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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黄桂枝解表,黄芪白术补气……石膏、云母……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啊,为什么不对……”县医署药房内张伯道举着医书喃喃道。
张家世代行医,他三岁启蒙,官学医术、家传药学,民间疗方……他日日温习不敢懈怠,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疫情,他如手无寸铁,毫无办法。
“到底哪里不对”他似乎要疯魔了,难道……真的要用它吗?
澧县县丞许沧之没有应声,他正枯坐在堂西侧案上。
桌上案牍累累,多是各处衙门装聋作哑的推辞。县令失踪五日,他作为县丞匆忙接管。
连日暴雪,官道难行。药材不进,内疫越烈,药司局、光源寺勉力不支已遭暴民掠劫,死伤无数,京援又迟迟不到,现下他已心力交瘁。
县医署的大门被敲响了。
“来者何人?”门口看着药炉的药童贴着门缝往外张望。
“我是高昉,快开门。”高昉握紧手中的官刀,不时转头往后看。
暴民的声音似乎不远了,他下意识的把许知意往身边拉了拉,侧身而立,在胸前和门之间,给许知意留下一方小小的空间。
他们骑马穿行小道,也只快了几百步而已。要快些才行。
药童把门列了一道缝,一名黑衣劲装男子领着一个素衣戴冠姑娘顺着间隙侧身而进。
两人一进门就看到,平时空荡的晒药场已经铺满了草席,上面密密麻麻躺着病人,大多精神不佳,死气极重。
许知意被景象惊得倒退一步,高昉稳稳的扶住了他。
“高衙尉、许小姐,如此形色匆匆,敢问何事?”张伯道扶着门框,慢慢的向外走。
“疫民又发暴动,冲着县医署这边来了,大人、医官长,您快带着众弟子躲一躲。”说话人正是高昉。他身材颀长,宽肩削腰,持一把衙尉长刀,深眉俊目却有遒劲刚猛之姿,开门小药童自刚才就盯着看不放,被旁边同伴戳了一肘,闹了个红脸。
高昉说着作势就要拉起许沧之,准备驾着他往后门溜走。
医署内众人听闻暴民袭来,四下立即惊惶不已。
还没等张伯道发话,许知意拦道:“慢!”
说话人,是刚才随高昉一同进来的女子。
她年约十五六岁,身量笔直、素衣戴冠,童生打扮。面容清秀婉约,却有一双似水含情的双目。与她薄肩下藏不住的几分胆魄和少年义气,相斥相悖却相辅相成。
她正是案下枯坐的县丞许沧之,去年才进随州府太学的女儿,许知意。
许知意环顾四周,心下多了几分忧虑。
“怎么了?”高昉低沉的问道,他个子太高,要弯些腰前倾着身子才能与她对视。
前倾的高昉替他遮住了飘落的风雪,迎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许知意脸上一暖,她忽略了眼下的心跳过速。
直言道:“暴民深雪一路罔行,任由他们冲进医署,抢夺药粮,这些病人怎么办?”
她看了看父亲。
疫症突发,各级官府县衙犹如嵌套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各处人马调派无力,近无逃路,外无支援,父亲怕是也束手无策了。
许知意一遍解释一边向院内四处张望。目光终于落在晒药场两旁的药旗上。
“张医师,敢问医署内还有物资多少?”
“蜃灰余的多,零星治寒症的药只有不到三百服,药司局前几日已遭劫掠,我处一直由药司局及几个药司铺子供货,现下也无办法了。”张伯道答道。
“他们刚从县衙转到此处,若再寻不到,只会激化民愤。”许知意边说边思索,似乎心中已有方法。
“堵不如疏,三百服药贴应该够今天先应急了,父亲前几日已上书朝廷,我在城墙的观瞭台已经看到京援队伍的前行骑,我们只需再撑几日便可。”
许知意镇定的表情让四座稍稍安心。她向高昉投去坚定的眼神,暂时压下他深目中的一丝担忧。
“高大哥、张医师,请将医署内所有人汇聚于此,按照接下来我说的分头行动。”
他永远是许知意最坚定的执行者。知意言之所向,便是他剑之所指。
高昉郑重的点头。随即几个翻身,跳上了屋檐,移形换步间挥刀而下,墙外冬竹应声而倒。
交代完一众事宜后,许知意再度嘱咐张伯道。
“张大夫,请您务必稳住最后一关。支援不日必到,请您相信我”。
张伯道看着这从风雪中快鞭而来的一对璧人,少年义志生气勃发,有破釜沉舟、怒斩沉痼的无限勇气,或许生的希望会由他们带来,他点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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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热闹的中行街此时萧索不堪,积雪半尺,深冬极寒。从县衙处涌来的暴民却如灰色岩浆洪流一般向县医署涌去。
妇人怀抱着孩子,微散着衣襟,让幼子钻入怀中,寒风冻得她嘴唇发紫,拥挤的人群持着锄头,刀柄让她苦于闪躲又无处可躲。
村上身强力壮的佃户拧紧了手中的刀柄,他一想到卧榻的母亲,就忍不住满腔怒火,要把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们剁成肉泥。
年二十四起,村头一户人家突染恶疾,全家九口相连去世,他连几家村绅上报县里。那张县令高高在上,连面都不曾见到一回,衙内通传后便打发似的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整个村上人人自危,各家闭门闭户,不敢出门。年关过后,依然无人问津,村中染疫人数越来越多,县中自初五后才送来零星药材,药价极贵,普通人家吃不起便活活病死,倾家荡产吃了那药的却也毫无起色。
他幼时的同伴,先是母亲得疫,儿媳整日照顾也染上此病,后来他的小儿子也染上,全家用尽积蓄只给小儿子买上十服药贴。前几日,老父亲突发急热,今早发现,吊死在家中,想必是绝望至及,不愿再拖累家人。那是一家非常亲厚老实的庄户人家,就这样分崩离析。
命如蝼蚁,视如草芥。他们年年徭役赋税,辛勤劳作,为什么换来的是这种境地。
他不明白,所以他要去问个清楚。买不起只好抢,有了药母亲就能活下去。他就用命搏一搏,哪怕没成事死了,也好过被这杂碎似的人间再折磨下去。
“县医署就在前面,药就在里面!”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声喊道。加快了洪流愤怒的脚步。
中行街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为首者是县上年轻力壮的佃户。
暴雪连日,街上一片极白。
突然,这无垠雪色中立起了两束黄旗,在大雪纷飞中屹立。
“大伙们等一等!那前面有个旗!”
武二冲在人群最前面的壮汉为,不识字。他只好挑拣个看起来想读过书的人,问“老乡,你认得那旗上写的啥?”
答者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眯了眯眼睛,颤巍巍的说道:“开仓放药,免市无偿”。
武二:“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卖药了,免费送药。”旁边有人解释道。
这个消息惊到了暴雪中奋进的人群,大家不禁议论纷纷。
“怎么突然不要钱了?前几日药材还吊高高的卖,怎么就免费送药了?”武二心里正狐疑。
“我听城角的挑夫说,京里的兵马到了,在城门口驻扎。好长的车马上,装着成袋的粮食药材。想必是圣上开眼,知道我们日子难,免费送药来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人群又爆发了一阵欣喜的骚动。不妙的是灰色的洪流往县医署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持旗的医师狐疑的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恐惧在心头慢慢升起。“许小姐的法子能不能用?这暴民像是跑的越来越快了。”
“别废话。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另一侧的医师沉声说道。
人群转眼已至眼前。此时暴民距离县衙已不足百步。此时按照许知意交代的,第一道旗展完后,切不可多做停留,应立即后撤。
两人集中精神,看到人群即将靠近,立即拖着旗帜快速向医署内奔去。武二及他身后的人流看着撒腿就跑的医师,也跟着动起来。
乌泱泱的人群像是被食物引诱的巨兽,一步步的啄食猎人在路上洒下的诱饵。
此时,距医署五十步,另有两人竖起了第二道旗。
人群跟着医师行至第二道旗处,行进中已读出旗上内容:“时疫猛烈,触人及染”。
人群的骚动似乎更大了。
“触人即染?真的假的!”人群中除了有为家人搏命的百姓,不免也会有些趁乱做恶的人。
有了刚刚免费送药的幡旗,那些求药的人心中的大石已放下一半。这旗帜又突然强调疫情的高度传染,就掀起了另一波人心中隐蔽的一角。
“这旗是县医署的药旗,去年医署里的张医师来村里义诊时,我看到过。”
“这是张医师的旗?那这话是张医师说的?”
“可能是真的,村里王家,老爷子得病了,家里便把老屋门闭上,吃食用竹竿吊着送进去,一家老小好几日过去也没看到染病。”
人群里嗡嗡议论起来,刚刚还极速推进的人群一下陷入了混沌中。
不知不觉,刚刚还合如箭簇的人群,慢慢拉开了距离。以众壮胆的劲头已经过去,人们逐渐意识到,这样聚众抢掠的极有可能让自己也染上病症。
人与人之间的猜忌怀疑,比瘟疫传的还要快。很快人群中就由人抱头四散,离开了队伍。
趁着人群混沌,几位持旗医师拖着长旗,火速往医署方向奔去。
刚刚长龙似的人潮已经缩减了不少,但还是有很多人继续往前去。
许知意看了一眼高昉,是他出马的时候了。
黑衣劲装的高昉立即翻身上马,抽出长刀,光影闪烁间就挑起了长旗。一声怒喝,长刀归鞘。“驾!”
与他人不同,高昉持着旗幡,用以一敌万的气势向人群策马奔去。
五十步之内,他勒马而驻,抡起长臂,高举竦峙的药旗。
澄黄的幡布在深雪被吹的耸动,如无尽苍穹中的一柱狼烟。
倏地,高昉一个花枪,用力将长旗向人群方向掷去。
旗没有倒下,像是刺入了什么东西。那物上的积雪龟裂而落。原来,是中兴街棺材铺面常例摆放的黑棺。
大风吹过,那药旗上幡然写着:“汲汲逝者,赐官埋瘗”。
至此,黑黢黢的人群不再向前半步,那黑衣怒马的高昉和旗上扑面而来的的杀气,使得刚刚沸然的中兴街鸦雀无声。
从空中望去,皑皑雪地中,拖旗留下深深长印,就像那飞驰车轮在悬壁前全力刹车的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