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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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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

    乌云从山后扶摇直上,转眼间,就遮住了半边天。雷声伴着闪电,连绵不断。

    “打雷了,下雨收衣服喽——”

    听到窗外的雷声,韩青扯开嗓子,无聊地大喊。

    院子内,弓手和乡勇们对于自家巡检偶尔冒出来的荒唐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嘻嘻哈哈地将马匹牵进牲口棚,给草料盖上漆布,身影忙碌,心情却非常地快活。

    巡检是才子啊,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几个月来,方圆五百里内凡是读过几页书的人,哪个提起那曲《临江仙》,不狂伸大拇指?

    而凡是唱曲子的,不唱几句“滚滚长河东逝水”,就上不了台面。谁要敢逞强,非但一文钱打赏捞不到,还可能被听客直接给哄得无地自容。

    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的大才子,他的言谈和举动,你能用常人眼光来衡量么?

    自古以来,凡是传说中的旷世奇才,又有几个行为正常?

    什么东床坦腹,什么打铁扪虱,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怪异,放在才子身上,还能叫怪异么?那叫潇洒不羁。

    “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韩青又顺口念了两句词,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得第三和第四句,并且词中意境,与眼前连绵群山完全不搭调,只好悻然闭上了嘴巴,关窗掌灯。

    转身回到书架前,他开始对着全都翻了三遍以上的书籍发呆。

    做从九品芝麻官的感觉不错,但日子久了,却难免有些无聊。

    特别这种雨天傍晚,想找个红粉佳人喝喝茶,四下环顾,却全都是抠脚大汉。

    而去长安逛平康坊,兼找和尚道士“超度”自己心脏里那个残魂的规划,至今也还没能够成行。

    古人的生活节奏太慢了,完全是按月来计算。

    像中央政府派公务员到地方上传达文件精神这种事情,在韩青的记忆里,哪怕距离再远,三天时间也足够往返了。

    而李昇师兄去夏州,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却到现在还没有返程的动静。

    至于发小杨旭,韩青现在想起此人来,牙根儿就恨得痒痒。

    什么人啊,说了帮自己做媒泡妞,那晚之后,就没了下文。

    你即便做不到,至少想办法把承诺的赎身钱给兑现了啊。

    没看到韩某人在金牛寨,拼了老命开辟新财源,每月全部收入加起来都不够十吊么?

    还有那个什么许紫菱,你三天两头来信,所图究竟为哪般??

    韩某又不是寇仲,你的心思,韩某怎么猜测得到?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跟韩某尽一夕之欢,直接告诉韩某地点、时间不行么?

    哪怕一夕过后,你想跟韩某百尺竿头更近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韩某未娶,你也未嫁,同居和谈恋爱,都不违法。

    ……

    无聊的时候,人就得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反正下雨天,哪也不能去,周围也没啥风景可看。

    目光迅速在书架上扫了一个来回,韩青忽然把心一横,弯下腰,从书架最下方,将最近积攒的十多份公务卷宗,一并翻出来,摆上了案桌。

    随即,又取出一支炭笔,铺开一张白纸,轻轻搓手。

    这些卷宗,是他攒了足足两个半月,才攒够的。大抵分为日常,刑事,国事三大类。

    之所以积攒起来一并处理,并非他想效仿三国时代的庞统,在半日之内处理数月之事,以展现自己的才华。而是,他希望通过这些卷宗,来摸索自己和心脏中那位“残魂”的相处之道。

    没错,韩青现在彻底变得迷信了。

    在求医无果,和尚道士暂时也请不来,又整不明白自己心脏为啥老疼的情况下。

    他已经从半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

    换句话说,他已经从将信将疑,变成彻底相信并接受,自己的心脏时不时疼痛,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在作怪。

    不过,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哪怕已经相信自己的心脏,被残魂掌控。他也不愿事事都受残魂拿捏。

    所以,在请来足够高明的和尚或者道士,将“残魂”超度之前,他必须通过各种尝试,摸索出一个与“残魂”相处的界限。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帮人打离婚官司。

    通过不断的试探,冲突,碰撞,寻找双方认可的那条看不见的边界在哪。

    然后,与“残魂”进行谈判,划定彼此的界限,以便瓜分身体的掌控权。

    当界限划定完成之后,他自己轻易不会做超过界限的事情。而“残魂”,则不能动不动就再让他心脏疼,或者忽然冒出来,干扰他的大脑思维和身体行事。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并且充满了危险的工程。

    没有现代化仪器可提供各种监测数据,也没有心理学家可提供建议和辅导。一不小心,他可能就误入歧途。

    但是,韩青却必须去做。

    为了他自己不受“残魂”所摆布,也为了他自己将来的幸福和自由。

    做九品芝麻官的滋味不错,他却从没想过一直做下去。

    难得有第二次生命,他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各处转转,看看整个世界,弥补上辈子的缺憾。

    他不想,穿越之后,还遵循与身体原主人一样的规矩,沿用同样的生活轨道。

    他不想与身体原主人的家族,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责任和义务。

    他不想……

    他不想的事情越多,就越有跟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只“残魂”,进行博弈的必要!

    至于风险,韩青会尽可能地降低其存在。

    具体办法就是,参照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实验,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

    第一份被他翻开的卷宗,是一桩风化案。大刘庄某少妇,与地保偷情,被他丈夫刘某撞破。

    刘某愤怒之下,打断了地保一条腿。还写了休书,将妻子送回了娘家。

    少妇觉得颜面受损,便反告丈夫污蔑。而地保,也站出来控诉刘某,在他依约去刘家购买鸡仔时,被刘某故意殴打致残。

    案情脉络很清晰,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韩青只要从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翻翻以前学过的知识,就能做出最终判决,并且让当事双方都无话可说。

    然而,他却笑着快速将卷宗合拢起来,随即,朝门外同样无所事事的下属们招呼,“来人,把这份卷宗收好,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县尊裁决。此乃教化之事,不在本巡检的管辖范围之内。”

    说罢,不管弓手们如何回应,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自己的心脏。

    正如他所预料,心脏的跳动频率,突然快了半拍。但是,短短半分钟左右时间,就又恢复了平静。

    “看样子,身体原主人的鬼魂,对偷懒并不十分抗拒!”韩青笑了笑,信手在早已备好的白纸上,用炭笔做了一个标记,然后又翻开第二份卷宗。

    那是一份兄弟分家,并争夺家产案。

    如果以宋人的标准,做小生意的兄长,既不肯喜欢读书的弟弟,去考取功名。又不肯将家产,与弟弟平分,肯定要受到一些处罚和谴责。

    而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弟弟今年也二十五六了,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哥哥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他?

    至于财产分割,做兄长拼死拼活,给家里增添财富,做弟弟只管索取,从未有过任何贡献,又哪来的资格,要求平分?

    “王武,明日一早,你去小邱庄,宣布本巡检的裁断。”合上卷宗,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韩青一边感受自己心脏处的反应,一边高声吩咐,“邱氏兄弟分家,兄长得七成,弟弟得三成。不服,可以去县里继续上告。”

    “是!”弓手王武高声答应着入内,去了卷宗快步离去。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抬起手,轻轻揉搓自己的胸口。

    验证结果,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这种程度的理念冲突,他即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剧烈。

    很显然,在某些小事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只要道理站得住,“残魂”也不愿意小题大做。

    又在白纸上做了第一个标记,韩青快速将排在第三位置的一件日常纠纷丢开,直接展开了第四份卷宗。

    那是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因为争夺优先灌溉权,而引发的械斗案。

    这个时代的气候,远比二十一世纪初湿润。韩青经常去游泳的延川,水流极为充沛。

    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即便共用一条水渠,也不会出现庄稼旱死的问题。

    如此,两个村子与其是在争夺优先灌溉权,倒不如说,是借着优先灌溉权的理由,发泄平素积累下来的恩怨。

    “械斗致他人死亡者,主犯以杀人罪论处。从犯监押十年,或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入官!无人致死,主犯徒三年,从犯枷号七日。”还没等韩青想好该如何处置,一段律法,已经自动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是学霸的厉害之处,身体原主人即便做了鬼,也照样是鬼中学霸。律法条文信手拈来,根本不需要去翻书。

    不过,韩青今天研究案情,可是不是为了按律处置。

    轻轻摇了摇头,他强行将脑海里的律法条文屏蔽,随即,冲着门外高声吩咐,“牛巨,把这个案子,也和上一个打伤地保案,明天一起送县里去。村子之间械斗,既非抢劫偷盗,又非携带走私,本巡检没资格管!”

    胸腔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一波接一波痛楚,接踵出现,让韩青脸色迅速开始发青。

    然而,韩青却强撑着,不改变决定。直到弓手牛巨背影走出屋门,才笑了笑,对着心脏低声商量,“两个村子之间的冲突,既然没死没残,就堵不如疏。况且即便我带了弓手去抓人,他们也不可能交出真正的带头者,不过是找个同村最弱的一个出来的顶罪而已。”

    也不知道是真的说服了“残魂”,还是他过了自己心理上那一关。心脏处的痛楚,缓缓平息,只留下一点闷闷的感觉,仿佛憋了一口恶气无法理顺。

    韩青知道自己赌对了,笑了笑,快速在白纸上做好标记,然后信手翻向下一份卷宗。

    是一支商队,被弓手们拦住检查时,发现了所携带的货物中有上百口铁锅。

    铁锅是寻常物资,朝廷不禁止买卖。但是,朝廷却严禁向夏州李继迁的地盘上,输送任何生铁和熟铁。

    “这个……”稍稍做了一下准备,韩青用手先捂住自己的心口,然后,采用商量般的口吻,自言自语,“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党项已经融入了中华。所以区区百十口铁锅,算不了什么大事儿。更何况,人家党项人自己也擅长冶铁,镔铁猴子甲堪称一绝,大宋想买,都得花费重金……”

    痛,真的是撕心裂肺!

    哪怕他把“党项的冶金技术,远在大宋之上”这一理由搬出来,也没任何作用。

    身体原主人的心脏,恨不得直接从胸腔跳出来,跟他同归于尽!

    “也对,严惩,理应严惩!镔铁猴子甲,乃是大人物的穿着。普通士卒,哪怕有块铁板护在胸口上,也能胆气大增!”韩青原本目的,就是寻找一个既能与“残魂”和平共处,又不让自己受过多拿捏的方案,不是寻死,因此,果断选择了妥协。

    心脏处的痛楚变轻了一些,却没有立刻消失。仿佛有人专门钻在他心脏里,监视他是否会恪尽职守。

    韩青快速叫过一名弓手,让此人带着乡勇,将被扣留的铁锅主人,从关押普通犯人的临时监牢提出来,直接打入囚车。待雨停后,立刻连夜押往府城巡检司。

    随即,在白纸上做好标记,揉了揉仍在隐隐发闷的心脏,笑着开始下一步试探。

    第五份案卷,第六份,第七份……

    疼,轻微疼,疼得可以忍受,疼得死去活来,投降,好汉不吃眼前亏……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仿佛一转眼功夫,天色就已经发黑。外边的雨,也早就停了。一眉弯月挂上树梢,蝉鸣声和蛙鸣声,伴着打更声,连绵不断。

    听到外边的打更声,韩青放下最后一份卷宗,站起身,打着哈欠伸懒腰。

    白纸上的标记,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图。

    案情大小,案情涉及到了范围,以及几种韩青认为有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各自跟心脏疼痛强度的关系,都清晰可见。

    韩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也总算摸出了今后跟自家心脏相处大致的门道。

    假设心脏里,还住着原主人的残魂,那只残魂,也肯定跟身体的原主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

    有些鸡毛蒜皮的乡间小案子或者小冲突,即便韩青的处理意见,与身体原主人的理念不合,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厉害。

    基本上,忍忍就能过去。

    有些涉及到重要财产的案子,或者当事人受了比较严重伤害,还有苦主特别可怜的情况,如果韩青依旧敷衍塞则,找借口推给县里处置。心脏则会疼得比较剧烈,持续时间大概是三到五分钟。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依旧在韩青的忍受范围之内。

    韩青只要能坚持住不妥协,或者找到足够的借口,说服“残魂”。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也主动会向韩青妥协。

    很显然,“残魂”并不打算,真的跟韩青同归于尽!

    如果遇到涉及大宋与夏州关系,特别是走私违禁物品,或者替夏州刺探消息的案子,韩青哪怕找出一百个借口,也休想让“残魂”退让分毫!

    “还是只热血难凉的忠魂,只可惜,生错了时代!”韩青对大宋,至今仍然没有半点儿归属感,摇着头,低声调侃。

    心脏“突突突”跳了几下,如果有运动手环帮忙测量的话,频率数据肯定超过了一百三。

    疼痛强度不算太厉害,却闷得令人窒息。

    “行了,以后咱们俩好好相处。我尽量不违你的意,你也别总是想着拿捏我!”抬手拍了下自己胸口,韩青继续跟“残魂”讨价还价。“否则,将来有机会去了华山,我一定找陈抟老祖的弟子收了你!”

    心脏跳得更剧烈,仿佛是在向他抗议。然而,最终,又无可奈何地平静了下去。

    “你这又何苦?大宋,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么?且不说混蛋皇帝如此待你。一百二十年后,你我都不可能还活着,北宋却要面临女真的铁蹄。而女真过后,又是蒙古。”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同情,韩青叹了口气,推开窗,将目光投向远方。

    乌云,早就散了。

    此刻,星斗漫天,群山起伏,树影婆娑,景色幽静如画!

    比起过度污染的二十一世纪,眼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干净,美丽!

    “人生无百年,何来千岁忧……”三十六岁的灵魂,理解不了那么多少年热血。微笑着又伸了个拦腰,韩青信口嘟囔。

    仍然是忘了上文和下文,他却不觉得尴尬。笑了笑,又哼起了一首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歌声刚起,曲调还没找准,远处的山峰上,忽然跳起了一团火苗。

    紧跟着,火苗变成了火球,火球变成了烈焰!

    伴着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将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通亮!

    “走水了,走水了——”刺耳的锣声响起,打碎了眼前的静谧。

    “在山那边呢,看着挺近,事实上恐怕不下三十里远!”快速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屋檐,又看了看湿漉漉的地面,韩青果断合上了窗子。

    巡检负责缉私捕盗,可不负责救火。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三十好几里山路,等韩某人带着弓手们赶过去,黄瓜菜早都凉了。

    所以,与其多管闲事,还不如,装作啥都没看见,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