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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合结束,一应工具从季行州手中应声脱落。
他的状态跟平常太迥异,发帽湿透,鼻翼是汗,目光从缠着纱布的那段细腰上挪开,走到洗手池。
“病人体温超过正常指标,安排到普通病房输液,加一瓶盐酸环丙沙星,划给我。”他的声色是一贯的沉稳,但总有几分被抽空的疲乏。
护士在诧异那句“划给我”,谁都知道他不会抢其他医生的病人,更不会去门诊抢人。但也没多问,关心地看了他一眼,等待手术台上的病人穿好衣服。
洗手池响起哗啦水声,季行州搓洗着双手,弯腰的时候汗顺着眉峰与鼻梁大颗淌落。他用冰冷的水浇透脸颊,双眼酸涩涨疼,即便闭上眼也是鲜血顺着伤口缓缓冒出的画面。
约发生在一周前的旧伤,24小时内经历过二次创伤造成深度撕裂,并可能沾水被细菌感染。
伤口切面不平整,像钝器所致。
有过简单的消毒处理,但没有深度清创。肌底发脓深处清理出几片白色碎屑,像金属外衣剥落的锈片。
她在一周前被金属板划伤过。
在昨天经受过二次伤害。
她不叫夏甜甜。
她只叫夏甜。
她真的没有死。
一滴泪滴落进水池,隐匿在一片自来水流里。
……
夏甜没有住院,把缴费单折进包里,乘坐电梯离开。
走到大厅,麻醉开始失去药效,伤口的痛觉越来越清晰。
去他妈的姓季的。
比刚被划伤时还疼。
她一只手扶着墙,疼得直不起腰的瞬间,手腕倏然烙下滚烫的印记,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腕间。
她抬起眼。
季行州就站在眼前,低垂的眼眸紧望她,薄唇抿作清冷的线条。时隔六年,她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没有了那个白衬衫灌满风的少年,他是英俊冷冽的成熟男人,也是沉稳自持受人尊敬的季医生。
本来趁他换衣服的间隙赶紧先走一步的,还是被他抓到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季医生。”
“季医生早啊!”
“季医生来上班了。”
“季医生吃过早饭没有?”
短短分秒间几乎都是病人在同他打招呼。
夏甜忍着疼,保持着百毒不侵的微笑,从他掌中抽出手。
“你应该住院。”
“我自己不住,等我未婚妻来了我再住。”
他眼里愕然,很快又笃定一般,一时沉默。
她往前走,手腕再次被他握住,这一次太紧,她从没见他有这么重的力气,握得有一点疼。
“如果怕没有人照顾,我来照顾你。”
夏甜昂起头,嫣然灿烂。
她拥有一张胜过太平盛世的美貌的脸,从小到大没少被男生追求,她不笑的时候太过纯粹,像一轮皎白的月。笑起来的时候也懂得如何勾引人,两个酒窝清纯甜美,左眼下的小黑痣却欲,她的眼是灿烂星河,一个人能绽放多少美被她拿捏到极致。
“你照顾我啊?凭什么呢,我们又不熟。”
“夏甜。”
“甜。”她说,“我叫夏甜甜。”
她往前走。
季行州掌中用力,她踉跄撞到他胸膛里。
顾及着她伤口,他只是扣住她手:“你在发烧,伤口感染很严重,不消炎会持续发烧。我不管你叫夏甜还是夏甜甜,我只认你是夏甜……”他沉着气把话逼回唇齿。
夏甜从没见过他这一面,就像千言万语汇成大山将他倾轧。
他只是说:“现在我是你的医生,请你听话。”
还真是。
夏甜知道他认得出她,她也并没有打算一直装傻。
没装傻的必要,她从不欠他啊。
也许是因为伤口疼,不是因为她想见见这个渣男还会唱什么戏,她最终还是妥协地躺在了病床上。
睁着眼看吊瓶点滴慢慢走,夏甜无视着旁边这尊瘟神。
季行州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他的打量穿透时光的痕迹,像在这么多年的辗转里终于得偿所愿。
病房是vip单人间,空调是舒适的温度,窗外蓝天浮着一朵云,蝉鸣个不停。
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这是他们第一次体验沉默,因为从前根本不会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从前啊,都是夏甜一个人的聒噪。
眼前多出一瓶水,是季行州拧开瓶盖递过来的。
眼·夏甜·瞎侧过身,把这瓶水当成空气,但还是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那天。
从班主任办公室离开,她因为转校还没有位置,只好站在走廊里等。
那天她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梳一个高高的丸子头,头发是在那场打架里被扯乱后的蓬松,阳光刚好打在她发梢眉眼,像一层俏皮的滤镜。
她的出现频繁吸引了很多学生,男生居多,都从班级里探出脑袋,有的还冲她吹口哨,议论声也接连传来。
“哇哇哇,哪个班的高一新生来我们这儿了!”
“这他妈不得封个校花啊!”
“你去问她高一几班的!”
没一会儿几个男生吹着口哨推了个代表过来问她:“妹妹你是高一几班的,在这等你哥哥姐姐吗?”
夏甜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正好看到走廊那头过来的季行州,少年穿过一片盛大的光。
他们顺着她视线看去,恍然大悟:“你是季行州的妹妹啊,怪不得这么好看!”
季行州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不屑于解释,径直走向教室。
“嗨,季同学,他们说你是我哥。”
他根本没搭理她。
夏甜第一次吃瘪。
班主任安排座位的时候,她主动说:“老师,我可以坐在季行州那里吗。”她很完美地解释,“我学习不太好,希望能跟优秀的同学进步。”
有了她打架的前车之鉴,班主任根本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还把她安排到了倒数第二桌。
转校第一天,她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年级。
杀人犯的女儿,妈妈精神病当街打过人,不学无术的差生,校服被撕开了脖子上有男生的抓痕。
好像很多人都开始在意起她脖子上到底是不是有男生的抓痕,打量她的视线变多了,班上也没什么人敢跟她说话。
放学后,她主动跟在季行州背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走出校门才停下冷冷看她。
“谢谢你啊,早上帮我。”
“谢过了,你可以走了。”
“我还有事!”
他板着冷冽的脸等她说。
“我不是杀人犯的女儿,我爸爸没有犯罪哦。”
他似乎并不想听,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要走。
夏甜跑到他前面:“还有一个事,我想跟你当同桌呀。”
年少的季行州似笑非笑,见她睁圆的不服输的杏眼,直截了当:“可我不想。”
他往前走,一米八七的个子令他拥有一双走路很快的长腿,她只能跑着追上。
“跟我当同桌很有趣的,你可以跟我一起玩,我能陪你玩儿!如果有人嫉妒你学习好欺负你,我能帮你打他!你也能拥有一个全班目前最漂亮的同桌。还有啊,我想考大学,你可以帮我辅导,我看你成绩挺好的,这样你就能提前当一名为国家输送人才的老师了!能拥有一个优秀的水果!”
“水果?”
“对啊,我桃李,你满天下~”
少年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也绷不住了,漾起笑,但还是绕过她往前走。
“你答不答应嘛,班主任那儿我第一印象都没了,她听你话,我不想坐倒数第二桌。”
“跟我没关系。”
她愣住:“可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啊。”
“我是哪种人?”
“会跟我很好的人,我感觉以后我们应该会发生很多事。”
他异于平常地打量她一眼,对这种古怪的话不置理会,坐进校门外一辆黑色轿车。
“季同学,你家的车?”
“说好了哦,你回去考虑一下。”
“明早我给你带饭吧?请你帮忙总得给你好处,我妈包的饺子很好吃!”
“哦哦哦你书掉了,别动我给你捡!”
“你干嘛不回我——”
“你很吵。”
黑色轿车利落地驶远。
那天的路连环拥堵,轿车龟速前进,夏甜踩着滑板竟然追上了季行州。
她得意地扬起眉,但得意忘形得险些撞树,惹得车厢里的季行州忍不住挑眉,眼里是看她出丑的笑意。
她滑过去敲他车窗,他偏没降窗。
倒是驾驶座的司机叔叔降下了车窗,好像明白女生追在季行州后头跑很正常,一点也不惊讶,还边提醒:“小姑娘注意安全。”
夏甜边滑边大声喊:“季同学,前面有我认识的奶奶,她家有自行车,要不要下来跟我去借,我送你回家。”
“我看了前面一直堵到南京路了!”
“嗨,你怎么不说话!”
她险些被旁边的车别倒,季行州终于落下车窗:“不需要,你自己走。”
“听说你回家都要看书做题的,我帮你节省时间都不要了吗?”
“和坐自行车大汗淋漓地回家看书做题相比,我更喜欢坐在车上看堵车。”
夏甜气得牙痒痒:“他们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谁说的?”
“我抓了个叫费泽野的问的,他说你很无趣,白天黑夜都爱学习。”
“知道我无趣你就别跟我。”
“没有啊,我觉得你很有趣啊。”
“真的,我觉得你很优秀,是我当前的目标。”
“而且你帅啊,我挺肤浅的,只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一起玩。”
“你不觉得光看面相我们俩就有珠联璧合横扫天下的迹象了吗?”
那条路一直还在拥堵,夏甜也喋喋不休说了一路,终于换来季行州再开口。
他说:“你好聒噪。”
“没有啦,我是活泼,我性格很好的。”
季行州挑眉:“你哪科最好,语文?”
“对啊。”
“你哪科最好?”她问。
“除了语文差一分,我都拿过满分。”
那条路夏甜震惊得瞪大眼睛陪季行州走完,一直是她在喋喋不休。
后来的每次相处,也都是她追在他身边讲话。
季行州的话不多,她总是说得最快最多的那个。再往后一点,他每次都会去小卖部买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夏甜咕噜噜喝完,然后接着喋喋不休。而他会很自然地接过她喝完的空瓶子装进他书包里,遇到有垃圾桶的地方再扔。
…
手机的短信声打散了这些回忆。
是林晓宁在问夏甜昨晚有没有受伤。
夏甜回了一句小伤,询问林晓宁的状况。
林晓宁正在队里,还不方便说太多。
夏甜索性打开相册拍起自拍,全程无视旁边的季行州。
她把打点滴的照片发送给刘华涛,反正伤都伤了,不如讨点好处。
[奖金看着加一下,爱你叔。]
刘华涛一时没有回,夏甜猜测可能一同在审昨晚抓到的那名毒贩。
季行州一直望着她,他的眼神神秘又深邃,应该有很多想问的话,但却只是安静地凝视她。
夏甜在心里冷笑。
被她整不会了吧!
从前永远都是她在喋喋不休,现在他应该终于明白只要她不开口,他在她面前差不多就是个哑巴了吧。
护士这时走进病房。
“夏甜甜,你的费用要缴一下,总工是……”
“你帮她办理一下。”季行州递出一张卡。
护士一愣。
“用不着你。”夏甜把自己带来的卡给护士,“麻烦姐妹了,谢谢。”
护士接过夏甜的卡,离开时古怪地看了眼他们俩。
病房又陷入安静里,护士倒是回来得比想象中快。
“夏甜甜,我密码没输错,试了三次你这张卡刷不出来哦,你有医保卡吗?”
夏甜哑然,一时没接上话。这就差没有直接说她卡上余额不足了。
老天怎么不眷顾一点,别让她在渣男面前出丑呢。
季行州递上了刚才那张卡,护士想问什么,好像很清楚他性格,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夏甜。
季行州起身走出病房。
独处的空间里,夏甜独自缓和自己的窘迫,更是一种难堪。
不可否认她其实想过某一天季行州可能知道她没死,在某个地方遇见她,而她穿着警服,年薪百万,拥有豪宅和一个比他帅的男朋友,又飒又美地瞥他一眼,在他追悔莫及的注目下扬长离开。
老天好爱捉弄她啊,出了这么大丑。
被子里的手揪了揪裙子,无力搭在腹部。
夏甜侧过身,闭上眼,泪水顺着鼻梁滑进枕头里。
她想起半个小时前她也是这样,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季行州挂满汗珠的鼻梁,望着他发抖的双肩和手臂,明明局麻一点也不疼,她就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泪大颗大颗地掉。可他没有看见,是护士以为她害怕,帮她擦的眼泪。
刘华涛在这时看见她刚发的照片,打来电话。
“怎么回事,昨晚伤的?”
夏甜调整着情绪,这么多年的锻炼都是拿命陪,她总能很好地伪装自己。
她语气如常:“也不是,牵扯到了上次的旧伤。”看了眼虚掩的房门,她一贯昭然若揭地笑,“我奖金能批一下了不?”
“上次问你有没有受伤,你偏跟我耍嘴皮子!给你申请,反正你拿多少奖金最后也是一分不剩。”
虽然毒贩均已被捕,但很多窝藏的毒品无从起货,审讯迫在眉睫,刘华涛没办法来医院看她,说指派一个同事过来,夏甜拒绝了。
挂了电话,夏甜还是为刚才欠了季行州而难受,又为了能领到奖金而高兴。
她对钱根本没概念。
六年前那场车祸过后,刘华涛和局长就把她接来了宁江,她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她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们把爸爸的抚恤金全部给了她,但她没要,都给了温文的爷爷。
温爷爷大病一场,那些钱全拿来动了手术。而她这几年拼命冲在前头,把每一笔奖金都换成了温爷爷的药钱。
温文只有两个亲人,另一个是妹妹温觅,温觅上大学所有的费用都来自于夏甜全部的工资和奖金。
夏甜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她每次账上都只留一笔吃饭的钱,有几次坐在人家餐厅里结账时才发现余额不足,总是打电话叫刘华涛来救急。
想了想,夏甜举着吊瓶下了床,被清理掉很多腐肉的伤口痛得她快没站稳的力气,但还是不想再留下去。
走到门口,她看到了门外长椅上端坐的季行州。
青年正抱头埋在膝盖上。
他的白衬衫后背有一些褶皱,他是不爱衣服发皱的,她知道。
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夏甜只在他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时看到过他这一面。
坐在门口是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堪吗?
季行州很快发现了她,抬眼的瞬间是一个主治医师的严肃:“你干什么?”
“钱我会送来还你,我不欠你。”
“你走哪儿去?”
他来到她身前,高高的,肩膀也宽宽的,是成熟男人的模样。她现在太虚弱了,不用照镜子夏甜也知道她苍白的脸,早起还没梳过头发,长发肯定很乱。她只匆匆洗脸刷牙,更别提化妆了,连身上的棉质长裙也是宽宽大大的。
这种相见跟她想象中差别好大啊,她的又飒又美呢?
夏甜懒懒地笑:“关你屁事。”
“你主治医师那一栏写着季行州三个字,就关我事。”
“你很得意吗?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就算我配偶那栏写你名字你都管不着我。”
“那就试试。”
挣扎的手一僵,夏甜呼吸停滞了那么几秒,她抬起眼。
季行州望着她眼睛:“把你配偶那栏写我的名字,你敢吗?”
夏甜冷笑:“我敢啊。”
“但你又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