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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结沙是丰安南部一片东西长约四百里,南北宽约两百里的大沙漠,自古视为天堑难通,行人商旅到此皆要绕道而行。
开成元年三月末,一支八千五百人的大军集结在沙漠东南部一处名叫纥伏甘泉的地方,这是茫茫沙漠中一眼救命的甘泉,泉水由地下奔涌而出,汇聚成一个上百亩见方的水泊,围着这片水泊形成一小片绿洲,密密丛丛地长着沙棘、白刺、苁蓉、胡杨、沙冬青等植物。
这支大军从数百里外的河东岚谷而来,此前已经在荒无人烟的戈壁、草地上走了整整十天十夜,兵困马乏,若不是这眼救命的甘泉,谁也没有把握能走完剩下的路程。
一名二十七八岁的伙长手搭凉棚望了望西北漫无边际的黄沙,心里微微一叹。离他不远处的九名伙伴正围着水泊往水袋里灌水。
“叫你跑,叫你跑。”两名士卒灌满水袋后闲着没事在泼水玩。
“胡闹!前面还有几百里沙地要走,这可是最后一眼泉水啦,不装满水袋,你们就等着渴死在沙漠里吧。”伙长威言恫吓道。
“路哥别唬我们啦,至多还有一天一夜就到丰安,我储这么多水足够啦。”
士卒小九咧着嘴嘻嘻直笑,他牙齿很整齐,但算不上白。小九姓赵,时年十七岁,赵州人氏,父母双亡后投奔在太原府经营绸布生意的姐夫,姐姐性情懦弱总受丈夫欺负,他一怒之下把姐夫给痛打了一顿,跑到军营里吃粮当兵去了。因为他是这一伙里最小的一个,伙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九。跟他一起嬉闹的士卒比他略大一点,姓姚,因为长的又黑又瘦,伙伴们都叫他小妖。
“九哥说的对,老将军让咱们装水,可没说让装多少水,可见穿过这片沙地易如反掌,要不然他老人家早就挨个检查了。”小妖虽比小九大,但在小九面前却像个跟班的小弟,平日里兄弟俩打打闹闹,一遇到跟外人冲突,他是坚决站在小九这一边的,当然伙长路大也算不得什么外人。
“呜——”
一声悠长威严的号角声响起,原先散作一团的士卒迅速集结,一伙一队一旅一团,各就各位,整齐肃严纤毫不乱。大军集结完毕后排成三列纵队踏上了通往西北的漫漫黄沙地。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在一干将校的陪同下,登上了水泊西北角的一座土台,他极目眺望西北方向,不禁吁叹了一声,说道:“我董八成戎马半生,跟自己人开仗这还是第一次,这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身边的一名副将劝道:“‘御外悔,息内乱’是老师早就立下的誓言,孟杨勾结回鹘人,犯边扰民,他们是大唐的罪人,根本就算不得自己人。”董八成抚须嘿然而笑:“玉芳你究竟还是年轻了,这其中的真真假假,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清楚?”
副将李玉芳刚三十出头,白面一字须,他原是岚谷县丞,董八成出任岚谷刺史后,见他勤勉干练就将他调到岚谷刺史府为参军。李玉芳由文官改任武将,反倒如鱼得水,几年之间就在河东军界崭露头角。董八成视他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并将独生女儿许他为妻。
河东地方广大,物产丰饶,驻守太原府的河东军名扬天下,尤其是河东左军号称虎贲雄师,军容之盛便是号称天下第一的神策军也相形见绌。
董八成为河东左军副都督,率军驻守岚谷扼守河东西北门户。他性情耿介,又是河东老将,对河东节度使刘清伶向仇士良、鱼弘志等人卑躬献媚十分不满。因而三月初刘清伶命他出兵讨伐天德军叛乱时,董八成并不情愿,他几次上书节度使刘清伶陈明出兵利害。
刘清伶心中恼恨之极,但慑于他是河东老将,在军中素有威望,手中又握有上万精兵,于是采纳判官柴上研之谋,答应平乱之后任命董八成为丰州刺史,让他率河东左军驻守阴山之南,一了他“御外悔,息内乱”的誓愿。
董八成不知其中有诈,当即率军出征。大军刚西渡黄河,刘清伶便趁他大军远征,岚谷空虚之机,派自己的侄子刘浩率河东右军八千人开进岚谷城,将董八成留下的一千守备军驱散改编。
董八成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他不敢把岚谷失陷的消息告诉自己的部属,只能鼓励他们继续向前,平息叛乱占据丰州三城,为国戍边。
……
丰安临黄河而建,黄河之南,库结沙之北,是一片草原戈壁,昔日孟楚在此设置了十八座军寨,统归丰安南城巡防营管辖,巡防营指挥使名叫刘熙,是刘毅峰的堂兄弟。这日他正眯着眼斜靠着软榻上听歌姬婉儿清唱小曲,婉儿二十出头,容貌绝美,是一个月前天德军留后曾重阳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
忽然,亲兵队正胡同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刘熙一跃而起,挥手将婉儿和乐工赶了出去。
“人来了。”胡同双眼冒光兴奋地说道。
“多少人?”
“黑压压的,足有万把人。”
“即刻派人进城密报刺史。”
“是。”
胡同前脚刚出门。忽听屋后有人惊呼:“奸细走了!”
刘熙一个箭步跳到门外,喝问:“出了什么事?”
“属下看见婉儿姑娘趴在窗户上偷听,我一喊她,她立即夺马走了。”
“蠢货!给我追!”刘熙听了这话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炸,一个月前曾重阳刚刚将婉儿送过来,刘毅峰随后就派人给自己捎来口信:此女有诈,勿亲近。
“这个贱人,敢耍老子。”刘熙越想越气,大喝一声:“给老子备马!”
护兵刚刚牵马过来,副指挥卞江冲到马前扯住马缰叫道:“大人不能去,董八成大军马上就到,刺史要你去迎接。”
刘熙叫道:“你代我去便是!我定要将那个小贱人拿回来千刀万剐。”说罢挣开卞江催马出了门。
……
丰安刺史府。
天德军节度使王谦、振武军节度使独孤畅合兵三万逼近九娘关,曾重阳急命扩军备战,韩遂三天之内扩军至万人,但丰安官库却空无一文,不得已刘毅峰只得禀明曾重阳预收三年税赋,曾重阳恐征收太多激起民变,只同意预收一年税赋。
刘毅峰便召集州中官佐和属县县令商议此事,丰安地狭人少,又经多年战乱,民生凋敝,各级官吏闻听刘毅峰要预收税赋竟都表示反对,慷慨激昂的,声泪俱下的,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难处。刘毅峰铁青着脸耐着性子听。正听的不耐烦,忽见刺史府书记长垣在院中向自己招手,便借口如厕走了出来。
“胡同来了,在书房侯见。”
刘毅峰闻言打了个激灵,大步走进书房。
“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回刺史,看样子有八九千人。”
“怎么,你们没见到董将军?”
“没有,怕刺史心焦,指挥先派卑职过来了。”
“好,你即刻回去,告诉刘熙一定要他亲自去迎接,免得董八成生疑。”
“是。”
胡同走后,刘毅峰向长垣招招手:“把向孝善叫来。”
向孝善是丰安巡城营的指挥使,此刻正在门外等候,听到召唤立即赶了过来。
“大军已到,今晚就动手。”
“卑职刚刚得知曾重阳又调了三百卫兵进府,加上原先的两百人,留守府现在有五百精兵,属下手上只有六百人,只怕……”
“好了,好了,我再拨两百人给你。”刘毅峰厌恶地瞪了向孝善一眼。
“多谢,属下定不辱使命。”
向孝善的背影还没有消失,长垣就紧张地问道:“再拨两百人去巡城营,刺史府可就空了。”
“空了就空了。”刘毅峰忽而咧嘴一笑,“你以为指着这几百人能斗得过曾重阳?笑话,即刻备车,天一黑我们就出城。”
长垣一愕:“我们要弃城?”
“呵呵呵……长垣,你随我在这荒僻之地也熬了六七年了吧,现在总算熬到头啦。去准备吧。记住!只要三辆马车,不可太招摇。”
“是。”
……
丰安城西北有一片小山,北国春来晚,三月末山上树木才刚刚发芽。
杨昊小心地抬脚行走,生怕踩坏了地上的花花草草。他身后一个戴玄铁面具的人笑了:“连花花草草都舍不得踩,你如何统率三军效命疆场?”
“老师教训的是。”杨昊面露羞惭之色。
“禀将军,刚刚在路上截获三辆往南去的马车。”一个小校过来禀报。
“把人带过来。”铁面人眉头皱了下,叹息一声道:“果然又出了这等事。”
刘毅峰的马车刚刚出城就被一支骑兵小队给截住了,他以为是曾重阳派来的人,一时吓得手脚酸麻。骑兵小队押着他来到城西北的小山下。刘毅峰这才惊奇地发现这片小山上竟隐伏着一支数千人的大军。
“难道是别思过?”
刘毅峰心里一阵绝望,别思过手段阴狠,落在他手里真是生不如死。他趁押送的士卒不注意,夺过一把刀就朝脖子上抹。刘毅峰没有死成,一名士卒用手抓住了刀刃,硬生生地将刀夺了下来,横刀锋利无比,那士卒的手掌几乎都被切断了。
“是你?”刘毅峰见到杨昊吃了一惊。
杨昊有些奇怪:自己在什么地方跟刘毅峰见过面吗?
“你不必猜了,他是宝历社的横刀,应该在无面会上见过你。”铁面人一语点破杨昊心中的谜团。
“前辈是……”刘毅峰对铁面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我问你,为何要把城献给董八成?”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河东节度使刘清伶是我堂叔,是他写信给我,许我仪州刺史之职。做不成刺马,也只好另投明主了。”
“你说谎!”铁面人当即拆穿刘毅峰的谎言,“你是要借董八成之手除掉曾重阳、韩遂,夺取丰安,你想立功是不是?”
“你——”刘毅峰脸色顿时变得灰黑,呼吸也急促起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面人冷哼了一声,训斥道:“愚蠢之极,董八成已是丧家之犬,夺了丰安他还能还给你吗?”
“这,这,我……”刘毅峰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节。
“速带我们进城,丰安不失,你还有一条命在;丰安若有失,你死无葬身之地!”
刘毅峰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铁面人的腿哀求道:“我糊涂,我该死,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铁面人咳了一声,道:“你去叫开城门,领我们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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