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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纱垂幕,香炉里青烟袅袅。在百花阁最高一层的西北角,正是柳如烟的绣房。
此刻,柳如烟坐在镜前,镜中依旧是那个名动杭州的美人,只是唇上的胭脂已被擦尽,没有脂粉的脸颊透出红润的光泽,一双明眸依旧动人,此时却露出了几分英气。
卸下红妆。这一刻,柳如烟已经等了足足三年。
三年来,她寄身于这烟花之地,甚至还起了如烟这样一个名字。她引得四方浪子慕名而来,成为青楼的一段传说。
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江南的垂柳风情万种,远没有塞外的胡杨苍劲挺拔。这里的夜夜苼歌,也不如一曲羌笛荡人心魄。
如今,她那双平日里抚琴弄箫、拈花运子的手,终于又可以擎三尺秋水,斩世间不平了。
种安送来的那方锦帕,此时就在梳妆台上,上面的字近在眼前:西北望,江山可安。
可又有多少人能读懂这字间的真正含义。
......
九年前,柳如烟还是豆蔻年华,也不叫柳如烟,而叫柳如是。
柳如是生于渭州华亭县一户商贾之家,其父膝下只此一女,所以倍加疼爱,自小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十二三岁的年纪,柳如是已是初通文墨。
未曾想,西夏人贼兵犯境,一场战火毁掉了她的家园。
爹娘不得不带着她踏上逃难之路。但祸不单行,逃难路上,他们又遇到西夏的溃兵,一时间,爹娘皆丧命于鞑子的刀下……
眼看柳如是也在劫难逃,一队宋军及时赶到,驱散了西夏人,从刀口下救出柳如是。领军的正是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
已成孤儿的柳如是被种师道收养,种师道原本打算将她送回府中,由夫人照看。
但柳如是小小年纪,眼睁睁看着爹娘被鞑子兵所杀,心里就此埋下复仇的种子。她一再央求种老将军要留在军中,习武从军,为双亲报仇。
种老将军起初不肯,毕竟一个弱女子从军本无先例,军中携带女眷也有违军法。自己虽已身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兵数万,也不敢罔顾军例。
但柳如是抱定了从军习武的决心,不惜咬破指头写下血书,以铭心志。种老将军见她心意已决,又看她资质颇高,动了恻隐之心。
思量再三,种老将军将她认为义女,并把她送往终南山豹林谷。并和她定下六年之约。
谷中有一位隐士,相传为世外高人,博古通今,文武双修。其家承渊源已无从知晓,世人只知道他自号无涯子。
这位无涯子是种师道多年的至交,种老将军仕途中几起几落,每次遭贬之后,都会到谷中和这位好友相聚,谈经论道,喝茶下棋。
柳如是入谷六年,拜在无涯子门下。
原本,无涯子一生不收女弟子,但一见柳如是,如见璞玉,心生欢喜,立即破例收下了这位眼里满是仇恨的小姑娘。
无涯子不仅教授她独门武功,也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奇门之术。
柳如是一心念着复仇,只想苦练武功,无心其他。但无涯子却告诉她,练武不修心,只是器,而非道,器有限,而道无涯。
她不懂。
无涯子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待风一起,在空中看似胡乱挥舞,但停手之时,树枝上已串好七片落叶。
她还是不懂,师父是如何做到的。可她看得懂,若师父手中持剑,顷刻间,已是七剑尽出,击敌无数。
从此,柳如是一切按师父所授,树下练剑,亭中读书,剑下有风云,书中有乾坤。
六年时间,柳如是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是尽得师父真传,习得一身武功,满腹诗书。
临别之际,无涯子告诉柳如是,本门的剑术长于江湖搏杀,却并不适合两军交锋,她手中长剑可斩当世高手,却难破军士重甲。
“你更适合做一名济危扶难的侠士,而不是陷阵冲锋的将军。”这是无涯子最后留给她的话。
出谷之日,种师道只带了数名亲随前来,接走了义女柳如是。
遵照当初的六年之约,种师道让柳如是携剑而去。
此后数月,燕云十六州突然出现了一位蒙面游侠。
她单枪匹马夜袭州府,连斩十余位金国命官,其中多是降金的汉人和契丹人。
丧命的官员,无论文武,皆是眉心中剑,一击即杀,而偶有撞见的家丁护卫,也无一生还。
也就是说,见过她的人,都死了。
一时间,燕云十六州的官员人人自危。
金人可能想不到,让他们寝食难安,如芒在背的游侠,其实是一个女子。
不过,就在金国官员已如惊弓之鸟之时,这位游侠却突然销声匿迹。
柳如是突然累了,是心累。她发现,她杀再多的金贼,也改变不了宋军在边关的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又传来义父再度被贬的消息。她随即起程,一路西进,赶回了豹林谷。
果然,种老将军已经退隐谷中。父女相见,一时感慨万千。
只是数月光阴,种师道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凉亭中,父女二人难得清闲,摆下棋盘,相对而坐,下起了围棋。
种师道棋风飘逸,四处腾挪,不战而围,而柳如是行棋却寸土必争,锋芒毕露。
弈至中盘,柳如是提子无数,却未见胜势。在一旁观棋的无涯子也忍不住道,“徒儿还是心中杀气太重。”
棋局未终。种师道突然停下,问道,“是儿此去燕云之地,手刃金贼无数,可算大仇得报”
柳如是拿着一枚黑子的手停在半空,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心累之处正好被触动。
“女儿得义父相救,又受师父教诲,自知身负的不只是家恨,还有国仇。只是,这家恨易解,国仇却难平。”柳如是叹道。
“你能心怀天下,不枉为父和你师父一番苦心。”种师道心下甚慰。
他站起来身来,踱步亭边,微风一过,老将军更显面苍然,鬓皤然。
“是儿,你可知如你这般的孤儿又何止百千。”种师道转身发问。
“女儿知道,兵燹之下,家破人亡者多不胜数。”
“但天眷于你,凭过人天资,才习得绝世武功,可以手刃仇敌。而更多的人却只能一世忍辱苟活,他们的仇恨又该放于何处?”
“义父的意思是?”
“是儿,为父半生戎马,麾下精兵数万,尚未能斩得楼兰,你一人之力,又岂能杀尽天下鞑虏。你剑锋不及处,百姓依然难逃鞑虏之祸。”
“这也正是孩儿苦闷所在。”柳如是眉头微蹙,“难道我们真的打不过鞑子了吗?”
种师道看了一眼一旁始终不语的无涯子,低头道,“大宋之危,祸在鞑虏,但更在内患!”
“说句要杀头的话,如今朝纲不振,佞臣当道,老夫纵抱定马革裹尸之心,恐也难挽狂澜。”此言说罢,种师道双唇已是微颤。
“义父......”
“但你年纪尚轻,来日方长,当有一番可为。”
“女儿愚钝,还请义父明示。”
“我想让你去江南。”
言罢,种师道回身拿起一子,落于棋盘中。
一着脱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