“坐着,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叶蓁蓁只好老实坐好,说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想你,纪无咎心道。他帮她顺了顺鬓角的发丝,空出手来摩挲着她的脸,皱眉道:“你瘦了。”
叶蓁蓁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
两人这样相拥而坐,一时无话。纪无咎来之前有千万般思念想要说与她听,此时把人抱在怀里,心内顿觉充实无比,那些话反倒成了多余。他在她光洁的额上亲了亲,手抚在她腰上,渐渐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但是时候不对,场合也不对,纪无咎不好闹她。可是两人好几天不曾亲热,他又有些不甘,于是笑道:“我想向你讨一件东西,希望你能慷慨相赠。”
“你想要什么?”
纪无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个词。
叶蓁蓁登时羞得满面飞红:“你要那个做什么?”
他紧了紧腰上的手:“自然是睹物思人。”
叶蓁蓁低头不看他:“你去坤宁宫问掌衣的宫女要便是,不必来向我寻。”
他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傻子,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旁人知道?况且,我想要你亲手脱下来送我。”
“你……”叶蓁蓁发现纪无咎越发流氓了,镇日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她想起身:“真是胡闹!”
纪无咎重又按住她,在她颈间轻嗅着,说道:“蓁蓁,你答应我吧。你不知道,这些日子看不见你,我有多想你。”
叶蓁蓁吃软不吃硬,他说两句软话,她便有些动摇。最后只得推开他一个劲儿向前蹭的脑袋,无奈说道:“我回房给你拿。”
纪无咎觍着脸又凑过来,低声道:“就在这里给我吧。”
叶蓁蓁瞪他:“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没人。我让人看守着,没人敢来。”
敢情他一早想好了。叶蓁蓁翻了个白眼,眼见他今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她只好遂了他的心意,好快些把这尊佛爷送走。于是,在他火热的目光注视下,她慢吞吞地解开了衣服,把里面穿的红色肚兜脱下来丢给他,之后又把衣服穿好。胸前春光因这串动作自然泄露出来,纪无咎看得两眼发直,嗓子眼儿直冒火。
然而他不敢有任何动作,怕自己一旦行动了便停不下来。这个过程真是一个甜蜜的折磨。
好在东西是拿到了。他抓着肚兜在面前嗅了嗅,随之展颜一笑,将它收入怀中。
叶蓁蓁却有些为难。夏天衣衫单薄,现在她穿好衣服,却觉得胸前空荡荡的别扭。从外面看,她胸前轮廓也比平日明显了许多。这样子,让她怎么回去?
纪无咎自然不愿意她这样子被旁人窥了去,于是把随身携带的折扇打开给她,让她挡在胸前。折扇的扇面画的是一幅荷花,并一条小船,字是御笔亲题,倘若拿出去卖,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这把扇子很大,撑开了,比她的肩还要宽一些,用来挡光是再好不过。
叶蓁蓁握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是早有准备吧?”
纪无咎轻咳一声,笑道:“独守空房不容易,你也体谅一下我吧。”
从此以后,纪无咎三天两头地往叶府跑。叶修名虽多日不问政事,但他在百官心中的分量却又增了一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叶家老夫人病重,皇上竟然如此关切,看来叶氏还要风光一阵子。
纪无咎在叶府与叶修名会晤了几次,基本达成了两项共识。
第一,疼老婆的八字秘诀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女人发脾气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你只要脸皮够厚,由着她闹,等她消停了,自然能想明白。这个时候再与她好好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女人都是心软的,该耍无赖时耍无赖,该装可怜时装可怜,千万别端着,和老婆相比,脸面那是十分次要的东西。
第二,关于柏建成违规违纪卖国投敌问题的处理决议(暂行)。根据纪无咎的推测,蚕衣一事很可能就是这个柏建成透露给女真的。因为他当初被流放辽东,可以与女真有接触,于是就有这个作案的机会和动机。柏建成倘若真的是内奸,自然该当严惩,只不过目前朝中是否有其他官员受他贿赂拉拢,他是否与纪离忧有牵扯,这些都尚未查明,所以最好先按兵不动。柏建成是叶修名的门生,蚕衣的消息又是从叶修名这里走漏出去的,不管怎么说,叶修名于此事难辞其咎。当然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叶修名为国尽忠,时刻关心社稷安危,其出发点是好的,柏建成为人狡猾善于钻营,被他蒙蔽,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叶修名的责任暂且不追究,只命其将功折罪,看好了柏建成。
这个保证,让叶修名悬起来的心落在了地上。
叶府之中,老太太的病情也有了好转。三五不时的发热症状已经退却。有儿孙陪伴,她有了精神头,胃口好了些,每日里吃些软甜易克化的东西,慢慢地食量渐长。她也不似往日嗜睡,下午暑气退却时,还能由叶蓁蓁扶着出门散步。
阖府上下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夫人走不远,叶修名便让人在院中摆了许多花草,又养了两只仙鹤、一只孔雀,把院子装点得像花园一般,看起来新鲜有趣。她一出门,就能看到这景致。
院中那枯了一半的海棠树也抖起精神,枯枝之下又发新绿,正应了枯木逢春之意。
叶蓁蓁也是时候该回宫了。
纪无咎说要来接她,她觉得大张旗鼓的不好,因此早起了些,不想刚要动身,叶修名过来告诉她,叶雷霆想见一见她。
叶雷霆是她本家兄长,两人见过几面,不过不算熟稔。当初在军营之中,他是镇守一方的将领,纪无咎和叶蓁蓁都要听他号令,威风凛凛的。因此叶蓁蓁不太敢违逆他,与他相处反不如与纪无咎相处时随心所欲。如今归了京,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向皇上奏禀,却偏要来见她这个皇后?
叶蓁蓁有些不解,问叶修名道:“爷爷,他为的是什么事?”
叶修名摇摇头:“我方才问过他,他不肯说,只说一定要见你。若是一般人提这样的要求,我是不会应允的,只不过雷霆这个孩子平时很有分寸,他既然想见你,必定是有要事相告,你就见一见他吧。”
叶蓁蓁点了点头。想到男女有别,两人不如在室外说话敞亮一些,因此把叶雷霆请到正堂前的天井处,在一缸荷花前站定。她问叶雷霆道:“叶将军急着见本宫,所为何事?”
叶雷霆答道:“实不相瞒,微臣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天底下知之者甚少。”
“哦?”叶蓁蓁挑眉看他,“难道你要将这秘密告诉我?你先别急着说秘密,先说清楚,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与我来听?”
“叶先生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叶蓁蓁更觉奇怪:“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此事虽关系重大,于先生却全无相干,只与皇上的家事有关。”他抬起头看着叶蓁蓁,笑了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所以你虽贵为皇后,我也只把你当妹子看待。我知道你虽统御六宫,却也颇多掣肘之处,于情于理都不愿看到你被压制。”
叶蓁蓁是个随和性子,他这一番话没让她觉得唐突,反而挺好玩儿:“你说笑呢吧。你才比我大几岁?如何抱得动?若是你长一把胡子,这话还有几分可信。”
叶雷霆笑道:“不只你,我连皇上都抱过,你信不信?”
叶蓁蓁更觉奇怪,总觉得事情似乎很不简单。她转念一想,笑问道:“既然这件事与皇上的家事有关,你为何不直接禀明皇上?”
叶雷霆说道:“我告诉你,由你来决定是否告诉皇上吧。”
“既如此,叶大哥请讲。”
叶雷霆稍稍探身,低声说了几句话。
叶蓁蓁听罢,面色大变:“叶大哥,话可不能乱说!”
叶雷霆肃然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你是如何得知?”
他长长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叶雷霆给叶蓁蓁讲了一个故事,很长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戏台上演了一出大戏,一人分饰多角,你来我往,连口气儿都不带喘的。
从来不知道原来听个故事还能如此耗费心力和体力,叶蓁蓁听到最后,两腿直打战。
果然生活比话本子精彩多了!
“我知道了,叶大哥,此事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叶蓁蓁嘱咐他。
“你放心,那是自然。”
送走了叶雷霆,叶蓁蓁独自在荷花缸边转圈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安宁。好容易把这股子烦躁不安溜达散了些,叶修名又走上前来,说道:“蓁蓁,我有话要与你说。”
“爷爷但说无妨。”反正有方才那件事的衬托,无论从他口中蹦出什么,都算不上大事吧。
叶修名站近了一些。因年老,他的脊背有些弯,像是一把未张弦的细弓,不似年轻时那样挺拔丰峻。他看着叶蓁蓁,脸上被岁月凿出来的纹路柔和下来,目光慈祥,那是这位铁腕权臣身上独有的、只有在面对儿孙时才会展露出来的温情一面。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想说话,口中却像是含着千斤重的橄榄,发不出声。他看着自己的小孙女,她已不是当初的俏皮顽童,也不是豆蔻少女,而是已嫁作人妇,是大人了。昔日的垂髫现在高高梳起,曾经扶着爷爷的膝盖撒娇让给她扎头发,如今已经云髻高堆,金钗翠钿。这一切,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叶蓁蓁见爷爷只看着她不说话,便有些奇怪:“爷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叶修名两眼微微发红,叹了口气,哽咽道:“蓁蓁,是爷爷对不起你。”
纪无咎来到叶府,门上小厮不敢让他等,一人去里边通禀,一人领着他向里走。不想刚过大门,离得挺远便看到叶蓁蓁和叶修名正站在堂前说话。纪无咎眼力好,还能看清叶修名脸上的表情,要哭不哭的,他以为又出了大事,便把小厮打发回门上,自己闪进去躲在回廊里听他们说话。
只听叶修名说道:“当初是爷爷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执意要把你嫁入宫中去做皇后。当时以为你身份尊荣,这一生福泽绵长。其实福气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你的性子,未必喜欢在皇宫之中拘着。儿女之姻缘,我本不该插手太过,更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你的哭求。”
纪无咎听到此话,心中一阵郁闷。什么意思,当初他强逼着做主这桩婚事,现在想后悔?晚了!
叶修名又道:“其实这桩婚事,你父亲也是极力反对的。他知道你与陆离自小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别人,陆离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品貌家世,都与你般配。”
纪无咎更加不痛快,什么般配!这世上能配得上叶蓁蓁的,唯有他纪无咎!
“我知道你初入宫时,过得不如意,当时我已然后悔,奈何木已成舟,我也只期盼你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虽未必能得皇上宠爱,但求生个一男半女傍身,又是六宫之主,只要挺过去,这一生该过得顺遂一些。但是内闱倾轧,不输于庙堂,你又怎么会过得舒心?我这一步,终究还是想错了。”
话里话外是满满的后悔,纪无咎听了,既不满又有些庆幸。幸亏你错了,错得好!
叶蓁蓁听罢,答道:“爷爷您千万别这样说,自古姻缘天注定,若无您的促成,我也不会与皇上结为夫妻。他待我挺好的。我是皇后,六宫的魑魅魍魉想要奈何我,可先要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这番话让纪无咎听着无比舒心。算你有良心,知道我对你好。还有……不愧是我的好蓁蓁,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与我真是登对得紧。
叶修名却有些担忧:“可是太后怎么办?虽然许氏败落,但她是皇上的母亲,百善孝为先,她能动你,你却不能违逆她。”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一劳永逸的法子。”
纪无咎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法子,因此期盼着叶修名问一问。
果然,叶修名问道:“是什么法子?”
叶蓁蓁却道:“暂时不能与您说,总之您放心,我是您的孙女,自然不会给您丢脸的。”
叶修名舒了口气:“如此我也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叶蓁蓁一惊:“离开?爷爷您要去哪里?”
“你奶奶病的这些日子,我已想过了。这么些年,我一头扎进名利场,几乎不曾好好地陪一陪她。如今人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不如放开了手,好好与她过几年舒心日子。都是半截身体埋在土里的人,多活一天赚一天。”
“爷爷!”
“你不用劝我。我先前想不通,不服老,总要硬和人杠着,跟方秀清呛,跟皇上呛。其实没必要,自己还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其实没必要操别人的心。人嘛,年轻时做年轻时该做的事,轰轰烈烈一场,等年老了,就好好地当一对白发翁媪。我想带你奶奶回江苏老家,那里山清水秀,最是养人。我与她养养花遛遛鸟,种几亩田,再养些鸡鸭,闲来垂钓碧溪上,或是与街坊四邻把酒话桑麻,了此残生,岂不美哉!”
“可是爷爷,江苏离北京何止千里,您二老年事已高,若是无人照料……”
“这你大可放心。你爷爷我虽辞了官,还不至于日子都过不好。我与你奶奶商议了,此行将你大侄子带走。他今年才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等大一些,再送回来。我们有他在膝下陪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叶蓁蓁还想劝他,奈何他心意已决,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现在去和你奶奶道个别吧,这次一走,怕是以后好几年见不了面了。”
他话说得含蓄。哪里是好几年,大概此生再也不见了。
叶蓁蓁失魂落魄地去见老太太了。
纪无咎靠在墙上,怅然若失。叶修名是他的恩师,要说两人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有师生之谊。他之前讨厌此人,也多半是因为他把持朝政,刚愎自用,碍了他的手脚。可是如今听闻他要离去,纪无咎竟颇有些不舍,仿佛失了臂膀一般。
说到底,叶修名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他有本事,有才干。寻常人想摸个边儿还摸不到呢。
纪无咎不想催叶蓁蓁,因此独自离开了叶府。老人家要离去,想必还有许多话要嘱咐。
果不其然,叶蓁蓁直到快傍晚了才回宫,回来时两眼红红的。纪无咎知道来龙去脉,也不问,只揽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叶蓁蓁是个乐观的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奶奶这次能一脚踹开阎王自己又爬回来,已是大幸,这次又不是生离死别,她在乡下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十分惬意,做孙女的,说不准还有机会去看望她。
这样的事,虽不是十分中意,却也是八分中意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做人要知足。
想通了这一层,叶蓁蓁也就不那么郁闷了。她又想起一事,便对纪无咎说道:“皇上,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纪无咎抵着她的额头,淡声问道:“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我……说了怕你难过。”
纪无咎心中一暖:“那么,等你想说,或者不得不说的时候再说吧。”
叶蓁蓁点了点头。
纪无咎便眯眼看她。烛火下她的脸庞明媚生动,大概因下午哭过的缘故,腮上还挂着淡淡的红晕,细眉已舒展开来,目若秋水,眼角有浅浅的红痕。她整个人,像是一只鲜甜多汁的蜜桃。
这样的人,差一点就不是他的了。
纪无咎庆幸无比,心内一阵悸动。他这个人,从来不信什么鬼神轮回之说,可是现在突然就觉得,他和她的缘分,真的是早就注定好的,任何人都斩不断、破不开。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修行了好几百年,只为今生做一双恩爱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