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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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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境里的黑气, 较之不久前更为浓郁了一些。

    天边厚重的乌云团团簇簇,被狂风吹散成灰蒙蒙的碎絮,浸入穹顶的墨汁悄无声息向四周晕开, 携来陈腐的泥土气息。

    孟诀等人与黑蛟的战斗已然步入尾声。

    蛟龙修为极高, 辅以周遭澎湃如浪的魔气, 实力大幅上涨,已入化神初期水平。

    由于修为差距, 在场所有人中, 能与之抗衡的唯有玄虚剑派大师兄孟诀,其余二人的进攻形如挠痒, 起不了太大作用。

    这只黑蛟就已经足够麻烦, 偏偏此地凝聚的魔气越来越重, 不少魔兽被吸引而来,打定了主意要以人肉充饥。

    而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无疑是昏迷不醒的宁宁与裴寂。

    白晔大致见证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被宁宁不要命的操作吓了一跳。

    他到如今仍是心有余悸, 见魔兽自四面八方汇集, 一咬牙脱出与黑蛟的缠斗, 护在二人面前。

    只不过——

    年轻的符修下意识蹙眉, 手中应接不暇的雷光绵绵不绝,已经逐渐出现疲软之势。

    他只是金丹期修为,此地的魔兽则大多聚集在金丹与元婴, 若说单打独斗还好,但兽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往这儿涌,灵气匮乏之下, 难免感到力不从心。

    奇怪。

    白晔将一只凶兽轰地击飞,目光匆匆掠过黑压压的兽潮, 又望一眼不远处的黑蛟。

    魔族之间会受到魔气牵引彼此相吸,裴寂之前魔气暴涨,这群奇形怪状的野兽会冲向他,属于情理之中。

    但如今他的魔息被宁宁尽数斩去,远远比不上半空那条蛟龙,为什么……它们还是要发疯一般涌向这边?

    完全想不通。

    这也并不是白晔需要在此刻考虑的问题。

    狂奔而来的魔兽铺天盖地,四周尽是变幻不止的黑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凑一桌不重样的满汉全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诀与永归在与黑蛟的对峙里脱不开身,只剩他一个小身板挡在最前面,如若一不留神露出破绽——

    念头匆匆划过脑海的刹那,白晔浑身一震。

    天边一只巨鹰俯冲而下,与此同时身侧袭来数道身形,他的灵力所剩寥寥,断然无法抵挡。

    不好。

    白晔心头一空,却并未转身离去,将身后二人暴露于兽潮之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纸符,指尖不自觉轻颤。

    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用以千钧一发之际,耗尽浑身所有灵力催动法咒,给予敌手致命一击。

    这是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招式,虽然能稳住这一波袭击,可接下来……

    罢了,能撑一时是一时。

    他狠下心肠,于瞬息之间咬破指尖,正欲将溢出的血滴按在符纸上,却听得身侧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糟糕,来不及了!

    魔狼的掌风来势汹汹,不留给他丝毫反应时间,利爪便毫不留情袭上青年面颊!

    何效臣拍案而起:“白晔!”

    也恰值此时,不过电光石火之间,竟有一束剑光倏然而至,在狼爪即将触碰到白晔的前一刻,将其径直一分为二地切开!

    “这是……”

    曲妃卿一动不动,紧紧凝视玄镜里的画面,忽而嘴角轻扬:“裴寂醒了!”

    天羡子若有所思:“宁宁把他的心魔破了。”

    秘境之中,白晔身后,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将怀中女孩小心翼翼放平在地面,目光沉沉地站起来。

    他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周身却汇聚着翻涌不止的凛然剑气,散发出杀气腾腾的白光,映亮裴寂漆黑的眼瞳。

    “神识化剑,他这是修为突破了啊。”

    纪云开拿中指指节敲了敲桌面,罕见地一本正经:“只是不知道宁宁的状况如何了。”

    “裴、裴师弟?”

    白晔面色惨白地盯着他瞧,眼见身旁剑光大作,又有几只魔兽发出濒死的哀嚎,试探性问他:“你没事吧?脑子里还正常吗?”

    苍天大地,如果连裴寂也被心魔占据、堕身入魔,那他们几个就全完了。

    裴寂比白晔高出一些,淡淡垂眸时,顺着长睫落下几滴暗红色血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同往常一样没太多表情,双眼里尽是浓郁暗色与冷戾杀气,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野兽般的煞气略微一滞,竟显出些许赧然:“替我照顾……宁宁。”

    废话,他白晔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会照顾她啊!

    不对不对,什么时候变成“替他照顾”了?宁宁师妹不是大家的吗?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跟前的裴寂便一言不发拔剑出鞘。虽然很没出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白晔看呆了。

    破除心魔之后,裴寂虽然仍会自体内溢出魔气,但他显而易见地不再受其掌控,拧了眉屏息聚力,居然把魔气化为己用,于长剑上凝出道道震慑力十足的血色。

    少年的背影高挑清瘦,染了血的乌发与黑衣被疾风吹得冷然上扬,剑气却是夺人心魄的白,溢开一片冷光。

    裴寂虽受了伤,身法却仍然快到难以看清。

    光影无踪,疾剑无痕,伴随一道嗡然轰响,剑光所至之处,竟同时化出重重利刃,有如冰雪纷然,刺入魔兽血肉之中——

    随即轰地一声闷响,剑气层层爆裂,血肉纷飞。

    实打实的暴力美学。

    白晔知道这位剑修小师弟脾气算不上好,万万没想到,裴寂打起架来居然比魔族更狠,丝毫余地也不留。

    好在每层炼妖塔里关押的魔物数量有限,兽潮一波接一波地来,很快便全被裴寂斩于剑下。

    也因此,当孟诀与永归终于解决了黑蛟,透过被血雾模糊的视线,先是见到野兽的尸骨一堆靠着一堆。

    而站立于尸山血海中的少年人收剑入鞘,眉眼之中满是冷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与他们遥遥对视。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裴寂很快移开目光,似是因体力不支踉跄一下,随即迈步向前,前往宁宁所在的方向。

    直到他靠近,白晔才看清裴师弟如今的模样。

    浑身上下都是被野兽抓挠撕咬的裂痕,苍白薄唇裂开道道血痕,面上亦是毫无血色,仿佛随时都会脱力昏倒,想必方才已经耗尽气力。

    真狠呐。

    这人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每次拔剑都拼了性命。

    白晔心生佩服,知他是特意为宁宁而来,后退让出一条道。

    哪知裴寂略一怔忪,竟摇了摇头,哑声道:“我身上有血,脏。”

    真是神奇,不久前还跟杀神一样的人,这会儿居然会一本正经在乎这种小事。

    白晔看着他眼底的戾气渐渐散去,望向宁宁时,甚至仓皇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暗自腹诽:还真是偏爱得毫不掩饰,这臭小子。

    “师妹力竭昏睡,恐怕不适合继续留在炼妖塔中。”

    孟诀解决完黑蛟,收了剑疾步走来:“不如——”

    他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声。

    那是属于青年男人的笑声,沙哑张狂,好似石砾剐蹭在地面,实在称不上“好听”。

    须臾之间魔息纷至,孟诀拔剑挡下,魔气与剑气相撞,爆开层层回旋的气流。

    白晔猜出来人是谁,凝聚全身战意,迅速回头。

    在之前生有灵枢仙草的地方,赫然立着个男人。

    他应该也是被冲天魔气吸引而来,曾经邪魅狂狷的气质荡然无存,散发披肩、面色如霜,憔悴得仿佛只剩下一具披着薄肉的骷髅。

    白晔敏锐地察觉到,在他双手双脚上都束缚了枷锁,如同死囚临刑前的禁锢。

    那是为炼妖塔魔物特制的刑具,不但能抑制修为,还能操控神智,让他们不至于自戕。

    正是谢逾。

    看来被周倚眉送进炼妖塔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就是你们闯进我的浮屠境?”

    男人的眼底昏暗无边,隐匿重重夜色,此时扬唇一笑,便不自觉染上几分癫狂的味道,口中却是慢条斯理:“知道我等外人来,等了多久吗?我杀不了周倚眉和那群老头老太太,杀你们泄愤……似乎也不错。”

    本来还提心吊胆的曲妃卿瞬间怒不可遏:“他叫谁‘老头老太太’!”

    谢逾听不见她的怒骂,说罢哈哈大笑,身侧魔气无形胜似有形,径直向众人猛扑。

    白晔仓皇大叫:“不是吧!把你困在这儿的明明是他们,你却报复我们这些小辈,不要脸!”

    孟诀则较他平静许多,挥剑斩去魔息,面上仍带了笑意:“阁下不必在我们身上费心思,我对你的项上人头并无兴趣。”

    此话一出,谢逾脸色骤然一冷,白晔亦是恍然。

    原来如此。

    既然孟诀能毫不费力劈开袭来的魔气,就说明谢逾要么并未下死手,要么体内已经没剩下多少气力,无论出于哪种可能性,他都不可能在此杀掉他们。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谢逾在刻意惹怒他们,从而求死。

    这也是他心魔最深处的愿望。

    “战与不战,不是你说了算!”

    立于山巅的男人厉声咆哮,右臂一挥,便有数道黑刃破风而至,尽数袭上裴寂身侧。

    饶是孟诀,也在刹那间皱了眉。

    谢逾不蠢,透过那场浮屠幻境,已经大致摸清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与习惯。毫无疑问,在场所有人里,裴寂对他的恨意最强。

    也最容易煽动。

    “你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黑影如雨纷纷落,每一束都带有势如破竹之态,裴寂瞳光郁郁,拔剑将其斩去,听见陡崖上男人的声音:“你姓什么?裴?我从不记得临幸过姓裴的女人——你娘不过是解闷的玩具,你嘛,玩具都算不上,我连看上一眼都不屑。”

    白晔听得青筋暴起,只想冲上前狠狠将此人暴揍一番,视线落在裴寂身侧,见到少年眼底涌动的杀意。

    “孟诀师兄,”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冒冷汗,“我们该怎么办?”

    孟诀摇头:“无论裴寂如何抉择,都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插手。”

    “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对不对?”

    谢逾瞥见他眼底杀气,笑得更加猖狂:“只可惜我那几年大鱼大肉、穿金戴银,不晓得你和你娘亲过的是些什么日子。”

    他说着一顿,看向不远处昏迷的宁宁,眼底笑意更深:“你喜欢那个女孩?”

    本在防守的少年浑身一滞。

    “她如果见到你魔气缠身的模样,还会愿意接受你吗?你从我身上继承了魔族的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旁人躲着你还来不及,看看那些魔兽的尸体,她知道你如此热衷于杀戮——”

    话语未尽,眼前便袭上一道黑影。

    裴寂以剑抵住谢逾咽喉,嗓音低沉得可怕:“闭嘴。”

    谢逾感受到席卷的杀气。

    炼妖塔象征着无尽孤独与痛苦,禁锢在手脚的法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死已经太久太久。

    “你害怕了。”

    男人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你害怕她的厌弃,因为这是难以逆转的事实。当她玩腻了你,就会去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人,而你又怎么办?孤零零的,哪儿也去不了。”

    他说罢幽幽与眼前的少年对视,等待长剑落下,一切归于沉寂。

    可裴寂没动。

    长剑发出低低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嗡鸣。

    “宁宁……不会如此。”

    他喉头微动,黑瞳中浓云聚散,声线很低,像是在告诉谢逾,也像是告诉自己:“她不讨厌我。她与其他人……不一样。”

    他喜欢她。

    因此也愿意付出全身心地、无条件地信任她。

    只要宁宁愿意对他多笑笑,裴寂愿意相信这个曾将他背弃的世界。

    谢逾瞳孔一顿,脊背剧烈发抖。

    计划已经全然不受他控制。

    “我与你……”

    裴寂冷冷看他,声线漠然得听不出起伏:“也不一样。”

    一阵携了血腥气的微风拂过,掠动少年乌黑发丝,在眼底笼上云雾般的暗色。

    崖顶之上,握着剑的修长身影稍稍一顿,后退一步。

    锃然一声轻响。

    那是长剑入鞘的声音。

    “长老。”

    裴寂自储物袋拿出与玄镜的通讯符,声音很淡,却异常清晰:“我与宁宁申请提前离塔。”

    “等、等等!”

    谢逾彻底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口:“我抛弃你们母子,让你自小受尽折辱苦难,我杀人无数,还……”

    “所以周小姐才把你关进这个地方啊。”

    白晔站在山下,爽得不行,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白痴!”

    *

    十方法会第二轮,终于在炼妖塔中落下了帷幕。

    宁宁伤得格外严重,被百草堂各位长老用灵药潜心滋养,直至法会结束也尚未醒来,被放在担架送上了飞舟。

    天羡子与门下一群小弟子个个心疼得厉害,郑薇绮差点哭得窒息过去,扛了剑就要去砸炼妖塔;

    小白龙林浔不停掉眼泪,双眼成了两个圆滚滚的核桃。

    他们一群人实在吵闹,百草堂长老被嚷得烦躁不堪,二话不说把所有人踢出飞舟的病房外,只留了最靠谱的裴寂和天羡子在里头。

    也因此,当众人抽抽噎噎骂骂咧咧走到飞舟中央的时候,才察觉飞舟里人满为患,已没了空位。

    不对。

    还剩下最后两个!

    不对不对!

    有另外两个陌生弟子也对它们虎视眈眈,正往座位上缓缓靠近!

    贺知洲两眼发亮,与郑薇绮交换了视线。

    这个机会他们俩势在必得!

    这架飞舟里尽是百草堂弟子,与他们几人颇为面生,两人在心里悄悄交流一番计划,终于拍板定下方案。

    《贺氏表演法则》,第三十六条——

    装聋作瞎!

    百草堂讲究心如止水,比起习惯了打打杀杀的剑宗,要显得安静许多。

    也正是在这一片祥和的氛围内,突然传来两道无比纷乱的脚步声。

    有弟子好奇抬头,顿时被吓得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但见一男一女两个剑修,男人似是腿脚出了问题,哆哆嗦嗦摇晃着罗圈腿一步步往前,更不用说他眼球乱颤、昏暗无神,似是看不见前方情景,伸出双手茫然摸索,很是凄凉。

    而女子状若正常,扶着他一步步向前,正巧,与那两名百草堂弟子同时抵达座位。

    “可怜啊,我的小洲,这浮屠塔一战,怎么叫你变成了这般模样!”

    郑薇绮从眼底挤出鳄鱼的眼泪:“什么也看不见,腿脚也成了这样,作为一个剑修……连飞舟上的座位都赶不上,今后可怎么办呐!”

    贺知洲:“呃呃呃啊啊啊……这是哪儿,郑师姐,你怎么把灯关了?”

    立在一边的百草堂弟子嘴角一抽,虽看出这两人是在刻意造假,却还是很识趣地后退一步,让他坐上椅子。

    而郑薇绮亦是忍了笑,向前一跨,坐在另一处。

    “姑娘。”

    百草堂尽是认药不认人的书呆,哪会心存怜香惜玉的念头,更何况自知被这两个厚脸皮的剑修所骗,见状上前一步:“这位道友受了伤尚可理解,既然我们同时发现空位,不如两方各取一个,你——”

    “郑师姐,我虽是惨,你也过得不好啊!”

    贺知洲茫然望天,语气悲悯:“年纪轻轻,怎么就因为那场雪里的音爆,彻底听不见了呢!”

    顿了顿,又痛心疾首道:“我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说甜言蜜语要说给左耳听,你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嗯?等等,刚刚是谁在说话?此地不是只有我与师姐吗?”

    一盲一聋,简直无法沟通。

    合着他说了一大段话,全被这两人默认听不到。

    百草堂弟子:……

    百草堂弟子:草(并非骂人,单纯指一种植物)。

    算你们狠!

    飞舟速度极快,在半空中飘行不久,便抵达了目的地鸾城。

    十方法会是鸾城的大事,按照既定习俗,城中百姓会在结束时开展烟火会,迎接各大仙门归来。

    这本应是极为喜庆的事情,可当贺知洲走到飞舟门口,准备沿着长梯向下,却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飞舟下静候的百姓本是喜笑颜开,在看见他的瞬间,纷纷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地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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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知洲:……?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四下扫视一番,竟在人群中央,见到一面无比硕大的玄镜。

    玄镜上,正倒映着某座飞舟里的景象。

    飞,舟,里。

    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好像的确有谁对他讲过,鸾城百姓对仙门心存崇敬,因此会在飞舟回归之际,特意记录里面的影像。

    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知是谁带了哭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别怕,你就是最棒的英雄,呜呜——!快,快来几个人扶他下来啊!”

    那两个百草堂弟子站在人群最前方,两张脸纷纷扭成菊花模样,拼命忍了笑朝他摇头晃脑。

    自作孽,不可活。

    贺知洲仰头,忍住眼里荷包蛋般打转的泪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笑着把曾经的自己原谅。

    青年剑修忍住泛红的眼眶,无比熟稔地把嘴一歪。

    他看见身侧抬着宁宁,从病房出来的天羡子。

    师叔对飞舟里发生的抢座大战一无所知,正无比惊恐地看着他如今的模样,视线越来越犀利。

    可他迎着那样多的视线,没办法解释。

    在无数仙门人士欲言又止的震悚神色里,无数鸾城百姓炽热且期盼的目光中。

    贺知洲盘起深深印刻在DNA里的O型罗圈腿,两手伸长做出探路的姿势,一颠一颠地,打着小颤步走下长梯。

    他的气质拿捏得那样到位,眼尾的微红是那样惹人心疼,一个女人无比激动地喊了声:

    “贺知洲,他——他靠自己动起来了!”

    随着这声惊呼,人群里骤不及防响起一道极为清脆的掌声,很快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不消多时,便汇聚成轰轰烈烈的海洋!

    贺知洲迈着尼古拉斯赵四的舞步一步步向下,群众们的欢呼声一点点增多。

    空气里充满了催人泪下的励志气息,这一刻,他就是众望所归的王。

    天羡子拼命按压人中,决定在十方法会结束后马不停蹄逃离鸾城,否则他可能会被气到窒息身亡。

    飞舟下每一道喊声都极其尖锐地刺入耳膜,同为犯罪嫌疑人的郑薇绮面色惨白,怂如鸵鸟。

    “天啊,贺知洲快要下来了——他成功了!”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就是玄虚剑派的剑修吗!”

    “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都快看哭了!太不容易了!”

    贺知洲的理想,是让万千少女为他痛哭流涕。

    可惜他猜中了前头,却猜不中这结局,鸾城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八个月女婴,无一不在此刻落下眼泪,全是因为他的身残志坚。

    “以现在这种状况,”郑薇绮看着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宁宁,眼角一抽,“若是我们跟在他后头……那群百姓见到师妹的模样,岂不是会变得更疯?”

    她这句话说得直白,林浔刚一听完,脑袋里便不由自主浮现起那时的景象,尴尬癌提前发作,本就因担忧宁宁而泛红的眼眶越发红肿。

    但这并不算什么!

    小白龙握紧拳,笔直的两个小角彰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

    小师姐对他那样好,即便承受着所有鸾城百姓的目光,他也要把她好好护送下去!

    天羡子哆哆嗦嗦,把目光从贺知洲的背影上挪开,缓了口气:“别、别着急,为师有个法子。信我的,准没错。”

    于是没过多久,飞舟门口再度出现几道身影。

    明眼人一看就能认出,那是天羡长老与他门下的弟子。剑修强者个个威风凛然,唯一值得在意的,是他们手里抬着的担架。

    担架之上,躺着个睡着的女孩。

    那女孩平躺着一动不动,周围几人皆是眼眶通红、神情有如凝滞,而她的脸上……

    赫然盖了层白布!

    悲凉。深入骨髓的悲凉,悄无声息浸入夜色。

    有人颤抖着喃喃发问:“那个被白布盖着的死人……究竟是谁?”

    林浔被这句话吓得浑身一抖,偷偷摸摸瞟一眼天羡子,得到后者自信十足的眼神。

    “无碍,别慌。”

    天羡子身为师尊,在此时此刻展现出了超人的淡定与超然,用传音入密对弟子们缓声道:“宁宁面上盖着白布,绝不会被人认出来。你还不相信师尊我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人群里便突然响起另一道高呼——

    “你傻吗!围在旁边的全是天羡长老门下弟子,除开一人外全员到齐,少的那个……”

    接下话茬的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忍与痛苦:“不就是宁宁吗!——宁宁死了!”

    抬着担架的几人,面无表情一同望向天羡子。

    群众,是天才。

    他们,是傻子。

    一刹那的怔忪。

    紧接着便是千百人一同狂啸、嚎哭阵阵!

    聚在近旁的百姓化身丧尸围城,嚎叫着伸出双手,疯狂往玄虚剑派一行人身边靠。

    有人哭得面目狰狞,有人惊骇到五官变形,有小女孩抽噎着仰天长啸:“姐姐死了,姐姐死了,呜哇——!”

    也许是他们的声音太过吵闹,又或是在阵阵哭声里,一阵风缓缓拂过,吹起少女面上蒙着的白布。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本应死去的宁宁,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睁开了眼睛。

    那双不带神采、满是血丝的眼睛。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不约而同望向她苍白得过分的脸颊,以及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渍,如同一场中途暂停的老电影。

    忽一人大呼:“尸——变——啦!快——跑——啊!”

    寻常尸变就已经足够致命,更何况是修仙之人所化的僵尸!

    转瞬之间,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

    中间号啕大哭之声,呕吐声,呼呼风声,又夹百千求救声,狂奔声,“不要杀我”声,“宁宁饶命”声,“让老人和小孩先走”声。

    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

    本就嚎哭阵阵的现场一片混乱,人们手脚并用地狂奔,无一不是痛哭流涕、口水和眼泪一起淌,好端端的丧尸围城,变成了丧尸们快逃。

    毋庸置疑,这是鸾城所有百姓记忆里,最难以忘却的一场十方法事。

    城主死了,夫人跑了,事到如今,连全民爱戴的剑宗小姑娘都尸变了。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倾注太多真情实感。

    好奇心,杀死了整个鸾城。

    而宁宁。

    对一切浑然不知的女孩抬起右手,轻轻挠了挠脸上被白布盖过的地方,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再度进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