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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鲤没有在意孟戚的话。
他看诊的时候, 经常要问病患的感觉如何,很多病患根本不识字, 这让他们在形容自身状况时用词千奇百怪。什么壮得像头牛, 虚得像几天没吃上鸡的狐狸,掉头发掉得像隔壁家那只老黄狗等等。
有人只会一味地描述着自己能做什么事……比如能把石磨推十圈, 一口气给半亩地翻土。
爬山算是很常见的比喻了。
而且龙角峰嘛, 顾名思义, 墨鲤很容易想到那是上云山最高处。
“还能记得带上我, 看来你很清醒。”墨鲤很自然伸手号脉, 随口道, “我怕你病情发作, 一头冲进山里, 让我白白地跟在后面追一夜。”
“……”
孟戚闻言手臂僵了僵。
墨鲤以为孟戚面子过不去了,也没多想。
天光已暗,林间还残留着一些雾气, 让人看不到较远的石阶。
孟戚深深地凝视着墨鲤, 他觉得自己的目力变得更好了,在这座山中他似乎能看到许多东西,根本不用太过接近。
大夫总是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除了脖颈跟手掌以外的地方绝对不会露出来, 武林高手也没办法隔着冬天的厚衣服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忽然变得不同了,孟戚能感觉到眼前的人衣袍下修长的手臂,还有腰部,跟孟戚以前估侧的一样, 胸腹处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有些羸弱。
但那是错觉。
孟戚见识过这具躯体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曾经变成沙鼠惬意地枕在墨鲤的怀里,墨鲤的身体没有那么柔软,肌肉是硬的,即使因为沙鼠的熟睡刻意放松。
那柔软的错觉,是因为温暖,像被太阳晒过一天的河滩。
明明墨鲤与他身高相差不了多少,孟戚却有种想要把对方捧起来,团进掌心,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奇怪冲动。
大夫如果也是一只沙鼠就好了……
然后他们两只沙鼠靠在一起,分享同一个洞穴,长长的毛发紧挨着,远看就像一个更大的扁圆团子。他一定会把最舒服的草叶跟最甘美的果子拖进洞里,然后他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把整个冬天睡过去。
导致正为孟戚诊脉的墨鲤神情古怪。
——气走少阳,经脉内气血翻涌,精元下沉至丹田,这是很明显的情动之兆。
然后阳气缓缓散去了,心脉逐渐平稳,如果不是孟戚就站在眼前,墨鲤觉得这脉象是一个正在熟睡心无杂念的人。
这看破红尘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虽然内家高手压住身体上的欲.望,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是孟戚之前的变化证明那些灵气对他产生了影响,墨鲤正要进一步诊脉然后开方子,无意间抬头对上了孟戚的眼睛。
“……”
墨鲤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条金龙。
盘踞在太京上空的巨龙,遍体金鳞,光华璀璨。
龙原本隐于云雾之中,双眼半睁半闭,气息近似于无。忽然醒来,它凝视着来到自己地盘的外来者,身躯缓缓展开。
正如墨鲤在歧懋山时,被太京龙脉带着神游看到的一样。
龙的眼睛像是漆黑的夜里亮起的两个太阳,又仿佛世间万物尽在其中。
孟戚的眼睛自然不会发光,然而在墨鲤眼中,这一刻的孟戚与那条金龙重合了。
“孟……孟戚?”
“嗯。”
“你看到了什么?”
孟戚眼睛眨都不眨,用和缓轻柔的语气说:“我想跟大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猛然醒神,连忙住口。
“我想跟大夫度过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刹那。”
“……”
墨鲤被那极似金龙的目光迷惑,差点儿就答应了。
墨鲤知道孟戚心悦自己,所以他察觉到孟戚忽然情动时,并不惊讶。
比起第一次他茫然地想着龙脉怎么会对另外一条龙脉有欲.念,以及龙脉与龙脉在一起没法生孩子的情况,墨鲤现在要好多了。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墨鲤已经慢慢了解了孟戚的想法,试着从这个方向思索己身与将来,思索这世间的有情道。
孟戚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之前从未遇见的景色一一入目。
虽然对将来的事还不确定,但墨鲤已经不是离开竹山县时只想着找同伴的歧懋山龙脉了。他的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他的眼里增添了很多色彩,连同世间万事万物都跟着起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龙脉,生在人间,终究是要把自己变成“人”的。
墨鲤看着孟戚,低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它很高兴。”
“它是谁?”孟戚反应极快,眉头皱了起来。
墨鲤借着抓着孟戚手腕的动作,让孟戚的手缓缓搭在自己左手上。
心脉的律动有些快。
隐藏在白皙肤色下,快速鼓动着,一次又一次。
孟戚愣住之后,索性两只手一起伸出,捂着墨鲤的左手。
墨鲤的手腕被他夹在手掌中心,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想让孟戚按住自己的脉门感觉一下,结果对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抱走了。
“松一点。”
墨鲤不得不提醒,手腕被合得这么紧,气血不通,手指都要麻了。
孟戚让手掌卸了一点力,仍然不肯放开,同时他的目光顺着墨鲤的手臂,一路到肩,最后停留在左边胸膛上。
“……”
这就过分了,墨大夫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
“真气探入脉门还不够听得清楚?”墨鲤板着脸说。
“我又不是大夫,不会号脉。”孟戚神情无辜,按照话本,不是应该靠在胸口听吗?
墨鲤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孟戚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唇边笑意愈发明显。
龙爪峰是一条人们走得比较多的进山之路,上云山景色壮丽,怪峰奇石层出不穷,站在不同的方向看,山峰往往又会呈现出另一副形貌。除去几座皇家划为禁区建有帝陵的峰头,其他十来座山峰一年四季都有访客,人多了,路自然修得不错。
龙爪峰石阶平整,常人走着都不费劲,更别说内功在身的武林高手了。
轻轻松松爬上了半山腰。
期间过了五座凉亭,有的建在山道拐弯处,有的被扩建成短廊长亭,足足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墨鲤估猜这些是按照普通人的体力建的歇脚处。
现在已经入夜,亭子里没有人,山道上也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墨鲤越走越慢。
山道旁边都是树木,枝上花朵已经收拢,石阶上铺了浅浅一层的粉色与白色,都是花瓣。雀鸟各回巢穴,还在林间鸣叫,空谷回音幽幽。
“孟戚,你住在何处?”
“距离这里很远,要翻九座山,以上云山十九峰的龙形看,正在接近龙尾的地方。”孟戚回答,他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爱宠。
记忆里那只小沙鼠的模样,已经慢慢淡去了。
只剩下刻骨的愤怒与悲恸,事情还像是发生在昨天。
墨鲤及时发现了身后孟戚的气息变化,他转身快步走去,然后一手按在孟戚后心,严肃地说:“静心定神。”
孟戚望着那个方向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那只小沙鼠是怎么出现的,那日他在山中闲游,意识忽然感觉到有部分灵气不听话地跑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就像家里来了贼,把上云山的财物偷走了一部分。
不,还要更夸张一点。
像家里“值钱的东西”自己跟着贼跑了。
作为山灵,他很生气。
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模糊不清,孟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查的,反正他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就躲在他“家”门口。
大有赖着不走,长期偷下去的感觉。
他死死盯着那块地,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终于那个灵穴里冒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白色圆团。
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是被“户主”的威压逼了出来,本能地发抖。
那种感觉十分特异,像是气息同源的东西,却又不太一样。孟戚记得自己当时可以把这个圆团远远地丢出去,反正好处它已经拿够了,出去也饿不死,一样能够化形生出意识。
然而他没有。
他在那里盖了一座房子,移栽了灵药,让灵穴更加容易沟通天地灵气。
每天日升月落之际,就强迫那个团子出来。
——灵气,不喝也得喝。
不是要偷吗?现在给个够!
圆团慢慢有了清楚的形态,也是沙鼠。
最初很瘦,而且只是影子,没有实际的身体,孟戚怀疑它是刻意模仿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血脉相连。
圆团一天比一天胖,终于有一天它睁开了眼睛,满院子乱跑,抓坏了许多灵药叶片。孟戚以为能够教它学会规矩,结果它灵智仍然没有开启,呆呆的。
孟戚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这么傻还有救吗?
他转身就走,走了三天忍不住又回来了。
沙鼠跟他走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在院子的土坑里睡觉。
被戳醒了也不动弹,乖巧的时候特别乖巧,精力充沛的时候上房拆瓦下地挖坑。
那是同伴的感觉吗?
孟戚怅然若失。
他抬头看大夫,笃定地想,绝对不是,大夫这样的才算,傻呆呆的能做什么?要费心养就算了,还养不出个成果。
——怎么养,都比自己的原身小一半。
怎么喂灵气,都只会哼哼唧唧,要不然就躺着装死。
养孩子又不是为了让窝里多个取暖的枕头!就算把它摊开来勉强当个被子,孟戚也不稀罕。
可是养着就养着呗,反正上云山的灵气多到用不完。
孟戚从未想过,有一天那只傻呆呆的小东西会没了。
它就那样躺在狼藉一片的院子里,身体凉透了,就像一个破掉的圆球,灵气缓缓地从它体内流出去,重新汇入灵穴之中。
很快,它就剩下一个影子。
然后影子也没了,重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嘶。”
孟戚倒吸一口冷气,头痛欲裂。
墨鲤的手被激荡的真气震得脱离,他想要抓住孟戚,然而已经迟了,对方身影一展,迅速没入了夜.色之中。